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遊記

40.宗璞+孟莊小記

神在哪裏?

1992年10月22日至11月2日,在杭州北高峰下靈隱寺的孟莊小住。孟莊在一片茶園之中。每天清晨,一行行茶樹吸了一夜的露水,微微發亮,格外精神,手一碰濕漉漉的。茶花有銅板大,顏色陳舊,貌不驚人。還有小小的茶果,據說毫無用處,隻有割去。別的植物以花勝以果勝,唯獨茶以葉勝。大概力量都聚在葉裏,別的便不顧及了。

隨著清晨一起來的,是靈隱寺的喧囂。很難想像沸騰人聲來自清淨佛地。及至身臨其境,才知那“市場”與“市場”是符合的。剛到“咫尺西天”的大影壁前,便有十多個婦女圍上來。“買香哦?買香哦?”一麵把香遞到麵前。一路走過去,便是一場推銷與抗購的鬥爭。除了香,還有小佛像、小玻璃墜等買來隻有扔掉的東西。熙攘間已過了理公塔、冷泉亭。飛來峰還是那樣,隻在壁間小路和每一凹處都站滿了人,也就無法玲瓏剔透了。

以前幾次來,大家都忙於階級鬥爭,自然無心於山水。現在想上哪兒就上哪兒,至少國內沒有限製,自然會熱鬧。這熱鬧使人感覺生活別有一重天地,到底是自由多了。

臨近寺門,先見香煙鐐繞。曾聽說現在寺廟香火很盛,親眼見了,還是不免驚異。寺門前擺著長方形的燭台,約有兩米長。數十枚紅燭在燃燒。一人多高的大香爐,成把成把地燒著香。人們在香燭前跪拜,一行人跪下去,後麵有人等著。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智有愚,有醜有俊,必定或有排解不開的苦惱,或有各種需求,覺得人的力量不夠,要求諸冥冥中的力量。求一求,拜一拜,精神的負擔分出去一點,在想像中抓住點什麽,也是好事。

到大雄寶殿,見眾人都在殿外禮拜。一青年女子交給僧人一紙伍拾圓,獲準到佛前香案下跪求。她祈禱良久,轉過身來,麵帶笑容,也許災難還不退,至少她安心了。

前些年,一個朋友悄悄地告訴我,她不是任何教的信徒,可是她每晚必禱告。把一天的煩惱事理一理,一股腦兒交給上帝,然後安穩入睡。這話現在不用悄悄說了。那嫋嫋香煙,在青天白日之下,凝聚著多少祈求和盼望。據說也有人是專門還願來的。原來求的事已經滿意如願,特來感謝。說起來,我佛如來、觀世音菩薩。耶穌基督、聖母瑪利亞都是大大的好人,是芸芸眾生的好朋友。

在羅漢堂邊山石上坐著休息,仲忽然拉我起身,走開數步後才說,那石旁有一條蛇,正在遊動。一麵說一麵抬起石子要打,我忙製止說,也許是白娘子來隨喜呢,再不濟也是佛寺裏的生靈,不可冒犯。

忽然想起在澳洲訪問時,一家公寓下的花叢中住著一條蛇,人們叫它喬治。蛇壽不知幾年,這喬治想也不在了。

乘纜車登上北高峰,遠望塵霧茫茫,不見人寰。一對青年夫婦帶一小孩,對著一麵牆跪拜。不由得好奇,上前打聽拜的什麽,他們不情願地回答,拜的財神菩薩。

財神菩薩,當然也是人的好朋友。

下山都是石階,我居然走下來了,滿山青鬆翠竹,清氣沁人。不多時到韜光庵。庵依山勢而建,樓台錯落有致,很不一般,院中有泉,水上有許多落葉,遊人用長柄勺推開落葉,舀水來喝。我們在泉測亭裏小坐。見一婦人三步一躬走上來,舀水裝入自備的瓶中,又三步一躬向上麵的正殿走去。她一定是為親人祈求平安的。這泉水是礦泉水,又有神靈保佑,傳說能療疾消災。

我身上的病根少說也有好幾種,我可不想試一試。聽說正殿供奉的是何仙姑,倒想一睹風采。怎奈上去還有百餘階,隻好知難而退。真是今非昔比了。若在從前,無論什麽角落,總要走過去看一看的。一陣風來,泉邊樹上的葉子紛紛飄離枝頭,旋轉著落向水麵。是秋天了。

我們繼續下山,依山澗而行。洞中過去大概是泉水淙淙,現在水很少,幾近幹涸。坡上植物很多,一片蒼老的綠,往下伸延開去。澗邊有大石,有些人坐著休息。一路走過去,好幾個人問,"還有多遠"。這是上山人常問的話。

快到靈隱寺了。澗邊有用毛竹隨意搭成的欄杆。毛竹茶杯口粗細,原以為引水用,走近看時,見竹上插了許多點燃的香,成為很長的竹香爐。香煙向四麵飄散,滲入山林澗壑。

這不知供奉的是什麽神。是山、樹的精靈?還是水、石的魂魄?我忽然大為實際起來,很怕香火燒著什麽,又明知管不了許多,隻好帶著擔心離開這一片清幽,走進了沸騰的佛地。

西湖別來無恙

西湖秀色,不隻在一湖,還在周圍的許多景致。我對滿覺隴的桂花向往已久,這次秋天來南方,以為或可一見,哪知緊趕慢趕,還是沒有趕上。然而沒有花,滿覺隴也是要去的。

滿覺隴者,原來是一條路名。路兩旁大片桂林,一眼望不到邊。徘徊樹下,似有餘香,至於小花密綴枝頭的景象,就要努力想像了。幾乎每年秋天,我都計劃到頤和園看那兩行桶栽的桂樹,計劃十之有九落空,所以對掛花其實很不了解。印象最深的是它那濃鬱而幽遠的香氣,所以一見桂林,先覺其味。似乎這芳香也浸透了一些詠桂的文字。

循路來到石屋洞。洞在山腳,奇徑穿透,上下頗出意外。院中有小舍,售掛花栗子藕粉。於大桂樹下食之,似有一種無香之香浸透全身,十分舒暢,藕粉滋味,倒不及細辨了。

去過了無桂花的滿覺隴,又去無梅花的羅浮山。據說羅浮山所種乃夏梅,是一種珍奇植物。我於梅花見得更少,簡直無從想像。然而百畝羅浮山風景清幽,樓台亭榭十分雅致,已令人不忍遽去。建築名字都和月亮有關,如伴月樓、掬月亭等。想必這裏是賞月的好所在。若是月下有梅,梅前有酒,更是何異神仙!一個小院落裏有一石碑,大書“天緣”二字。兩字發人深省,這能賞景物之極致的天緣,不知能有幾人得到。我就既未見梅,也未見桂。春來九曲十八澗開得漫山遍穀的杜鵑花,也隻能在《誌摩日記》中觀賞了。

然而西湖的正氣和才情是四時不變的。這次見張蒼水墓,那"友於師嶽"的精神令人肅然起敬。蘇堤盡頭的蘇東坡紀念館,陳列物雖不多,卻係住了遊人的仰慕。

還有一個風情萬種的西湖,陰晴雨雪都不會令人失望。幾次來杭泛舟湖上,次次覺得有新意。這次在三潭印月,見遊人摩肩接踵,甚無意趣。匆匆走過,下得船來,腳下是碧沉沉的水,頭上是藍湛湛的天,微雲一抹,遠山如黛,天地忽然一寬,“西湖原來很大”,我說。

聽著船邊輕柔的水聲,想西湖和昆明湖有許多相似之外。前者有孤山,後者有萬壽山;孤山上有石亭,萬壽山上有銅亭。本來修建頤和園便是以江南景色為樣本的,十七孔橋大概也受到三潭印月孔中見月的啟發吧。

秋日的陽光還有些灼人,照在水麵上,隻見一排排光波從漿的左右流過去,然後落進了湖底。到阮公墩轉了一圈,那是經徐誌摩品定為精品的,這次發現它紮彩樓,建戲台,傳染上了許多景點的流行病,成了個扭扭捏捏的假古董。心裏卻也無甚感傷。

還是在碧波上滑行,逍遙了一陣子。天色漸晚,湖麵起了風,船身有些搖擺。水波高高低低,一個接一個,似乎是從水底翻湧起來,不僅是水麵的活動。“西湖原來很深”,我又說。

陽光漸漸集中到西邊,成為絢麗的晚霞。晚霞映進水麵,又透出水波,好像無數層錦緞在抖動。漸漸地,暮色從遠處圍攏來,推著我們到了岸邊。

坐在岩邊的石椅上,望著天,望著水,輕輕說了一聲:“西湖別來無恙!”

三生石在這裏

因為很喜歡三生石這美麗的傳說,曾把它寫進一篇小說,並以之為篇名,卻沒有想到,世上真有這塊大石頭。

我們先是從導遊書《靈隱軼話》中看到,便去尋找。問了好幾個人,都說沒有聽過,後來問到一位老者,得他指點,才走上正確的尋石之路。

從下天竺進靈隱邊門門,就是飛來峰東側。從山腳到山頂,樹木森然,不見遊人,隻有守門人在大聲說話。和西側的喧囂大是不同。我們循石階上山,輕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轉兩個彎,見有人在地上揀毛栗子。問三生石在何處,答道茶地邊上就是。再往上走不遠,果然見一片茶地。山坡上翠竹千竿,山拗盡處突出一塊大石。我們快步走近,心上一分是驚,二分是喜,似是猛然間見到了敵人。

這石約有三人高,橫有七八尺,輪廓粗擴,顯得端凝厚重,不是玲戲剔透一流。石色灰白與黝黑雜陳,孔隙裏生有小植物,有的橫生,有的下垂,成為大石的好裝飾。向茶地的一麵赫然寫著一篇文字,題目是唐圓澤和尚三生石跡,記載了圓澤和士人李源轉世不昧的友誼。是嘉興金庭芬於1913年所刻。據說圓澤和尚圓寂前,和李源相約,十三年後在此石邊相會。李源如約前來,見一牧童騎在牛背上,歌詩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須論。慚愧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詩意頗悠遠,不知何人所作。石上所刻以及《辭海》所載,與我所記有個別字不同。

我們從邊上轉過去,才看清這大石其實是三塊相連。當中一塊背麵寫著“三生石”三個大字,筆峰纖細,和大石以及大石般的友誼殊不相稱。然而總算有這石頭附會這傳說,讓把假事當真的癡子們可以煞有介事地尋上一番,感慨一番。這石頭又正好三塊相連,以副三生之數,實在難得。

從古到今,生死和愛情是藝術的永恒主題,其實友誼也是歌詠不盡的。讀《中國哲學史新編》第六冊,得見譚嗣同對朋友的解釋,他以為,五倫中“於人生最無弊而有益”的,就是朋友。他認為朋友的關係能“不失自主之權”,“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節宣惟意。”我想,就廣義的朋友而言確是如此,最深層的朋友關係則貴在知心,也就是精神上的理解。管仲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世間得一知我者,也就不虛此一生了。伯牙碎子期妙解之琴,漸離繼荊柯未竟之誌,友情的深重高昂,又何遜於羅米歐與朱麗葉呢!

石側有石階上山。上山的路,還很長。我們走到三生石上,見三石一塊接著一塊,如波浪前湧,到茶地邊忽然止住。茶地下麵遠處有村舍,牧童大概就是從那裏來了。坐在石邊休息片刻,已經很滿意,不想再高攀了。下山出邊門時,守門人問,“找到了?”“找到了”。我們答。訪得了三生石,實為這次到杭州的一大收獲。

回京後便留心有關三生石的吟詠、故事。《太平廣記》記載有李源和武十三郎轉世相識之情,似乎是一種斷袖之僻。未提到三生石。傳說總是在傳說中不斷完善的。人們添進自己的企求,剔除自己的厭惡。現在的三生石傳說,就寄托著人們對堅貞友誼的向往吧。《全唐詩》載齊己和尚詩,有“自拋南嶽三生石,長傍西山數片雲”之句,看來那時已有三生石的故事,李源名字可能是後加的。齊己和尚是湖南人,大概想把三生石安排在南嶽。自然還是在杭州現址好得多。袁宏道有一首三生石詩,描寫的似乎就是現在這一塊:“此石當襟尚可抱,石旁斜插竹千根。清風不改疑遠澤,素質難雕信李源。驅入煙中身是幻,歌從川上語無痕。兩言人妙勤修道,竹院雲深性自存。”

另一唐僧修睦,有詩詠三生石:"聖跡誰會得?每到亦徘徊。一尚不可得,三從何處來!清宵寒露滴,白晝野雲隈。應是表靈異,凡情安可猜。"

“一尚不可得,三從何處來!直如當頭棒喝!”我連忙放下了一支禿筆,掩過了滿紙胡言,隻自凝望著天上白雲,窗前枯樹。

1992年12月——l993年月

已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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