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遊記

9.黃裳+秦淮拾夢記

在住處安頓下來,主人留下一張南京地圖,囑咐我好好休息一下就離開了。遵命躺在**,可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隻好打開地圖來看,一麵計劃著遊程。後來終於躺不住,索性走出去。

在珠江路口跳上電車,隻一站就是新街口,這個鬧市中心對我來說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新建的市樓吞沒了舊時僅有的幾幢“洋樓”。三十年前,按照我的記憶,這地方就像被敲掉了滿口牙齒的**的牙床,隻新裝了一兩顆"金牙",此外就全是殘留著參差斷根的豁口。通往夫子廟的大路一眼望不到底,似乎可以一直看到秦淮河。

在地圖上很容易就找到了在附近的羊皮巷和戶部街。

三十三年以前,報社的辦事處就設在戶部街上。這真是一個可憐的辦事處,在十來畝大小的院落裏,零落地放著許多大缸,原來這是一個醬園的作坊。前麵有一排房子,辦事處借用了兩間鬥室,睡覺、辦公、寫稿都在這裏。門口也沒有掛什麽招牌,在當時這倒不失為一種聰明的措置。

我就在這裏緊張而又悠閑地生活過一段日子,也並沒有什麽不滿足。特別是從《白下瑣言》等書裏發現,這裏曾經有過一座小“小虹橋”,是南唐故宮遺址所在,什麽澄心堂、瑤光殿都在這附近時,就更產生了一種虛幻的滿足。這就是李後主曾經與大周後、小周後演出過多少戀愛悲喜劇的地方;也是他醉生夢死地寫下許多流傳至今的歌詞的地方;他後來被樊若水所賣,被俘北去,倉皇辭廟、揮淚對宮娥之際,應當也曾在這座橋上走過。在我的記憶裏,戶部街西麵的洪武路,也就是盧妃巷的南麵有一條小河,河上是一座橋,河身隻剩下一潭深黑色的淤泥,橋身下半也已理在土裏,橋背與街麵幾乎已經拉平。這座可憐的橋不知是否就是當年"小虹橋"的遺蛻。

三十年前的舊夢依然保留著昔日的溫馨。這條小街曾經是很熱鬧的,每當華燈初上,街上就充滿了熙攘的人聲,還飄蕩著過往的黃包車清脆的鈴聲,小吃店裏的小籠包子正好開籠,鹹水鴨肥白的軀體就掛在案頭。一直到夜深,人聲也不會完全蕭寂。在夜半一點前後,工作結束放下電話時,還能聽到街上叫賣夜宵雲吞和鹵煮雞蛋的聲音,這時我就走出去,從小販手中換取一些溫暖……總之,我已完全忽視並忘卻這條可以代表南京市內陋巷風格而無愧的小巷的種種,高低不平的路麵,從路邊菜圃一直延伸過來的溝渠,汙水麵上還滿覆了浮萍。雨後,路上就到處布滿了一個個小水潭……

這一切,今天是大大變化了,但有的卻沒有什麽變化。那個醬園作坊的大院子,不用說,是沒有找到。戶部街的兩側,已經新建了許多工廠、機關……再也沒有了那樣的空地。但街麵依舊像當年一樣逼仄。這時正在翻修下水道,路麵中間挖起了一條深溝。人們隻能在溝邊的泥水塘中跳來跳去,要這樣一直走到楊公井。尋找舊居的企圖是失敗了,但這跳來跳去的經驗倒還與當年無異。

還是到秦淮河畔去看看吧。

在建康路下車,走過去就是貢院西街。我走來走去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那座已經成為夫子廟標記的亭子。但我毫不懷疑,那擁擠的人群,繁盛的市場,那種特有的氣氛,是隻有夫子廟才會有的。晚明顧起元在《客座贅語》中提到這一帶時說:“百貨聚焉”、“市魁駔儈,千百嘈囋其中”。這樣的氣氛,依然保留了下來,但社會的性質完全改變了,一切自然也與過去不同。

與三十年前相比,黃包車、稀飯攤子、草藥鋪、測字攤、穿了長衫走來走去的人們都不見了;現在這裏是各種類型的百貨店。飲食店……還有掛了招牌,出售每斤九角一分的河蟹的小鋪,和為一個熱鬧的市井所不可少的一切店鋪,在路邊上我還發現了一個舊書攤。

穿過街去,就到了著名的秦淮。河邊有一排精巧的石欄,有許多老人都在石欄上閑坐,欄杆表麵發著油亮的光澤,就像出土的古玉。地上放著一排排鳥籠子。過去對河掛了“六朝小吃館”店招的地方,現在是一色新修的圍牆。走近去憑欄一望,不禁吃了一驚。秦淮河還是那麽淺,甚至更淺了,記憶中慘綠的河水現在變成了暗紅,散發出來的氣味好像也與從前不同了。

在文德橋側邊是新建的"白暨洲菜場"。卡車正停在門口卸貨。過橋就是鈔庫街,在一個堆了煤塊的曲折的小弄牆角,掛著一塊白地紅字搪瓷路牌,上麵寫著"烏衣巷"。這時已是下午四時,巷口是一片照得人眼睛發花的火紅的夕陽。

烏衣巷是一條曲折的小巷,不用說汽車,腳踏車在這裏也隻能慢慢地穿過,巷裏的人家屋宇還保留著古老的麵貌,偶然也能看到小小的院落、花木,但王謝家族那樣的宅第是連影子也沒有,自然也不會看到什麽燕子。

巷子後半路麵放寬了,兩側的建築也整齊起來。筆直穿出去就是白鷺洲公園,但卻緊緊地閉著鐵門。向一位老人請教,才知道要走到小石壩街的前門才能進去。我順便又向他探問了一些秦淮河畔的變遷,老人的興致很好,熱情地向我推薦了能吃到可口的蟹粉包子和幹絲的地方,但也時時流露出一種惆悵的顏色,當我告訴他三十多年前曾來過這裏時,老人睜大了眼睛,“噢,噢,變了,變了。”他指引給我走到小石壩街去的方向,我道了謝,走開去,找到了正門,踏進了白鷺洲公園。

這是一處完全和舊有印象不同了的園林。一切都是新的,包括草地、新植的樹木和水泥製作的仿古亭台。幹淨、安謐,空闊甚至清冷。我找了一個臨水的地方坐下,眼前是夕陽影裏的鍾山和一排城堞。我搜尋著過去的記憶,記得這裏有著一堵敗落的白堊圍牆,嵌著四字篆字"東園故址"的磚雕門額,後麵是幾株枯樹,樹上吊著一個老鴉窠。這樣荒涼破敗的一座"東園",今天是完全變了。

園裏雖然有相當寬闊的水麵,但這地方並非當年李白所說的白鷺洲。幾十年前,一個聰明的商人在破敗的"東園"遺址開了一個茶館,借用了這個美麗的名字,還曾請名人撰寫過一塊碑記。碑上記下了得名的由來,也並未掩飾曆史的真相,應該還要算是老實的。

在一處經過重新修繕彩繪的曲欄回廊後麵,正舉行著菊展,**都安置在過去的老屋裏,這時暮色已經襲來,看不真切了。各種的**錯落地陳列在架上、地上,但盆上並沒有標出花的名色。像“幺鳳”、“青鸞”、“玉搔頭”、“紫雪窩”這樣的名色,一個都不見。這就使我有些失望。我不懂賞花、正如也不懂讀畫一樣。看畫時興趣隻在題跋,看花就必然注意名色。從花房裏走出,無意中卻在門口發現了那塊"東園故址"的舊額,真是如逢舊識。不過看得出來,這是被捶碎以後重新鑲拚起來的。麵上還塗了一層白粉。即使如此,我還是非常滿意。整個白鷺洲公園,此外再沒有一塊舊題、匾對、碑碣……這是一座風格大半西化了的園林,卻恰恰坐落在秦淮河上。

坐在生意興旺的有名的店裏吃著著名的蟹粉小籠包餃和幹絲,味道確實不壞。幹絲上麵還鋪著一層切得細細的嫩黃薑絲。這是在副食品剛剛調整了價格之後,但生意似乎並未受到怎樣的影響。一位老人匆匆走進來和我同坐,他本意是來吃幹絲的,不巧賣完了,隻好改叫了一碗麵。他對我說:“調整了價格,生意還是這麽好。不過幹絲是素的,每碗也提高了五分錢,這是沒有道理的。”我想,他的意見不錯。

雜七搭八地和老人談話,順便也向他打聽這裏的情形,經過他的指點,才知道過去南京著名的一些酒家,六華春、太平洋……就曾開設在窗外的一條街上,我從窗口張望了一下,黝黑的一片,什麽也看不見。我記起三十多年前曾在六華春舉行過一次"盛宴",邀請了南京電話局長途台的全體女接線員,請求她們協助,打破國民黨反動派的幹擾,使我每晚打出的新聞專電暢通無阻的舊事。這些年輕女孩子嘰嘰喳喳的笑語,她們一口就答應下來的爽朗、幹脆的姿態,這一切都好像正在目前。

自公元三世紀以來,南京曾經是八個王朝的首都。宮廷政治中心一直在城市的北部、中部。城南一帶則是主要的平民生活區。像烏衣巷,曾是豪族的住宅區,不過後來敗落了,秦淮河的兩岸變成了市民經濟和文化生活的中心。明代後期這種發展趨勢尤為顯著。形成商業中心的各行各業,百工貨物,幾乎都集中在這裏。繁複的文化娛樂活動也隨之而發展。這裏既是王公貴族、官僚地主享樂的地方,也是老百姓遊息的場所。不過人們記得的隻是寫進《板橋雜記》、《桃花扇》裏的場景,對普通市民和社會下層的狀況則所知甚少,其實他們的存在倒是更為重要的,是全部的基礎。曾國藩在鎮壓了太平天國起義以後,第一件緊急措施就是恢複秦淮的畫舫。他不再顧及"理學名臣"的招牌,隻想在娼女身上重新找回封建末世的繁榮,動機和手段都是清清楚楚的。

穿著高貴的黑色華服的王謝子弟,早已從曆史的屏幕上消失了;披了白袷春衫的明末的貴公子,也隻能在舊劇舞台上看見他們的影子,今天在秦淮河畔摩肩擦背地走著的隻是那些“尋常百姓”,過去如此,今後也仍將如此。不同的是今天的“尋常百姓”已經不是千多年來一直被壓迫、被侮辱損害的一群了。

從飯店裏出來,走到街上,突然被剛散場的電影院裏湧出的人群裹住,幾乎移動不得,就這樣一路被推送到電車站,被送進了候車的人群。天已經完全昏黑了,我站在車站上尋思,在三十年以後我重訪了秦淮,沒有了河房,沒有了畫舫,沒有了茶樓,也沒有了“槳聲燈影”,這一切似乎都理所當然地成了曆史的陳跡。可是我們應該怎樣更好地安排人民的休息、娛樂和文化生活呢?人們愛這個地方,愛這個祖祖輩輩的"遊釣之地"。我們應該怎樣來滿足人民熾熱的願望呢?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日

黃裳(1919—),山東益都人,作家。有散文集《錦帆集》。《錦帆集外》、《過去的足跡》、《金陵五記》、《榆下說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