第30章 幻中身(五)
康渡縣雀扇津。
前往梁州最快的方式就是走運河水路,惟明一行整裝待發,等著船夫搬行李的工夫,歸珩湊到惟明車駕旁邊,悄聲通風報信:“殿下,還是沒來。”
惟明今天起得早,還有點犯困,端坐在車中閉目養神,聞言好像也不怎麽在意似的,淡淡地“嗯”了一聲。
歸珩悻悻嘀咕:“一個兩個的,還挺沉得住氣。”
其實他純粹是被殿下那張冰清雪冷的臉迷惑了,如果能將惟明現下的心情具體演化出來,所有人將會看到一個小人焦灼地走來走去、四處張望、萎靡不振、突然發瘋、撓爛牆角、繼續萎靡……等一係列花樣百出的猴戲。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船工過來稟告行李箱籠均已搬運完畢,請諸位大人們登船。惟明眼見著再也拖延不下去,隻得從車中下來,走到了碼頭上。
臨登船前,惟明再三按捺,終究還是沒有忍住,臨風回眸,遙遙眺望了城樓一眼。
城樓上空空****,除了烈烈旌旗,沒有任何熟悉的身影。
惟明暗自歎了口氣,說不失落是假的,然而失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把“來日方長”四個字念經一樣來來回回在心裏過了七八遍,才重新打點起精神,在隨從的簇擁下登上了客船。
這次出行前惟明雖已說過要盡量低調、不得驚擾地方,但端王殿下畢竟是皇子之尊,宮中仍特意為他單獨安排了一艘大船。這條船上隻有惟明隨身帶著的歸珩和江海兩個下屬,外加宮中派遣貼身護衛的四名金吾衛。陣仗排場不大,惟明也不是愛擺架子的人,走到船艙前便回頭對金吾衛道:“諸位自去休息,船上無事,不必跟著。”
金吾衛們自然樂得清閑,各自告罪退去。惟明回手推開房門,對歸珩道:“先進來——”
他餘光一瞥房中,聲音戛然而止,隨即生硬地轉了個彎,把剛推開的門又拉回了一點:“沒什麽事,你們兩個也去休息吧。”
江海忠心耿耿,剛想說那怎麽行奴婢得先進去灑掃鋪床,歸珩借著方才那一開門的瞬間,已瞧見了地板上拖著的一角銀青色衣擺,當即伸手將江海一攬,笑眯眯地道:“多謝殿下體恤,那屬下就先告退啦。”
說完他直接仗著臂力把江海夾起來,腳不沾地地拎走了。
惟明:“……”
他扶著門框,要深吸一口氣才能勉強平複此刻毫無章法的心跳,隨即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為端王殿下準備的房間裏無聲無息地多出了一個人,不知道已經在這裏坐了多久。
清晨的天光藉由水麵反射,透過窗紙,在室內輕輕地漾著波光,惟明凝視著他的麵容,像注視著一個經年的夢境。兩人誰都沒有立刻開口,隻在這脈脈的沉默裏安靜地對視。
過了像有一輩子那麽久,惟明才低聲道:“大國師屈尊駕臨,有何貴幹?”
遲蓮起身,衣擺流水般從膝頭滑落,行動間如繚繞著一段雲霧,更顯得仙氣飄逸,出塵絕俗。他欠身向內讓了讓,示意惟明進來坐,同時回答道:“殿下遠行千裏,臣還能一動不動地安心坐在紫霄院嗎?”
惟明到他對麵坐下,心裏已經軟了五六分,嘴上卻道:“有什麽可擔心的,隻是出京查個案子而已,有金吾衛和歸珩跟著,無論水匪還是妖怪都不在話下,掀不起什麽風浪。”
遲蓮很無奈地道:“話雖如此,可就算有一萬個人跟著,也不如在自己眼睛底下來得安心。”
惟明終於體會到被人甜言蜜語順毛安撫的快樂,臉色稍霽,哼哼唧唧地道:“所以你思來想去,還是準備親自跟著我們去梁州了?”
“那倒沒有,”遲蓮道:“宮中走不開。”
惟明變臉比六月雷雨還快,唰地就垮下來了。
正是在這一刻,遲蓮忽然意識到惟明和他記憶裏的蒼澤帝君確實是不一樣的,又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在惟明身上看到了蒼澤帝君從未表現出的性格側麵。
蒼澤帝君仿佛是從出生起就已經是帝君了,永遠不慌不亂,大局在握,如同一汪深不見底而無波無瀾的寒潭。他肩上承載了天庭眾仙和人間生靈的期望,習慣於做最後兜底的那個人,卻從未對任何人、任何生靈表現過哪怕一丁點的弱勢。
而惟明作為失去記憶的帝君,同時也拋下了最沉重的包袱,他有遠超常人的穩重,天生聰慧,心智成熟,但又比帝君更為坦率,是個會把“我需要你”寫在眼睛裏和腦門上的情種。
那一晚的表白徹底戳破了兩人間的窗戶紙,要想像從前那樣不遠不近地維持著雙方的平衡已經不可能了。但現在看來也未必全都是壞事,至少遲蓮終於能從一個不算仰望的角度開始觀察惟明,天上孤懸的寒月墜入他懷中,長久以來高貴神聖卻宛若枷鎖的光環終於碎裂了。
遲蓮從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小冊子,遞到惟明麵前:“臣此番前來,一是為殿下送行,二來是想請殿下看看這個。”
惟明半賭著氣,拿過來翻了翻,隻見上麵寫滿了他這次行程上到隨行官員下到雜役仆從的來曆生平,甚至還有梁州本地官員的出身履曆。從聖旨下來到今日出發,短短十天內能攢出這份東西,其中所耗的時間精力可想而知。
“費了這麽大的力氣,你是有多不放心?”他低頭看著紙上字跡,明明是被人珍視著,卻無端升起了好大的委屈,“有工夫寧願弄這些,也不肯見我一麵。”
遲蓮或許是聽出來了,莞爾安慰道:“此是臣分內之責,應當的,殿下不必太過介懷。”
惟明道:“還記得你是誰的人嗎大國師?這算哪門子的分內,你去問問紫霄院認不認這個‘應當’。”
遲蓮隻是柔和地看著他,並不爭辯。
惟明緩過那一陣心酸勁,也意識到自己方才是有點激動過頭,幹咳一聲轉移話題:“這回出去,少說也得數月方回。我不在京中這段時日,大國師權且幫我看顧著王府。梁州是康王一派的勢力,萬一真查出點什麽來,我怕他狗急跳牆,拿無辜之人泄憤。”
“殿下既然明知此行凶險,為什麽還執意親自前往?”遲蓮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在京城怎麽都好說,到了梁州就是天高皇帝遠,更別說那邊還有個總攬三州海防的西海都督方天寵,他和康王關係匪淺,萬一康王怕殿下坐大,叫他在梁州給您使個絆子怎麽辦?”
惟明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你把情況都摸得這麽詳細,不就是隨時等著出馬相救嗎,既然有這樣的靠山,我還有什麽好怕的?”
遲蓮:“……”
“當然,有大國師在背後撐腰是一方麵,我自然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惟明道,“你不是一直鼓勵我當皇帝嘛,我要是沒有點拿得出手的功績,如何服眾?皇帝又憑什麽選我不選康王?”
“而且這件案子為什麽由大理寺辦而不是刑部來辦,就是考慮到那位西海都督。海神祭典隻是個引子,西海沿海各州府的海防和貪腐才是真正紮在皇帝喉頭的魚刺。現在不徹查清楚,日後遲早釀成大禍,到時候誰坐江山誰接爛攤子,說不定倒黴的還是我。”
惟明有個非常神奇的本事,天大的事情到了他嘴裏都能給描述成小貓打架,遲蓮心中因憂慮而生的一點急躁也終於被他撫平,點頭道:“這樣也好,隻是殿下太辛苦了。”
惟明揶揄道:“‘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蓮花撲鼻香’嘛,我若不求上進混吃等死,隻怕現在還在端王府裏癡癡地等一個不會回頭的人呢。”
遲蓮:“……”
“看來殿下這會兒心情好,都開始念酸詩調戲人了。”此時船艙外傳來響亮的號子聲,是即將開船的信號,遲蓮語氣平板地道,“祝殿下此行馬到成功,平安歸來。臣先告退了。”
惟明忙道:“等等!”
遲蓮:“嗯?”
“離別在即,好幾個月見不到麵,你用一句‘告退’就想把我打發了?”惟明意意思思地暗示道,“就沒有更激烈一點的告別嗎?”
遲蓮簡直被他磨得沒脾氣,涼涼地道:“怎麽,還要我給殿下哭一場才算完?”
惟明對他這個木頭腦袋無話可說,隻好自己張開了手臂,道:“要抱一下。”
遲蓮好好的一個神仙,被他的別出心裁驚得太陽穴青筋突突直跳:“殿下,這恐怕不太合適……”
惟明理直氣壯:“我不是你最敬愛的蒼澤帝君了嗎?有什麽不合適的,還是說你們天庭的規矩是連抱一下也不行?”
遲蓮抱著手臂盯著他,麵無表情,一字一頓地重複道:“有求於人的時候,才肯承認自己是帝君,一鬧別扭發脾氣,就口口聲聲說自己隻是個凡人。”
惟明:“……”
他仍在執拗地伸著手。遲蓮僵立了片刻,最後實在繃不住歎了口氣,走過去微微俯身,將他整個人擁進了懷中。
惟明下巴抵著他的肩窩,眷戀地環抱住遲蓮,好像要借這個動作把他的溫度永遠記在心裏,用很小很小的氣聲說:“真不想讓你走啊。”
遲蓮眼底驀地一熱,心說真是造孽,然而終究不可太過放任沉湎,隻能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低聲道:“但願殿下諸事順遂,平平安安。請殿下切記,不管遇到什麽困難,我一定會去救你,殿下千萬千萬、要等等我。”
船身搖晃幅度越來越大,遲蓮鬆開了手後退一步,道:“殿下多保重,臣告退了。”
惟明:“等等!”
遲蓮:“又怎麽了?”
惟明:“你能不能不要變成煙散掉,我看了心裏難受,換個別的行嗎?”
遲蓮:“……”
他頂著一腦門“破事真多”的怨氣走向房門:“那我……”
惟明:“就這麽出去嗎?接下來整條船的人都知道大國師從本王的房間走出去了。”
遲蓮:“……”
最終他無路可走,隻能選擇從惟明臥室的一側窗戶翻了出去,身影消失在了粼粼水波之間。
惟明坐在小桌子旁邊,翻開了遲蓮精心準備的冊子,心道很好,這樣的事再多來幾次,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讓遲蓮對他的清白負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