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遊記

30.張抗抗+同裏之思

春天去了周莊,仍是意猶未盡,心裏總是想著那個叫做同裏的另一個小鎮。它在太湖東岸,距蘇州隻十幾公裏。其實,今年5月,同裏鎮是舉辦過文化旅遊節的,陰錯陽差的竟然同它失之交臂。但同裏似乎是必須得去的,不然它就像一條波浪中的小船,老是在心裏蕩來蕩去。

渴望周莊與同裏,似乎與外婆有關。外婆幼時從丹陽遷到湖州,再從湖州嫁到洛舍,洛舍與江蘇吳縣僅隔一漾相望,外婆一生都圍著太湖邊上的水鄉小鎮轉圈。所以尋訪周莊與同裏這樣的江南古鎮,對於我來說,具有重回外婆家的親切意味。

夏天的荷花時節,終於有機會去了同裏。同裏鎮果然讓我喜歡,是那種超過期望值的意外欣喜:周莊小鎮上有聞名的雙橋,而同裏竟有太平、吉利、長慶三橋,三曲九折相貫相聯,似給人以三思而行的警示;周莊小鎮有精美的私家花園沈廳張廳,而同裏鎮上的嘉蔭堂、崇本堂、陳去病故居那莊重古樸的深宅大院以及精巧玲瓏的園林小築,與沈廳各有千秋,毫不遜色;何況同裏鎮四周有五湖環繞,江河湖刹天水相連,同裏鎮就像是浸在水中的一粒珍珠,圓潤得使人不忍撫摸……

何況,同裏鎮臨河傍岸的小街上,沒有那麽多雜亂的店鋪,便少了許多嘈雜的商業氣味。早在同裏修複開發之初,同裏人就很有先見之明地把古鎮原封不動地保護了起來,將商家店鋪集中遷到古色古香的“明清街”,讓遊客瀏覽小鎮後,可從容購物。然後在小鎮外圍建了一條二環路,二環兩側以商廈和住宅為主,後來又建三環,讓鄉鎮的工廠企業有了寬敞的棲身立足之處。同裏小鎮在這明智決策和規劃之下,橋是橋,路是路,收拾得清清爽爽,熨貼周全。同裏因此更像一個散發著田野氣息的村姑,保留著質樸的鄉村風味,沒有被濃妝豔抹和時裝弄得麵目全非。

同裏鎮上諸多清澈的小河,用古老的橋連接起來又分割開去。橋下是舟,河邊是樹;行走的是舟,不行走的是樹;其實舟船在水裏搖曳,綠樹在風中搖曳,除了白牆黑瓦的古宅,微風細雨中的小鎮,那一棵棵蒼綠碧翠的楊柳桂花女貞玉蘭樹的葉尖上,終日飄動著細膩柔曼的溫情。橋頭巷尾少有喧鬧的集市,小鎮自然多了幾分幽謐與清靜,河邊洗滌的農婦與屋前飲茶的男子,都有一種同裏人才有的從容與悠閑,同裏鎮獨特的氣韻就這樣悄悄地從河麵上浮升起來……

更何況,同裏鎮古宅群中,還有被同裏人最引為驕傲,也已被世人競相傳說並無數次進入影視的那座獨一無二的“退思園”呢。

退思園,為光緒年間安徽兵備道任蘭生退職回鄉後所建的私家園林。“退思”二字取“退而思過”之意。相傳任蘭生在同治年間官居安徽六泗兵備道道台兼鳳陽關監督。鳳陽關監督為肥缺,凡過往商賈都要向他送紅包,因此宦囊充盈,就在家鄉同裏鎮上興建一座花園,以備晚年享用。不料園子尚未完工,慈禧讓他去鎮壓撚軍,他率兵作戰,大獲全勝,但在最後一次追殺撚軍時,見屍橫遍野,慘不忍睹,他不願斬盡殺絕,下令停止追擊,有意放撚軍紛逃。後有人在慈禧麵前參奏一本,慈禧下詔宣住進京問罪。眼看將招來殺身之禍,左宗棠修書一封快馬送達,密傳他應如何對付。任蘭生進京後,遵照左、彭二友的教導,對慈相巧以應對,不作辯解,使慈禧有火難發。果不出左、彭所料,最後慈禧問任:今後怎麽辦?任答“退而思過,進而報國。”彭玉群趁機為任向慈禧求情,左宗棠也點頭應和,慈禧默允,一場風波就此結束。任蘭生總算免去性命之憂,罷職還鄉。歸家後,果真將花園取名為“退思園”,以此製造出一種認罪悔過的假象,專門糊弄皇上。

因是帶罪思過,那園子必須得有些低頭順眉的小模樣,自然是不能如同位在高官時那般跋扈張揚了,自然得打破常規,作出檢省內愧的收斂狀。這一“思過”,連宅子的方位也整個改向,由縱向變為橫向,自西向東一路苦思,左為宅、中為庭、右為園,竟構思出一座別具一格的“貼水築”,為江南古鎮留下了一處頗費後人尋思咂味的別樣庭園。

既是閉門思過,“退思草堂”是不可缺的;貼水近湖,視野開闊,園中山水盡收眼底,心胸仍然豁朗;解甲歸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自然得有“水鄉樹”和“瞄雲亭”下棋解悶,“攬勝閣”作畫;春有“鬧紅一柯”的喜慶,夏有“菰雨生涼”的悠閑;還有橫空出世、八麵來風的“天橋”,可令人精神一爽。再有讀書思過的“辛台”,撫琴聽樂的“三曲橋”,將園主的退休生活,安排得有聲有色滴水不漏。

卻因是解職下台,清靜中不免寂寞冷清,門前車馬日稀,豈不辜負了園內美景?任老前輩早有準備,在中庭通往園內,泊有一艘旱船。好似一艘正在靠岸的到客船,為園主請來了一批批佳賓。側旁的“歲寒居”,正待好友圍爐品茗,舞文弄墨,談古論今;園內的樓台亭閣上處處留有折福求爵的痕跡,以期有朝一日宦海複出,東山再起。

若是有如此優裕的日子可過,退下來未必真能思過了;若是真的思出有過,這建園所收斂所耗費的錢財,想必是應“退”還鳳陽去才是了。從“望月樓”襲來的涼氣中,我無法得知任老先生在園中的那些歲月,究竟在“思”些什麽?

任蘭生在退思園安居兩年後,因西北回民起義,經左宗棠力薦,如願“平反”,被慈禧重新起用,後在鎮壓回民的戰鬥中死於沙場。當年的撚軍之難並未能讓任老先生心灰意冷,從此隱退田園;當年的任道台仍是固守著他對朝廷的忠義,固守著他的功名利祿,當他享受著退思園的時候,他便愈發不能放棄天下的“富土”了。那原本隻是一種策略一種計策的“退思”,卻成為一個黑色的玩笑——退思後的任蘭生,退至其退思之前的位置,甚至更遠?

好一個“退思園”。遙遠的曆史和不遠的文革以至當下,有著何等驚人的相似之處阿。退思園確是發人深思。

相傳“同裏”的地名,早年為“富土”,隻因太湖魚米之鄉,甲富一方,時有盜賊騷擾,遂將豎排的“富土”兩字,重新分割組合,成為“同裏”,倒也順理成章。似乎隻有如此富裕的土地,才能產生如此精美的園林,以及藏富匿民、瞞天過海、含蓄彎繞的心思。

質樸而秀美的同裏,常讓人思念。再思同裏,卻是為了那座名聞遐爾的“退思園”,為什麽人們總是要待“退”時才能思過呢?盡管退而思過,當強於退而拒思者百倍,但若在“進取”時,亦能冷靜檢省自己,豈不是能避免更多“過錯”麽?

退思園在江南的雨霧中變得朦隴。退出那個園子以後,我們或許有了一種異樣的思緒。所以,退思園仍是令人難忘的,同裏那片富土也由於退思園的存在,而區別於其他安逸俗豔的江南小鎮,被罩上一層冥思苦想的思辨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