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3章

這就是最近我日記裏麵記錄的和這件怪事相關的內容。這個陌生人的身體漸漸恢複了健康，但卻終日沉默寡言，除我之外，每當有其他人走進他的房間時，他都會顯得非常不安。但他舉手投足之間都非常溫文爾雅，這讓那些鮮少和他接觸的水手們，也對他產生了興趣。我自己則像對待兄弟一樣關心愛護著他，他那持久不變的深深哀愁讓我對他充滿了同情和憐憫。他在這種悲慘的情況下尚且頗具魅力，和藹可親，那麽他在平日裏一定也是個高尚的人兒。親愛的瑪格麗特，我曾在之前的一封信中提到，自己在一片荒蕪的大海上是無法找到任何朋友的，但現在我卻遇上了這樣一個人，隻要苦難沒有讓他的精神崩潰，那麽我就十分樂意將他視為情同手足的好朋友。

我會繼續在空閑時記錄和這個陌生人相關的最新進展。

17××年8月13日

我對這位客人的感情與日俱增。我對他的敬佩和憐惜，幾乎達到了讓人吃驚的程度。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位高尚的人淪陷於苦難之中，而不感到深深的悲哀呢？他是如此溫文爾雅、聰明睿智，且有著良好的教養。雖然他有些咬文嚼字，但卻能出口成章，妙語連珠。現在他已經漸漸恢複了健康，並且頻繁地出現在甲板上麵，顯然是在找尋先前那架雪橇的蹤跡。雖然他還是顯得悶悶不樂，但已不再像先前那樣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之中了，也開始漸漸地關心起他人的事情了。他經常和我聊天，而我也和他坦誠相對。他聚精會神地聽我傾談我所期盼的最終勝利，了解我為了獲得成功所進行的種種努力。

他的每一句話簡直都說到了我的心坎裏，讓我的靈魂充滿熱情，熱血沸騰。我一股腦兒地對他傾訴著自己的計劃，告訴他隻要能夠繼續自己的探險計劃，我寧願放棄我的財富，我的生命，乃至我的一切希望。同獲取我所追尋的知識相比，同征服那片領土以及戰勝人類的弱點相比，個人的生死隻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小小代價而已。在我談話的時候，我的這位傾聽者的臉上卻漸漸蒙上了一層陰影。起初我發現他試圖克製內心的情感：他將雙手蒙在了眼前。當看到眼淚不停地從他的指間滲出時，我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最後則語不成聲。他從胸膛之中爆發出了一聲長歎，我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哽咽著說道：“不幸的人啊！難道你也沾染了我的瘋狂嗎？難道你也喝了湯？聽我說，讓我對你講述我的故事，然後你就會將唇邊的茶杯摔得粉碎！”

你可以想象，這樣的話強烈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但這股突如其來的悲慟之情，擊垮了他虛弱的身體，他必須要休息幾個小時，並且用舒緩的聊天來平複心情。在成功克製了內心的激動後，他似乎對自己剛才的失態感到有些尷尬。在平息了籠罩在他頭上的絕望情緒後，他又將話題轉到了和我相關的事情上麵。他問起我早年的經曆，我很快就說完了，但是這段回憶卻喚起了我巨大的情感波動。我說自己想要找到一個知己，渴望擁有一個能夠理解我支持我的親密朋友，我還表示：一個人如果沒有這樣的福氣，那就沒什麽快樂可言。“我同意你的看法，”陌生人回答道，“我們都是未完成的造物，如果一個比我們更加睿智、善良、可親的人——朋友就應該是這樣的人——不伸出援助之手，幫助我們改善軟弱和謬誤的天性，那麽我們就隻是半成品而已。我曾擁有一位朋友，他有著至高無上的品性，且我完全有資格來評判如此尊貴的友誼。你前途無量，世界正在你的麵前徐徐展開，你沒有任何絕望的理由。可我——我已經失去了一切，再也無法開始新的生活。”

在說著這些話時，他平靜的外表下麵卻掩藏著深深的悲哀，這讓我的心靈也為之顫動。但之後他變得沉默不語，很快就回到艙內休息了。

雖然他的精神非常低落，但是卻沒有人能夠比他更深刻地領略到大自然的美。閃耀的星空，廣闊的大海，以及這片廣闊的領域上隨處可見的奇勝景觀，看起來都能讓他的靈魂得到鼓舞。這樣的人擁有雙重的自我：他也許承受了苦難的折磨，遭受著失落的打擊，但當他回歸自我時，就會變得像一位頭頂光環的天使，在光環的籠罩之中，沒有任何悲痛，也根本不存在什麽愚蠢的探險活動。

你會不會笑我對這個從天而降的流浪者所表現出的巨大熱情呢？如果你親眼看到他就不會這樣想了。你一直以來埋頭於書本之中，不問世事，難免變得有些清高孤傲，但這也讓你能夠更好地理解欣賞這位奇人的過人之處。我竭盡全力地想要找出，究竟他身上的何種品質，能讓那個他顯得如此卓爾不群。我認為他擁有一種敏銳的洞察力，一種迅速無誤的判斷力，一種他人無以匹敵的、清晰準確地直視事物本質的能力；此外，他還擁有優秀的表現力，以及一副如音樂般攝人心魂的美妙嗓音。

17××年8月19日

昨天這位陌生人對我說道：“沃爾頓隊長，你很容易就能看出，我曾遭受過巨大且聞所未聞的不幸。我有一刻曾下定決心，要讓這些可怕痛苦的回憶隨我一起消亡，但現在你贏得了我的信任，讓我改變了主意。你就像曾經的我那樣，追求知識和智慧，我衷心地希望，在你的願望實現後，你的成功不會像蛇蠍一樣，反過來咬你一口，你也不會像我現在這樣深受其害。我不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悲劇能否讓你有所啟發，但我發現你正在追求和過去的我相同的目標，也將自己暴露在了同樣的危險麵前，正是它們才讓我落得如此境地。所以我覺得你應當能夠從我的故事當中吸取經驗和教訓，它們能夠指引你獲得成功，在失敗時也能讓你得到安慰。準備好傾聽能讓常人目瞪口呆的驚奇經曆吧。如果我們身處風平浪靜的環境之中，那我還擔心你可能會心生懷疑，甚至還會嘲笑我。但在這些荒無人煙而又神秘的地區會發生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它們也許會讓那些對大自然變化莫測的能力一無所知的人們哈哈大笑，但毫無疑問，我所講述的故事在各個環節都有據可查。”

親愛的姐姐，不難想象，他主動要求將自己的故事和盤托出，這讓我大喜過望，但我又不忍心讓他因為舊事重提而再次陷入悲痛之中。我之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聽到這個故事，一方麵是好奇心使然，另一方麵也是想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可能地改變他不幸的命運。我在回答中表達了這些想法。

“十分感謝，”他回答道，“十分感謝你對我的同情之心，但現在已經於事無補了，我幾乎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現在我隻是在等最後一件事，隻要我完成了這件事，就可以永遠地安息了。我明白你的感受，”他看出我想插嘴，又繼續說道，“但你錯了，請允許我稱你為我的朋友。一切都是天意，無法改變，聽聽我的故事，你就會明白宿命早已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

然後他對我說會在第二天我空閑時，開始講述他的故事。我對這個承諾表達了最熱烈的感謝之情。我已下定決心，每晚在完成職責後，就盡可能逐字逐句地記錄下他在白天所講述的故事，就算我真的很忙，至少也要做一些筆記。這份手稿無疑會帶給你極大的樂趣，且對於我這個親眼見過他，親耳從他的口中聽到過這些故事的人來說，在之後重新閱讀它們的時候，一定會感到十分有趣並饒有共鳴。即使現在，在我說起這些時，他那渾厚的嗓音還依舊在我耳邊回蕩，他那溫柔而憂鬱的眼睛好像還在注視著我。我似乎看到他正揚起那瘦弱的手，而靈魂之燈則讓他的臉龐變得神采奕奕。

他的故事一定離奇又充滿傷痛，就像能將這艘大船卷起又摔個粉碎的風暴一樣可怕——一定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