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十七章

那個怪物結束了他的話，滿懷期待地盯著我看，等著我的答複。但我卻一團霧水，根本不明白他的意圖到底是什麽。於是他又解釋道：

“你得給我造一個女人，讓我能夠和她相依為命。這隻有你才能做到，這是我應享的權利，不容你拒絕。”

在他講述自己和農舍那家人和平相處的寧靜生活時，我心中的怒火本已漸漸平息了，但後麵那些事又讓怒火再次在我的胸中燃燒起來。他上麵的那番話更讓我無法按捺，瞬間爆發。

“我是不會答應你的，”我回答道，“不管你怎麽折磨我，我都絕不會答應你。你可以讓我成為這世上最不幸的人，但你永遠也無法讓我成為連自己都看不起的卑鄙小人。難道我會再造出一個和你一樣的怪物，讓你們同流合汙，聯手毀了這個世界嗎？滾開！這就是我的答複，無論你如何折磨我，我都不會就範的！”

“你錯了。”那個惡魔回答道，“我並不想威脅你，隻是想好好地跟你講道理。我是因為悲慘不幸才淪為惡人的。全人類不都躲我恨我嗎？就連你，我的創造者，不是也想將我千刀萬剮嗎？請你告訴我，如果人類對我沒有任何憐憫之心，那麽我又為何要同情他們呢？如果你將我推下這冰川上深不見底的縫隙之中，親手毀滅你自己的造物，那麽你絕不會稱這是謀殺。如果人類讓我陷入不幸之中，難道我還有必要尊敬他嗎？如果人類能和我友好相處，那麽我也願意感激涕零地報答他們對我的接受，而不是傷害他們。但這已經是癡心妄想了，人類的感官是我們之間不可逾越的一道屏障。但我是不會甘心如此屈服的，我會讓人們為我所受到的傷害付出代價：如果我無法得到人們的愛，那麽我就會讓他們嚐嚐恐懼的滋味，而你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的創造者，因為我早已發誓和你永遠不共戴天，小心為妙吧！我會不停地折磨你，直到讓你痛不欲生，詛咒自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他惡狠狠地說著這番話，醜陋的麵孔因為憤怒而扭曲變形，變得更加駭人。但頃刻間他又平靜下來，繼續說了下去。

“我本來是想和你講道理的，但你卻把我惹怒了，因為你至今還沒有意識到，你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如果有人能對我發發善心，那麽我將會千百倍地報答他。就算隻是為了他，我也會和整個人類和平相處的！但現在我明白這隻是白日做夢，永遠不可能實現。我隻不過是向你提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要求，我想要一個和我一樣醜陋的異性，就這麽簡單而已，我能得到的也就隻有這麽多了，我也知足了。沒錯，我們的確將是被整個世界拒之門外的怪物，但那隻會讓我們更加依戀對方。我們並不會有多幸福，但卻不會再製造任何傷害，也不會遭受我現在所承受的這種苦痛。啊！我的創造者，讓我開心起來吧，讓我能夠為此對你心存一絲感激吧！讓我看到我終於得到了一點點的同情憐憫吧，請別拒絕我的要求！”

我被他的一番話打動了，但一想到同意之後有可能產生的後果，我不禁打了個激靈；可是我也覺得他的話有些道理：他的故事和他現在所表達出來的情感，都顯示他是個感情細膩的家夥，而我作為他的創造者，難道不該盡己所能地讓他感到幸福嗎？他看出了我內心的動搖，又繼續說道：

“如果你同意我的請求，那麽無論是你還是其他人，都不會再見到我們。我們會動身前去南美洲廣闊無垠的荒野中，不再吃人類的食物，也不會捕殺小羊羔和孩童來填飽肚子，橡子和堅果就可以給我提供足夠的營養，我的同伴將和我一樣，對這樣的食物感到心滿意足。我們將以枯葉為床，太陽在照耀人類的同時，也會賜予我們以光芒，同時還能讓我們的食物快些成熟。我向你描述的這幅景色是如此安寧平靜，充滿人性的溫情，隻有良心泯滅，鐵石心腸的人才會拒絕我的請求，雖然你一向對我冷酷無情，但現在我卻從你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憐憫，就讓我抓住這個大好的時機，說服你讓我得到我如此渴望的東西吧。”

“你的提議，”我回答道，“是想要遠離人類，和你唯一的同伴居住在野獸出沒的荒山野地裏。但你卻如此渴望得到人類的關心和愛護，又怎麽能夠忍受這樣的流亡生活呢？你一定還會再次回到世間，再次祈求得到他們的關心，而無疑你將再次遭到他們的唾棄。當然爭論這種事情並沒有意義，因為我是絕不會同意的。”

“你怎麽可以這樣反複無常！上一刻我的陳述還讓你深受感動，為何下一刻又對我硬起了心腸？我在你麵前向我居住的大地、向製造了我的你起誓：如果你賜予我一個同伴，我就和她遠走高飛，永遠離開人類居住的土地，去到最荒無人煙的蠻夷之地定居。我那些邪惡的念頭將不複存在，因為我已得到了同情！我將安靜地度過自己的一生，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也不會詛咒我自己的創造者。”

他的一番話讓我很不是滋味。我覺得他十分可憐，有時也衝動地想要安慰他，但當我的目光一看到他的臉，看到那塊肮髒醜陋的肉團在蠕動著說話時，就不禁感到一陣惡心，厭惡和仇恨之情也再次湧上心頭。我竭力想壓下這些情感，我覺得自己雖然沒法同情他，但也沒權將我舉手之勞就能賜予他的小小幸福，緊緊捏在自己手中不放。

我說道：“你發誓說不再害人，但你難道沒有顯露你邪惡的一麵嗎？我完全有理由懷疑你。誰能保證這不是你耍的什麽花招呢？這樣你就能進一步地複仇，從而大獲全勝了。”

“這是怎麽說的？請不要小看我，我所要的隻是一個答案。如果我沒有親情，也沒有任何感情，那麽我的內心必定會充斥著仇恨和邪惡。但對另一個人的愛將摧毀我的罪惡之源，我將從此銷聲匿跡，不再為人所知。我痛恨自己的罪惡，是被迫的孤獨生活催生了它們。如果我和一個同類一起生活，那麽我的品德就會抑製邪惡的念頭。我將感受到一個感情細膩的造物所帶給我的美好感情，再也不會被全世界排斥在外，她的命運會和我的緊緊相連。”

我許久沒有說話，將他所陳述的所有經曆和辯解之詞在心中反複思量。我想到，他剛來到這世上時還是擁有美好的品質的，但之後他的保護人對他的厭惡和嫌棄扼殺了這種美好的情感。我並沒有忘記他過人的力量和對我發出的威脅。他能在寒冷如冰的冰川洞穴中生存，在人類無法攀登的懸崖峭壁間行走如飛，躲避別人的追趕，這些能力讓人類無法應付。我考慮良久，最後終於決定，無論對他還是對我的同胞來說，最為公正的做法就是滿足他的要求。於是我轉向他說道：

“我答應你的請求，但你必須立下重誓，當我將你的女伴交到你的手中，你們必須立刻離開歐洲大陸，離開人類居住的地方，永不回來。”

“我發誓，”他大叫著，“以太陽、蒼天，還有我心中熊熊燃燒的愛火之名義起誓，如果你答應我的請求，隻要地不老天不荒，愛火依然存在，那麽你將永遠不會再見到我。快回家去開始你的工作吧，我會帶著難以言表的焦躁不安，時刻關注你的進展，不用擔心，等你完成的時候，我自會出現。’

也許是怕我改變主意，他說罷拔腿就走。我看著他以比老鷹還快的速度飛奔而去，在山脈間奔走，很快便消失在波浪起伏的冰海之中。

他的故事講了整整一天，當他離開時太陽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上。我知道自己得加快腳步下山回去了，否則很快我的四周就會被黑暗籠罩。但我心情沉重，步履蹣跚，山上蜿蜒曲折的小路讓我不知所措，腿腳也變得十分僵硬，我的腦海中還在不斷回想著白天所發生的事情。當我走到半山腰休息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了，我在一眼泉水旁坐了下來，隻見天上星光閃爍，浮雲飄蕩，黑黝黝的鬆林矗立在我的麵前，一棵棵折斷的樹木橫臥在四下裏。這幅莊嚴肅穆的畫卷讓我的心頭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傷心地哭了起來，痛苦地絞著雙手大聲呼喊道：“啊！星辰、雲朵還有狂風啊！你們難道都在嘲笑我嗎？如果你們真的可憐我，就請消除我的感情和記憶吧，讓我從此消失吧，否則就給我走開，讓我一個人待在黑暗中吧。”

這些想法瘋狂而又淒慘，我無法向你描述出那些永遠閃爍不停的星星，是如何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的。每次我聽到呼嘯的風聲，就感到好像有一個醜陋無比的怪物在朝我奔來，想要把我吞噬。

等我回到了霞慕尼村莊時，天已經破曉了。我顧不上休息，立刻就啟程返回了日內瓦。就連我自己都無法表達內心的那種情感——它們就像一座大山一樣沉甸甸地壓在了我的心上，甚至將我心中的痛苦也碾得粉碎。就這樣我回到了家裏，走進了房子，就這樣出現在了家人麵前。我憔悴的麵容讓他們大吃一驚，但我隻是用沉默來回答他們的詢問，一言未發。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被世人封禁了——我根本沒有任何權利要求得到他們的同情——我也永遠無法感受到他們愉悅的陪伴了。但雖然如此，我仍然深愛著他們，為了拯救他們，我決定犧牲自己，從事這項讓我最為痛恨的工作。這項工作的進行讓我感到周圍所發生的一切都像夢境一樣恍惚，而隻有那個想法才會讓我感到最為真實的現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