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三章
“現在我要加快速度，講講我經曆中最動人的部分了。我要講述那些在感情上打動了我，將我變成現在的我的那些事情。
“春天來得真快，天氣晴朗，萬裏無雲。之前一片荒蕪淒涼的地方轉眼間鮮花盛開，鬱鬱蔥蔥，這讓我感到分外驚奇。到處馥鬱芬芳，美不勝收，著實讓我大飽眼福，耳目一新。
“有一天，在勞作之餘，老人拿出了吉他彈奏起來，孩子們都圍在他身旁聽著。我發現費利克斯臉上湧現出了難以言表的悲傷之情，他不停地歎氣，老人停止了演奏，我猜他是在問兒子為什麽這麽傷心。而費利克斯則用一副輕鬆愉快的口氣來回答父親，正當老人準備再次彈奏樂器時，有人敲門。
“是一位女士，騎在馬背上，身旁還有一位本土的向導。這位女士穿著深色的長袍，臉上還戴著厚厚的麵紗。阿加莎問了些什麽，這位來訪者隻是用甜美的聲音說出了費利克斯的名字作為回答。她的聲音十分動聽，但口音和這家人都不一樣。一聽到這個聲音，費利克斯立刻就衝到了這位女士麵前，她一看到他就揭下了自己的麵紗，露出了一張天使般美麗的麵孔。她一頭烏黑發亮的長發，編成了奇怪形狀的辮子；雙眼黑白分明，雖然顧盼生姿，但卻溫柔似水。她身材勻稱，麵容姣好，臉頰上泛著甜美的紅暈。
“費利克斯一見到她便大喜過望，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馬上變得笑逐顏開，讓我簡直不敢相信。他雙眼放光，雙頰因為喜悅而泛起紅暈，有一刻我覺得他幾乎和這個女客人一樣美麗動人。她似乎百感交集，拭去從她美麗雙眼中流出的淚水，將手遞給了費利克斯，他立刻激動地親吻了她的手，我還聽到他稱她為‘我心愛的阿拉伯姑娘’，但她似乎聽不懂他的話，隻是笑而不答。於是他扶她下馬，打發走了她的向導，領她進了小屋。他和父親說了什麽，這個年輕的女客人跪倒在老人的腳下，想要親吻他的雙手。但他將她扶了起來，熱情地擁抱了她。
“很快我就發現，雖然女客人發音十分清晰，但似乎說的是另一套語言，她無法理解這家人的話，這家人也無法理解她。他們一直互相打手勢，讓我感到一頭霧水，不過我能看出，她的到來讓整個小屋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就像陽光驅散晨霧一樣，將他們的憂愁一掃而光。費利克斯顯得特別高興，興高采烈地歡迎著他的阿拉伯姑娘，一直那麽溫柔的阿加莎則親吻了這位可愛客人的雙手，並且指著她的哥哥，打了一些手勢，似乎在說他一直都十分悲傷，直到她來了才笑逐顏開。幾個小時過去了，他們的臉上一直充滿喜悅之情，我卻理不出個頭緒來。後來我發現，那位女客人正在一遍遍地跟著他們重複一些單詞，她正在學他們的語言呢，我靈機一動，我也可以趁這個機會跟著他們學習呀。這位女客人在第一課裏學了大概有二十個單詞，其中大部分都是我已經學會了的，但我還是學到了一些新單詞。
“夜幕降臨了，阿加莎和這位阿拉伯姑娘早早地就休息了。當單獨相處時，費利克斯親吻了女客人的手並且說道：‘晚安親愛的莎菲。’他又和父親聊了一會，他們在談話中不斷地提起那位可愛女客人的名字，我猜他們談論的話題就是她。我竭盡全力地想要聽懂他們在說些什麽，但無論怎麽努力，還是白費工夫。
“第二天一早費利克斯就出門幹活去了，阿加莎像往常一樣收拾屋子。她幹完活後，阿拉伯姑娘就坐到了老人腳邊，拿起他的吉他，彈了幾曲十分動聽、讓人神往的曲子，讓我禁不住淚流滿麵，悲喜交加。然後她又一展歌喉，她婉轉悠揚的歌聲就像樹林裏夜鶯的歌唱一樣動聽。
“她唱完後就將吉他遞給了阿加莎，阿加莎一開始推辭了一番，但還是彈了一首簡單的曲子，並用甜美的聲音伴唱，但卻和女客人婉轉悠揚的風格完全不同。老人聽得著了迷，然後他說了些什麽，阿加莎努力把他說的話解釋給莎菲聽，大意似乎就是她的音樂為他帶來了莫大的快樂。
“他們的日子還是和從前一樣平靜，唯一不同的就是喜悅的笑容完全取代了這家人臉上的愁苦。莎菲總是那麽活潑、開心，她和我的語言學習都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兩個月後，我已經能夠聽懂大部分我的保護人所說的話了。
“與此同時青草也已經覆蓋了黑黝黝的大地，翠綠的河堤上鮮花朵朵，吐露芬芳，爭相鬥豔；月夜裏疏影橫斜，星光閃爍。陽光越來越暖和了，夜晚也變得更加寧謐溫暖。夜裏的散步讓我感到心曠神怡，但由於白晝變長，我夜晚散步的時間也大大縮短了，由於生怕遭到剛來村子時那樣的攻擊，我一直不敢在白天出門活動。
“我每天都全神貫注地學習，隻有這樣我才能盡快地掌握這門語言。我可以自豪地說自己的進步要比那位阿拉伯姑娘快得多：她懂得的詞不多，而且說起來也是斷斷續續的，而我不但可以聽懂，還幾乎能模仿他們說的每句話。
“我不但提高了對話能力，還在他們教阿拉伯姑娘時也學會了如何寫字，而這也為我打開了一個神奇且充滿歡樂的廣闊世界。
“費利克斯教莎菲識字的課本是伏爾尼（Volney）①的《帝國的廢墟》（RuinsofEmpires）。如果費利克斯不是一邊讀，一邊詳細解釋的話，我根本就聽不懂這本書在說些什麽。他說自己之所以選擇這本書做教材，是因為這部作品是模仿東方作家雄辯激昂的風格寫的。這部作品讓我粗略地掌握了一點曆史知識，並對如今現存的幾個帝國有了一些了解，還讓我深入地了解了這個世界上不同國家的風土人情、政府機構以及宗教信仰。書中講述了懶惰的亞洲人、足智多謀的希臘人、早期古羅馬人的戰爭和他們優異的品德、他們之後的衰落，以及這個顯赫一時的帝國的消亡。書中還談到了騎士精神、基督教和各國的君主們。我還聽到裏麵描述了美洲大陸的發現，當聽到那些土著居民悲慘無助的遭遇時，我和莎菲都禁不住哭了起來。
“這些精彩絕倫的講述賦予了我一種新奇的感受。難道人類真的能夠如此強大、如此優秀、高貴，同時卻又那麽邪惡卑劣嗎？似乎他有時能夠變成一個集一切罪惡於一身的魔鬼，而其他時候又能像神明一樣高尚偉大。對每個有良知的人來說，似乎成為一個品德高尚的偉人就是他能得到的最高榮譽；而從許多記載看來，似乎成為一個卑劣邪惡的人是人類最為不齒的行為，其下場要比瞎眼的鼴鼠或是無害的蛆蟲更為悲慘。一直以來我都無法理解為什麽人類會忍心殺害自己的同伴，且為什麽要有法律和政府這些東西呢？但當聽到那些罪惡和血腥殺戮的詳細描述時，我的疑惑消除了，但這些事情讓我感到震驚和厭惡，我實在無法再聽下去了。
“現在這家人的對話總是能讓我感到耳目一新。當學習費利克斯教給阿拉伯姑娘的課程時，我也逐漸了解了這個奇怪的人類社會體係。我知道了財產分割、巨大的貧富差距、社會階層以及低賤和高貴的血統。
“這些也讓我聯想起了自己。我明白了你們人類最看重的是高貴血統和財富的結合，一個人隻要擁有其中之一就會獲得尊敬，但如果一個都沒有，他就會淪為遊手好閑的流浪者或是奴隸，注定耗費畢生的精力為少數富人謀利！隻有少數人可以幸免如此。那我又算得上什麽呢？我對自己的創造者和創造過程一無所知，但我知道自己一貧如洗、無親無故；不僅如此，我還麵貌可憎，甚至連身體特征都和人類不盡相同：我的身手比人類更加敏捷，靠粗糙少量的食物就能維生；我的身體在極度的寒冷和炎熱下也不會受到什麽損傷，身材也遠比他們高大。放眼望去，我從未見過或聽說過和我一樣的生物。難道說我是個怪物嗎？難道我是降臨在世上的惡魔，人人見到我都會遠遠逃開，不想和我有任何關係嗎？
“我無法向你說出這些想法給我造成的那種痛苦。我試圖將它們從腦海中驅散出去，但知道得越多，我就越難過。唉，如果我一直待在原來的那個樹林裏，懵懂無知，隻能感覺到饑餓、幹渴和炎熱，那該有多好啊！
“知識是多麽奇怪的一種東西啊！它就像緊緊依附在岩石上的苔蘚一樣，一旦掌握了就充斥你的腦海，無法驅散。有時我真希望自己能夠擺脫所有的思想和情感，但我知道隻有一種方法能夠讓自己從痛苦之中解脫出來，那就是死亡——一種我不明白但卻感到恐懼的狀態。我崇尚美德和美好的情感，熱愛鄰居們溫文爾雅的舉止和優秀的品性，但我卻無法接近他們，隻能悄悄地窺視他們，偷偷地幫他們做一些事情，而這遠遠不能滿足我想要成為他們一員的想法。阿加莎溫柔的話語和可愛的阿拉伯姑娘那動人甜美的笑容都不是給我的，老人那和藹的勸解、可愛的費利克斯那些生動有趣的談話也不是給我的。我是一個多麽可憐不幸的倒黴鬼啊！
“其他的課程內容則讓我記憶尤深：我懂得了性別的差異，以及嬰孩的出生和成長，我知道了父親有多喜愛嬰兒天真的笑容，會多麽欣喜地看著孩子們開始牙牙學語；母親是如何耗費心血地養育照顧她們的寶貝，年輕人是如何漸漸開闊思想，獲取知識的；我還了解了兄弟姐妹以及所有把人和人聯係到一起的各種關係。
“但我的朋友和家人又在哪裏呢？我沒有在嬰孩時期時刻關注我的父親，也沒有滿心慈愛溫柔照料我的母親，即使他們曾經存在過，我也已經不記得過去所有的一切了，它們在我的腦海中是一片模糊的記憶，完全無法分辨。從我記事起我就這麽高大了，我還從來沒見過和自己類似的人，也從沒有人自稱和我有任何關係，那我究竟算是什麽呢？這個問題再次在我腦海中出現了，答案隻有我痛苦的歎息。
“很快我就會向你解釋這些情感給我造成了怎樣的影響，但請允許我先回來再說說這家人的故事，他們的故事讓我百感交集，感觸頗多。我時而憤慨、時而歡笑、時而驚奇，但最終都會更加熱愛崇敬我的保護人們。（我太愛他們了，所以才如此天真、自欺欺人地這樣稱呼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