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問世間(一)
“皇帝病了。”
這天晚上,遲蓮進入秘境見到惟明第一句話,就是通知他這個消息:“已經請太醫延治,說是感染風寒,需得臥床靜養,眼下宮中暫時封鎖了消息,明令不許外傳。”
此事顯然在惟明意料之外,令他微微一怔:“如果隻是普通的風寒,不至於這麽緊張才對。”
“我也去看了,的確不是。”遲蓮道,“皇帝右手似乎不大靈便,神誌也不太清楚。”
惟明一點即通:“中風?”
遲蓮點了點頭,又道:“不過症狀較輕,應當不至於立即惡化。但是皇帝畢竟已經到了這個歲數,又得了這種病,一旦傳開,所有人的心思就全在立儲上了。”
惟明歎道:“真是趕巧了,我前天才把卷宗呈上去,他該不會是讓方天寵給氣得吧?”
十月十五日那夜,兩人通過遲蓮的法術將方天寵的記憶翻了個底兒掉,找到了衛辰吾之死的真相,還給他留下三個噩夢,隔日方天寵在惟明的攻心和噩夢的折磨下終於潰不成軍,提筆寫下了一份自陳書,詳述當年害死衛辰吾的始末,按下手印後交給了惟明。
因為事涉朝廷命官,惟明沒有急著把這件事捅出去,而是私下裏找了幾個北陸軍的人證,取得幾份供詞以佐證方天寵的口供,忙活了一個多月,才重新整理出完整的卷宗,尚未經過三司會印,先密報給了乾聖帝。
隻是沒想到乾聖帝會在這個關頭突然患病,而且還是生死攸關的疾病。在這種情況下,皇帝的所思所想、乃至一切行為都變得難以預測起來。
惟明沉吟片刻,問道:“如今在皇帝身邊侍疾是誰?”
“吳貴妃尚在禁足,六宮之權落在方德妃手中,按理說應當是她率後宮眾嬪伺候。”遲蓮道,“不過皇帝近來專寵燕婕妤,與她日夜相伴,恩寵不衰,因此德妃也沒硬湊熱鬧,任她留在皇帝宮中了。”
人在病中心情尤其脆弱,如果這時候有人在皇帝耳邊吹吹風,說不定就會改變他的心意。惟明沒有母妃,在後宮這塊一向使不上勁,但好在燕婕妤與康王母子是對立關係,又沒有誕育皇嗣,惟明不求她美言,隻要別搗亂就行了。
遲蓮不放心地道:“皇帝知道自己的病情,心裏一定也在盤算立儲的事。眼下正是奪嫡的關鍵時刻,說不好康王會采取什麽動作,殿下萬事小心。”
在這個節骨眼上,乾聖帝要是處置了方天寵和吳複庸,那就是鐵了心要放棄康王、選擇惟明,即便沒有明確地確立儲君,隻要其餘皇子沒有坐大,惟明也不必多做什麽,等著繼承皇位就可以了。
這對他來說其實是最理想最順利的一條道路,但是以乾聖帝那莫測的心思,真的會讓他就這麽一帆風順地得償所願嗎?
“當初是誰拍著胸脯說我是帝王命格,一定能登頂即位來著?”惟明懶得再猜那些沒譜的事,抬手道,“現在光我自己小心有什麽用,敢問國師大人,我的軟肋到底在哪兒?”
他要抱人從來都是先伸手,然後等著遲蓮自投羅網。遲蓮於是走了過去,被他攬著腰抱坐在腿上,雙手環著惟明的肩,把臉埋在他脖頸一側,像拱進懷裏撒嬌的小動物一樣,嘀咕道:“胡說。就算不用法術,滿京城也沒幾個人能打得過我,殿下是我的軟肋還差不多。”
惟明側頭親吻他的長發,抱著他搖了搖,輕聲笑道:“是嗎?可是現在明明就很軟。”
遲蓮:“……是你先伸手要抱的,那我走了。”
話說得雖然很硬氣,但其實他連手指頭都沒動彈一下。惟明笑著將他耳邊長發撩開,扳著下巴讓他轉過臉來,先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不許走,我不是你的軟肋嗎,鐵骨錚錚的大國師還想走到哪兒去?”
此人見風使舵的本領已經到了出神入化之境,正話反話全都讓他說了,遲蓮無言以對,隻好探過去堵住他的嘴。唇齒纏綿相接,氣息溫暖芬芳,最後無論是鋼筋鐵骨還是鐵齒銅牙都化作了繞指春水,脈脈地流淌過四肢百骸。
秘境外正是嚴冬深寒,帳中卻無端漫開了一片清淡幽遠的蓮花香。
次日早朝,尚恒傳乾聖帝口諭,稱偶感風寒,罷朝半月。期間乾聖帝隻召見了幾位重臣,連問安的皇子皇女都一概不見,直到半月將盡,尚恒忽然帶著聖諭秘密來訪,令惟明即刻進宮麵聖。
金殿之中滿是藥氣,因乾聖帝這個病不能見風,天氣又寒冷,殿中門窗全都關得嚴嚴實實,地龍和熏籠燒得滾熱,室內雖溫暖,卻有種氣悶凝滯之感。
惟明規規矩矩地上前請安,低頭時餘光一閃,忽然瞥見不遠處屏風前的地磚上有一個小小的粉印,像是蓮花形狀,空氣中似乎也彌漫著一絲極淡的脂粉氣。
乾聖帝叫他平身看座,惟明便暫且收起心中疑惑,專心應付皇帝。
乾聖帝休養了半月,臉色還好,隻是老態比先前更明顯了一些,看上去身體還很虛弱,屋裏這麽熱,他半身卻仍搭著薄毯,半倚在榻上,麵前矮幾上放著惟明呈上的卷宗。
父子之間也說不出什麽親熱寒暄之詞,場麵話三兩句就結束了。乾聖帝按著那份卷宗,神誌倒還十分清楚:“案卷朕已經看過了,說說吧,你是怎麽想的?”
惟明道:“方天寵親筆自陳,供認不諱,其餘證人證言亦可印證其事,兒臣以為足以取信,已故神武將軍衛辰吾係被謀害身亡,應當派人重審此案,嚴懲凶手,以告慰衛將軍在天之靈。”
這話答的中規中矩,挑不出毛病,乾聖帝卻不甚滿意,冷哼一聲:“不過是方天寵的一麵之詞!他胡亂攀咬朝廷重臣,想拉人墊背罷了,若以後死囚都學著他一般編故事,朝中豈不是人人自危,人人都要被拉出去審問一遭了?”
惟明道:“父皇明察,方天寵轉調西海是得兵部吳大人舉薦,二人間有恩無仇,若方天寵是臨死前胡亂攀咬,也不該攀咬吳大人。況且方天寵也從未提出要以檢舉揭發他人以換取從輕發落,他身上無論背一個案子還是兩個案子,都是死罪難逃,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依兒臣之見,他是良心不安,才在臨死前交待了衛將軍身故的真相,隻是為了求個自身解脫罷了。”
乾聖帝沉沉地盯著他,不知在想些什麽,片刻後問道:“你可知道若是這份卷宗公之於眾,若朕處置了方天寵和吳複庸,會引起什麽樣的風波?”
惟明垂眸,沉靜地道:“事關朝廷命官,兒臣不敢擅專,故而先呈請父皇定奪。”
“隻是兒臣既領大理寺事務,掌平決獄訟,便該盡忠履職,不能因為怕惹起風波,就對眼前冤案視而不見。衛將軍為大周守邊十二載,立下赫赫戰功,卻為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身後無人為其平冤昭雪。”
“如果不明不白地處決了方天寵,令真凶逍遙法外,真相永遠不能大白於天下,那麽來日兒臣到了九泉之下,亦無顏再見衛將軍。”
乾聖帝:“……”
他這話哪是在說自己,難道惟明還能比他爹先去見衛辰吾嗎?
“胡說八道!”他啪地一拍桌子,厲聲斥道,“滿口都是些怪力亂神之說,成天不務正業,你還有沒有點皇子的樣子!”
“父皇息怒。”惟明不怎麽誠懇地服軟道,“兒臣是修道之人,虔信輪回之說,見識淺薄,還請父皇恕罪。”
乾聖帝也是無可奈何,罵完了才意識到自己罵得沒道理。默許惟明在外修仙的是他,強行把惟明留在京城參與政事的也是他,惟明一出手就是兩個大案,打掉了一個封疆大吏和一個朝廷命官,如果這也算不務正業的話,那朝廷裏一多半人都應該滾回家裏種地去算了。
他的確是聰慧,也的確是紮手,難纏得令乾聖帝頭疼不已——難道還真應了當年的天象預兆,此子有異星入命,注定要成為天下之主嗎?
“惟明。”
乾聖帝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收斂了怒容,眸光深沉難測,用鮮見的鄭重語氣嚴肅地道:“朕給你一個選擇。”
“朕可以嚴加處置此案,將吳複庸一擼到底,恢複衛辰吾的聲名,你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朕會立你為儲君,百年後由你繼承大統。”
“但朕會將傳位聖旨交給顧命大臣,在你登基之前,必須解散紫霄院,驅逐國師,此生不許與他相見,不許沾染求仙問道之事。若做不到這一點,便由群臣擁立康王即位。”
“如果你不願意,那麽等你出了這道門,朕會立刻燒掉這份卷宗,從今以後不管你是修仙還是出家,朕都不會再管你,就當沒有你這麽個兒子。”
惟明稍稍抬起一側長眉,神情倒是毫不意外,仿佛乾聖帝拿遲蓮來威脅他是非常理所應當的事,非但沒有令他躊躇犯難,反而有種陰差陽錯撞到他心坎上的欣悅之意。
沒等他回答,乾聖帝心中先陡然升起一種下錯了棋的不妙預感。
“多謝父皇體恤,兒臣辜負了父皇的期許,實在慚愧無地。”惟明起身離開了座位,躬身欣然道,“兒臣與國師回到螢山之後,必定日日為父皇和康王兄祈福,祈求上天保佑我大周風調雨順,永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