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遊記

21.葉廷芳+西子三千不勝遊

五月將盡,朦朦細雨和茫茫濃霧給龍井一帶蔥籠的峰巒帶來一種朦朧的美,但應邀來自全國各地的我們這二十來位文友們卻不免眉頭緊鎖,因為按照主人--浙江省作家協會--的美意,五月的最後兩天他們將請我們泛舟千島湖。

想不到天公也有作美的時候:恰恰在我們出發的那天--五月三十日,雨住霧收,一路上太陽偶而還露一露笑臉。經過三個多小時的奔馳,千島湖終於向我們招手了!汽車在一幢新落成的現代型建築門前徐徐停住,它就是千島湖開發公司與香港合資建造的“千島湖淡竹賓館”。一走進底層的前廳,就有一種寬敞、明亮。舒適的感覺。特別是迎麵通體的玻璃牆,更令人豁然開朗,它把我們的視線拉出幾十裏外,一派錦繡般的湖光山色盡收眼底,隻見前麵千米外兩個小島並肩而立:一個像鬥笠,一個像麵包車;島上濃蔭覆蓋,蒼翠欲滴,再往遠處眺望,一個個大小不等、形狀不一的峰巒,星羅棋布於水麵,仿佛點綴在一麵巨大的錦緞上的繡球。最後麵是層巒疊翠的群山,隻是它們都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因而與近處那兩個“繡球”的清晰構成鮮明的層次感。而這整個景象在當天那陰沉沉的天幕的映襯下又著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它令人產生一種幻覺,仿佛那露出湖麵的一座座峰巒都是一個個“羅蕤萊”,而每一個羅蕤萊都在無聲地歌唱著一個美麗動人的傳說,我醉意朦朧,昏昏然好像就要從高高的陽台上墮入湖中……“葉文玲,快把我的相機拿來!”一個尖銳的女聲將我從迷狂中驚醒、救出。這是宗璞。這位以感情豐富、細膩善寫小說,也以散文名世的著名女作家,路上一直端坐在最前排的靠窗座位上,很少說話,她睜大著那雙發亮的、像兩個快速攝影機的鏡頭似的眸子,唯恐漏掉任何一個景象。現在,她大腦裏的影像信息的貯存顯然已經飽和了,不得不借助一下器械。不料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她忘了把膠卷帶來了!而僅在試營業的這家賓館又沒有小賣部。她焦急、悔恨、遺憾……我立即寬慰她:“不打緊,有我全自動的‘傻瓜機’呢!”但是無獨有偶,“傻瓜”忘了電池!還沒來得及想出補救的辦法,腳底下一聲汽笛的鳴叫在催我們上船了!這才意識到我們白天還不能享用這個賓館,因為上午還得趕往姥山島,千島湖開發公司的方經理要在那裏招待我們品嚐產自湖裏的幾種主要的美味魚。渡船劃破了明鏡般平靜的湖麵,馬達撕裂了四周寂寥的空氣,我們繞過一個島嶼,又靠近另一個島嶼;原來朦朧的叢林變清晰了,隨著距離的擴大又變朦朧,而另一個移近的叢林清晰起來;長的變為圓的,大的換成小的,矮的化為高的;正麵看去像頂帽子,側麵看去像隻奔牛,而背麵看去又成了斧子……如此變幻莫測和變化無窮,五十分鍾的航程,始終令人“目不暇接”,雖然船速比車速要慢得多,但我心中仍不斷回響著《馬兒呀,你慢些兒走》的旋律。將近十二點,船身漸漸向左側駛去,一幢四層的現代建築向我們徐徐迎來,這就是開發公司設在這裏的“姥山招待所”。

方經理風塵仆仆,特地從遠處趕來歡迎我們。在一間亭台式的客廳裏稍事休息後,經理就請我們去餐廳入席。這完全是一次別具風味的、水鄉式的便宴,菜肴中魚類占了主要的比重,而半數以上是生長在千島湖裏的八十多種魚中的幾種名貴的魚:鱖魚、紅珠魚、白花魚、黃尾魚……四十開外、熱情而健談的方炳發經理以主人的自豪感興致勃勃地向我們介紹著陸續上桌的各種魚的生活習性和食用的價值。我們一一品嚐著,它們無不細嫩可口,而又各有特點。我想,剛才閱盡湖上的波光島影,現在又嚐遍湖下的美味佳肴,半天裏,真可謂既大飽了眼福,又大飽了口福。而福源都是這個湖,這個有著一千零七十八個島嶼的“千島湖”,如果宇宙間真。有什麽天堂的話,大概天堂就是這裏了!但這不過是“小家子”的眼光。在方經理看來,無論眼福還是口福,這還不是最精彩的。

“最精彩的是捕魚”,他說,“一網下去,少則二三十萬斤,最多的達一百五十萬斤,晦,那才壯觀!”“啊”的一聲驚歎後,我馬上表示附和:“對!對,最精彩的是捕魚。”因為我想起小時候,雖然喜愛吃魚,但更酷愛捕魚。把一個田坑裏的水舀幹了,看著魚兒活蹦亂跳,那收獲才叫痛快呢!“但——我沒有聽錯吧,一百五十萬斤?”

“沒有!”“那麽需要幾天?”“三天”。“人數?”“三百”。“哦,這麽冷冷清清的地方,光漁工就有三百?”“三百算什麽,我這公司有職工三千多。五百八十平方公裏的湖麵,庫容量相當於西湖三千個,最深達一百零四米,沒有一支幾千人的隊伍,怎麽個開發?”這時我才知道,這個公司除了經營水產、旅遊業外,還要經營木材和工業,目前每年總產值四千多萬元,利潤三百餘萬。這是個多麽巨大的富源!然而從經濟角度看,這一切還不是千島湖的價值的主要顯示,其主要價值體現在湖中那作為動力資源的一百七十八億立米的水!它向新安江發電站總裝機容量為六十五萬千瓦的九台大型渦輪機提供著二十四小時的運轉所需要的動力,每年為國家創造著十九億度電的產值。啊,這不愧是個寶湖!

如果說,上午的路是“走馬觀花”,那麽,下午的歸途當要“下馬賞花”了。飯一吃完,主人--還是那位熱情的方經理--就陪我們一一上岸參觀離大壩較近的幾個已經開辟的主要景點,除姥山外,還有羨山、天地觀魚、密山島和桂花島。它們或大或小,有的有人間煙火,有的沒有,但都各有特點:或以怪石形象稱奇,或以神仙洞成趣。而無論哪一個島上,都有山花野果,濃蔭扶疏。還有美麗傳說,古人足跡,說明它們都有自己的曆史。由於午餐時方經理為我們解決了“電源”問題,這下我的“傻瓜”有事可做了。首先想給宗璞拍幾張,以聊補她來路上那望湖興歎的遺憾。誰料,禍不單行:我們這位女主角不見了!原來飯沒吃完她就感到不舒服,不得不提前離開餐廳。現在在船艙裏,而且蓋著厚厚的棉大衣。葉文玲顧不得自己的遊覽,始終在她旁邊看護著她。這使我的遊興大減。正懊惱間,馬達突然停止狂躁,上午曾激發過我們興致的淡竹賓館不覺又出現在我們麵前。宗璞上岸後,我跟她開玩笑說:“人們說你病了。我說你‘醉’了,是千島湖的美把你灌醉的,因為一下接受那麽多美的信息量,你的視覺感官事先缺乏充足的準備。因此你剛才所發生的,叫‘醉臥船艙’”。宗璞笑了:“早晨在車上聽鄭秉謙講你們‘衢州三怪’的故事,說不定是你們家鄉的什麽‘怪’跟上我了。”她的小說家的幽默把我也逗笑了。

暮色降臨。現在該領略一下這座現代的“近水樓台”的雅致了!它三麵環水,與湖麵相依相吻,置身其間,仿佛生活在“水上人家”。我們首先享用的是它的餐廳。它設在第三層上。但離湖麵足有五層樓那麽高,可以說是眺望千島湖的最佳取景點。餐廳的空間呈弧形,外牆全部是玻璃窗;左右兩牆是鏡麵,有一種廣闊的空間感。

幾分鍾後,大家都陸續入席了。穿著嶄新工作服的姑娘們馬上忙碌起來。她們個個彬彬有禮,那會操作規程,隻有在城市的高級賓館裏才能見到。

桌上的菜肴一道接一道地增加著,外邊的暮色一秒鍾接一秒鍾地下沉著。我們一邊細細品嚐著這富有水鄉風味的土產名肴,一邊靜靜觀賞著不同光線下的湖光山色。

作為賓館,最能體現其功能的無疑是臥室,它能幫助人們迅速消除一天旅途的疲勞。這家賓館我不知道它是屬於幾星級的。但從它的臥室的設施看,至少在國內是入流的:那具有現代性能的衛生盥洗設備、整齊潔淨的軟床臥具、應有盡有的生活起居用品,一切令人感到方便舒適。然而最使我欣賞和陶醉的是它的山間別墅式的寧靜和“臨湖軒”式的詩意。窗外的島樹、山影、水光,遠近適中,層次分明,在夜幕的籠罩下,模模糊糊,猶如一幅巨大的天然畫屏。我探出窗外,隻有湖水靜靜吻著腳下的牆根,卻不見有一絲兒漣漪,真正是"萬籟俱寂"。從事德國文學已三十餘年,但歌德那首題為《漫遊者的夜歌》的名詩,直到現在我才第一次進入它的意境:

所有的峰巔

寂靜,

所有的樹梢

不見

絲兒風影,

林間,小鳥們無聲。

等等吧:一會兒

你也將安息

受夠了大城市的擁擠、喧囂,麵對著這般寧靜的夜景,我呆呆地在窗前站立了許久許久,就像幹渴中痛飲清涼甘冽的飲料總也飲不夠,熱吻離別很久的戀人總也吻不夠一樣。不知什麽時候,我“醉”入了沉沉的夢鄉……

第二天清晨七點就得出發去富春江。不等開早餐我就早早來到餐廳,想一睹千島湖晨曦中的風彩。時正六點。陰天,沒有朝霞。一切都溶在黛青的色調之中,隻見一壟壟的白霧彌漫在群山的溝壑裏和湖麵的島嶼間。記得1984年初遊千島湖時是從大壩附近上船的,那也是早晨,卻是另一番壯觀景象:湖麵上蒸騰著一層白茫茫的霧氣,千百隻水鳥忽上忽下地競飛。今天的視野裏沒有飛鳥。但那遊動著的一團團、一片片、一壟壟的雲霧成了表演的主角。它們隨著天氣的逐漸明朗,在遼闊的湖麵舞台上不斷變幻著形象。這時我陷入了沉思。我在記憶中搜索著,在見過的湖泊中有哪一個堪與千島湖媲美嗎?我首先想到她的“直係親屬”西子湖,她以嫵媚秀麗、阿娜多姿譽滿天下,但她可有千島湖的氣象萬千?我也想到吳越人的另一個驕傲——太湖,她那浩渺的煙波襯托著茫茫白帆,翡翠般的島嶼似形象生動的玉雕,這一切賦予這個象征太平的靜湖以一種動感。但她哪裏比得過千島湖的百態千姿?我也想到過中學年代就向往過的西伯利亞那個世界上最大最深的貝加爾湖,我也曾隨著火車對她觀察過整整四個小時,她那宏大的氣勢固然令人驚歎(比千島湖還大五十倍),但她大得無涯無際,因而使你得不到整體的具像感;她深也確實深,最深處達一千六百二十米,深得神秘莫測,及至令你感到恐怖。總之她與千島湖那種玲瓏剔透的整體雕塑美不可同日而語。哦,建設新安江水電站的決策者和設計者們,你們當初在決定建造並進行設計這個人間奇跡的時候,可曾想到過,隨著一座百米高壩的拔地而起,它除了帶給巨大的經濟價值,還將帶來巨大的審美價值,而這審美價值又將轉化為巨大的經濟效益?或者說,大壩的建成將不僅意味著一座大型發電站的誕生,還將意味著一件碩大無朋而又精美無比的藝術雕塑品的問世,和一個馳名世界的旅遊勝地的出現?大壩建造期間,我曾先後三次來到建設工地,當時作為一名青年文學愛好者,曾經對未來的這個水庫,發揮過最大限度的想像。但如今,現實卻把我的想像遠遠超越了!

“看來你也沒有著夠?!”是宗璞的聲音。她精神矍爍,與昨天判若兩人。葉文玲始終與她形影不離,這位三個孩子的母親,手中總是織針不離,也許這是打開她的靈感心扉的鑰匙?其他幾位夥伴如謝永旺、嚴家炎、繆俊傑、鄭榮來諸位也陸續來了,顯然一時都顧不上寒暄,貪婪地觀賞著眼前這靜中有動,詩、畫渾然一體的圖景,它與昨日白天和傍晚相比仿佛又掀開了嶄新的一頁。這時我想起應趕緊結宗璞拍照。謝永旺說,你跟你那“傻瓜”(指相機)一樣傻,這色調是不宜用彩色膠卷拍的,黑白膠卷才顯得出它的層次感。老謝不愧是《文藝報》主編,三句不離藝術。但我說:“現在要緊的是趕緊搶下倒此一遊的紀念物,而不是藝術品。”又詭辯說:“千島湖本來就是一件藝術品的傑作,怎麽拍攝都不會失去她這一特性。”宗噗說:“不管什麽膠卷,我都樂意拍”。這時服務員來開飯了。我提議:“我們這個席位是餐廳的最佳位置,也是觀賞千島湖的最佳位置,讓我們把這頓早餐作為向千島湖告別的儀式吧!”大家異口同聲地附和:“好主意!”早餐後,在汽車喇叭的催促聲中,我給宗璞、文玲匆匆拍了最後幾張相,跑步上了車。但若不是聽到前麵富春江的呼喚,我肯定會跨不上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