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尾聲·歸去來(下)
避世多年的蒼澤帝君前日突然出關下界,從人間帶回來一個親兒子。
謠言瘋傳,震撼了整座天庭。白玉京裏所有神仙都恨不得去扒降霄宮牆頭,降霄宮的諸位仙君們則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招搖過市,逢人打聽就假裝謙虛地道:“唉,都是謠言,什麽親兒子,我們帝君哪來的兒子,是遲蓮仙君又轉世飛升了一次。你說世間怎麽會有這種神魂分成三瓣、每一瓣都能飛升的修仙奇才呢?讓我們這群老神仙的麵子往哪兒擱,而且小仙君如今才三歲,前途不可限量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神仙:“……”
遲蓮無意間完成了天庭前所未有的創舉,但他自己並不知道,因為帝君把他抱回降霄宮後才發現小蓮花是個不會說話、隻會發出“嗚嗚”和“啊啊”的小啞巴,並且沒有前生記憶。哪怕神格已經重新融入他的身體,他看起來也不像是會突然頓悟開竅的樣子。
生怕自己不夠周全,帝君還特意請未央、長生兩位天尊替遲蓮看了看神魂,這個待遇甚至連天帝都沒有享受過。不過遲蓮的情況罕見,天尊們和帝君能看出來的東西差不多,再三斟酌,也隻能斷定神魂和神格都沒有問題,隻是融合尚需時日,而且人間靈氣有限,或許他修煉還不到家,飛升成功已經是撞了大運,就別指望請一尊戰神回來了。
帝君對此深以為然,甚至覺得記憶恢複不了也不算什麽大事,橫豎遲蓮已經回到了他的身邊,他正好從頭養起,連做仙侍的那半年苦都不必吃,一世被他捧在手心裏平安順遂地長大,有什麽不好?
於是降霄宮一洗多年來的低沉肅穆之氣,充滿了仙君們的歡聲笑語——當然遲蓮是不會說話的,隻有他的師兄師姐們單方麵地“哈哈哈”。
畢竟天庭多年來不曾有過這麽小的仙君,而且小蓮花還是個白白軟軟、漂亮得驚人的糯米團子。最重要的是他現在的性格比他當大人時溫柔了何止百倍,連歸珩捏臉三次都隻會被撓一次,實在是天賜良機,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必須要抓緊時間玩夠本才行。
遲蓮好脾氣地被前來觀賞他的仙子們揉來揉去,柔順的銀發編成一束垂在頸側,手裏攥著一把五顏六色的花枝,一邊小小地打了個嗬欠,眼皮慢慢垂下來,在將闔未闔時又努力地張開,朝顯真仙君的方向挪了過去。
顯真仙君把他托了起來,笑道:“今日就到這裏吧,仙君困了,該回去找帝君睡覺了。”
仙子們心滿意足地與他告別:“小殿下再見,下次還來和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回到降霄宮,顯真將遲蓮交到帝君手上,果然一路上強撐著不肯睡的小蓮花立刻熟門熟路地爬進帝君懷裏,也不知道該說他是挑還是不挑,伸手隨便一握,抓住了帝君的一縷長發,貼著他的頸窩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帝君單手抱著遲蓮,另一隻手還得拿著他帶回來的雞零狗碎,顯然已經被磨得沒了脾氣。顯真看著好笑,解釋了一句:“這花是他問瓊華苑的仙子們要的,在外麵困得都快睜不開眼了,還抓著花不鬆手,準備親手送給帝君。”
帝君原本打算找個地方把花隨手放下,聽了他這話,又收回了手。顯真唇角微微翹起,一本正經地總結道:“今天瓊華苑的仙子們都很喜歡他,相處融洽,說歡迎小殿下下次再過去玩。”
帝君:“……”
也不知道是誰最先帶起了這股風氣,現在滿天庭的神仙見麵都不叫“遲蓮仙君”,張口就是“遲蓮殿下”,帝君從夫婿被迫升級成爹,心裏著實有點不是滋味。
“殿什麽下。”他冷冷地道,“說過多少次了他不是降霄宮的太子,以後誰再亂傳謠言,就……”
他語氣頓了一下,像是突然卡殼,顯真征詢地望向他。
縱然避世,帝君仍是說一不二的帝君,一個字會要人命的天尊。他珍重的人為天庭而死,沒有遷怒已經是他對天庭最後的寬容。這些年裏他獨自咽下的痛苦與憾恨究竟有多深多重,旁人無從知曉,甚至隨口一句無心玩笑,仍能觸痛他深藏於神魂的傷口。
如果可以,他想把遲蓮密不透風地保護起來,誰也不要見,誰也不能接近他,像保護自己的魂魄一樣牢牢地將他圈在懷中,永遠不再讓他受到一點傷害。
可是,可是。
帝君靜了片刻,低頭看了一眼遲蓮稚氣的側臉,又看了看手中的花束,最後無奈地說:“再亂喊稱呼的話,就不把遲蓮借給他們玩了。”
顯真與他視線相對,二人忽然同時輕輕笑了一聲。
那一日濃雲烈火烙刻在彼此心頭的傷痕,此後經年中綿綿不絕的痛楚,都如時光流轉後春風再度吹開花枝,俱在這一笑之中釋懷了。
遲蓮的神魂還在成長時期,除了小部分時間被仙君們帶出去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而且必須要回到帝君身邊才肯安睡,哪怕中途離開一會兒,他也會自動醒過來,以至於帝君現在的主要事務就是□□——字麵意義上的“陪著睡覺”。
他和衣側臥於寬榻上,單手支頤,另一隻手落在遲蓮背後,有一搭無一搭地安撫著沉睡的小仙君,披散的烏黑長發落在身前,有一縷被遲蓮握在掌心裏,好像那是什麽可以讓人安然沉眠的法寶。
據帝君多日來的觀察,遲蓮其實並不是完全從頭來過一無所知,他對降霄宮的仙君都很熟悉,第一次見麵就可以隨便抱隨便拉手,並沒有沒有防備抗拒的表現,而對帝君更是天然地依賴信任,親近之意遠勝旁人。
不過遲蓮之前並沒有抓人頭發的愛好,不知道為什麽這回偏偏添了這個習慣,還挺磨人。前幾天帝君有事去見天後,既然是正式場合,便將頭發用銀冠全部束了起來,結果回到降霄宮後,遲蓮過來抱他,伸手在半空裏抓撓了半天,最後終於受不了,委屈得伏在帝君肩上哭了。
他從回到天上之後就沒哭過,突然來這麽一下,把所有仙君都嚇了一跳。偏偏他還不能說話,說不出自己想要什麽,就隻會抱著帝君嗚嗚,把帝君嗚嗚得心都要碎了,翻來覆去無論怎麽哄也不見消停。最後還是帝君自己想起來他每次都要抓頭發,當場拆了發冠,烏黑長發頓時像流水一樣傾瀉下來,輕柔地拂過肩頭,掃在了遲蓮掛著淚水的麵頰上。
他怔怔地望著帝君的臉,忽然間忘記了哭。
就是從那天開始,似乎有某種沉寂了許久的東西開始鬆動,隻是這感覺外人並不能體會,遲蓮也無法用言語描述,唯一的跡象是他睡著的時間越來越長,從過去五六個時辰,到現在每天至少要睡八個時辰。
夢裏開始閃過一些模糊的碎片,他試著伸手抓住,卻被陡然升起的灼痛逼得不由自主地鬆手。冥冥之中的本能在示警他遠離,回到溫暖安穩的現世之中,不要再強行喚起那些令他感到痛苦的過去。
夢外他是眾星拱月的小仙君,無憂無慮地被帝君保護著,塵囂和風霜都不能侵擾他分毫,沒有造化弄人和天意無常,也沒有求而不得和生離死別。
為什麽不醒來呢?
為什麽要醒來呢?
那一天他明知道自己醒來後將奔赴必死的命運,為什麽還要掙紮著從美夢中脫身?他入夢時手中空空****,為什麽沒有抓住那人的一縷長發、一片衣袖,讓他再等一等自己,不要獨自去麵對天地浩劫?
小遲蓮掙紮著睜開了雙眼,帝君不在身邊,他像夢遊一樣迷迷糊糊地從床下爬下來,赤腳踩著光潔冰冷的地磚,搖搖晃晃地摸向降霄宮主殿。
經過側殿時,他腳下忽然一頓,被案上供奉的一把長劍吸引了視線。
說來也怪,這些天他出來進去,從未留意過這把劍的存在,此刻它卻突然鮮明起來。遲蓮一邊被無端而生的強烈感應驅使著走向它,一邊又在嚐試觸碰它時湧起龐雜的恐懼與抗拒,心口甚至泛起了如有實感的灼熱痛楚。
可是執念最終壓倒了疼痛,他用力地握住了長劍的劍柄,鏗然拔劍出鞘!
萬千光陰化作一道璀璨金紅的劍氣,轟然衝開了深鎖的記憶城門。
“我會保護天下人,也會保護帝君。”
“隻憑著這雙手,我也想保護最重要的人。”
“臣別的本事沒有,保護殿下周全還是做得到的。”
“劍名……‘點絳’。”
那是曾剖開過他的胸膛、飲過他的血、最終摧毀了他的凶器,也是曾被他執掌在手,保護過他所深愛的一切的神兵。
交織著謊言、背叛、顛沛坎坷和斑斑血痕的前世今生,縱然命運如劫雲一般籠罩在他的頭頂,也從未磨滅他胸中激**的鋒芒銳氣。
他不是冬眠的種子,而是執劍破魔的遲蓮仙君、安定人間的微山持蓮,是即便不受天命眷顧,也要親手保護摯愛之人的叛逆之徒。
降霄宮中驀然爆發出一束衝霄金光,攪動三十三重天的靈氣,有如風暴一般洶湧磅礴地朝著漩渦中心匯聚。最先被驚動的帝君趕到時,隻見炫目白光完全籠罩了遲蓮的身影,而在風眼正中央,點絳劍鋒深深釘入地麵數寸,一抹金紅靈光懸浮在它背後,正在熾烈地燃燒。
此情此景實在太像當年他自戕身亡那個噩夢般的場麵了,刹那間帝君腦海中一片空白,失聲道:“遲蓮!”
緊接著萬頃光華一收,金紅靈光宛如烈火轟然爆發,“唰”地一下化作漫天紅蓮花瓣,向四麵八方紛飛飄散,整座降霄宮被無數紅影籠罩,於雲海深處驚心動魄地綻放,化作九天十地之中一朵烈烈盛開的紅蓮花。
而在帝君的麵前,數步開外,站著一個黑發紅衣,眉眼如昔的故人。
萬年前海隅山巔天神降世,千年前青玉橋頭臨風回眸,百年前春明池邊驚鴻一麵。
直至如今,他無需再等誰的首肯,終於可以義無反顧地撲進他懷中。
我會一直保護你,我會永遠陪著你。
縱然天命從不曾垂憐,一生要曆經百劫千難,隻要一息尚存,不管是化成草木、化作風雨,哪怕是化身為魔,我也一定會穿過黃泉業火,回到你的身邊。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