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一幕(六)

[然而這種感情的波紋是在他心裏隱約地流蕩著,潛伏著;他自己隻是順著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時是怕看自己內心的殘疾的。現在他不得不愛四鳳了,他要死心塌地地愛她,他想這樣子忘了自己。當然他也明白,他這次的愛不隻是為求自己心靈的藥,他還有一個地方是渴。但是在這一層次他並不感覺的從

前的衝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裏覺得這樣也說得過去了。經過她有處女香的溫熱的氣息後,豁然地他覺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見了自己心內的太陽,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於是就把生命交給這個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記憶如巨大的鐵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時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麵前,他感覺一絲一絲刺心的疚痛;於是他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個能引起人的無邊惡夢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開這個籠之先,四鳳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傷的時候,便不由自主地縱於酒,熱烈地狂歌,於一切外麵的刺激之中。於是他精神頹衰,永遠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現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綢袍,西服褲,漆皮鞋,沒有洗臉。整個人很整齊,他打著嗬欠。

衝哥哥。

萍你在這兒。

繁(覺得沒有理她)萍!

萍哦?(低了頭,又抬起)您--您也在這兒。

繁我剛下樓來。

萍(轉頭問衝)父親沒有出去吧?

衝沒有,你預備見他麽?

萍我想在臨走以前跟父親談一次。(一直走向書房)

衝你不要去。

萍他老人家在幹什麽麽?

衝他大概跟一個人談什麽公事。我剛才見著他,他說他一會兒會到這兒來,叫我們在這兒等他。

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裏寫封信。(要走)

衝不,哥哥,母親說好久不見你。你不願意一齊坐一坐,談談麽?

繁你看,你讓哥哥歇一歇,他願意一個人坐著的。

萍(有些煩)那也不見得,我總怕父親回來,您很忙,所以--

衝你不知道母親病了麽?

繁你哥哥怎麽會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衝媽!

萍您好一點了麽?

繁謝謝你,我剛剛下樓。

萍對了,我預備明天離開家裏到礦上去。

繁哦,(停)好得很。--什麽時候回來呢?

萍不一定,也許兩年,也許三年。哦,這屋子怎麽悶氣得很。

衝窗戶已經打開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來了。

繁(停一停)你在礦上做什麽呢?

衝媽,您忘了,哥哥是專門學礦科的。

繁這是理由麽,萍?

萍(拿起報紙看,遮掩自己)說不出來,像是家裏住得太久了,煩得很。

繁(笑)我怕你是膽小吧?

萍怎麽講?

繁這屋子曾經鬧過鬼,你忘了。

萍沒有忘。但是這兒我住厭了。

繁(笑)假若我是你,這周圍的人我都會厭惡,我也離開這個死地方的。

衝媽,我不要您這樣說話。

萍(憂鬱地)哼,我自己對自己都恨不夠,我還配說厭惡別人?--(歎一口氣)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書房門開。

衝別走,這大概是爸爸來了。

裏麵的聲音(書房門開一半,周樸園進,向內露著半個身子說話)我的意思是這麽辦,沒有問題了,很好,再見吧,不送。

[門大開,周樸園進,他約莫有五六十歲,鬢發已經斑白,帶著橢圓形的金邊眼鏡,一對沉鷙的眼在底下閃爍著。像一切起家立業的人物,他的威嚴在兒孫麵前格外顯得峻厲。他穿的衣服,還是二十年前的新裝,一件圓花的官紗大褂,底下是白紡綢的襯衫,長衫的領扣鬆散著,露著頸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服地貼在身上,整潔,沒有一些塵垢。他有些

胖,背微微地傴僂,麵色蒼白,腮肉鬆弛地垂下來,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閃閃地放光彩,時常也倦怠地閉著眼皮。他的臉帶著年的世故和勞碌,一種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著他平日的專橫,自信和倔強。年青時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經轉為臉上的皺紋深深避蓋著,再也尋不著一點痕跡,隻要他的半白的頭發還保持昔日的豐采,很潤澤地梳到後麵。

在陽光底下,他的臉呈著銀白色,一般人說這就是貴人的特徽。所以他才有這樣大的礦產。

他的下頦的胡須已經灰白,常用一隻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著一個斑指。

[他現在精神很飽滿,沉重地走出來。

萍衝(同時)爸。

衝客走了?

樸(點頭,轉向繁漪)你怎麽今天下樓來了。完全好了麽?

繁病原來不很重--回來身體好麽?

樸還好。--你應當在到樓上去休息。衝兒,你看你母親的氣色比以前怎麽樣?

衝母親看來就沒有什麽病。

樸(不喜歡兒子們這樣答覆老人家的話,沉重地,眼翻上來)誰告訴你的?我不在的時候,你常來問你母親的病麽?(坐在沙發上)

繁(怕他又來教訓)樸園,你的樣子像有點瘦了似的。--礦上的罷工究竟怎麽樣?

樸昨天早上已經複工,不會有什麽問題。

衝爸爸,怎麽魯大海還在這兒等著要見您呢?

樸誰是魯大海?

衝魯貴的兒子。前年薦進去,這次當代表的。

樸這個人!我想這個人有背景,廠方已經把他開除了。

衝開除!爸爸,這個人腦筋很清楚,我方才跟這個人談了一回。代表罷工的工人並不見得就該開除。

樸哼,現在一般年青人,跟工人談談,說兩三句不關痛癢,同情的話,像是一件很時髦的事情!

衝我以為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們應當同情的。並且我們這樣享福,同他們爭飯吃,是不對的。這不是時髦不時髦的事。

樸(眼翻上來)你知道社會是什麽?你讀過幾本關於社會經濟的書?我記得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對於這方麵,我自命比你這種半瓶醋的社會思想要徹底得多!

衝(被壓製下去,然而)爸,我聽說礦上對於這次受傷的工人不給一點撫恤金。

樸(頭揚起來)我認為你這次說話說得太多了。(向繁)這兩年他學得很像你了。(看鍾)十分鍾後我還有一個客來,嗯,你們關於自己有什麽說話說麽?

萍爸,剛才我就想見您。

樸哦,什麽事?

萍我想明天就到礦上去。

樸這邊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麽?

萍差不多完了。我想請父親給我點實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樸(停一下,看萍)苦的事你成麽?要做就做到底。我不願意我的兒子叫旁人說閑話的。

萍這兩年在這兒做事舒服,心裏很想在內地鄉下走走。

樸讓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那一類事情,到了礦上我再打電報給你。

[四鳳由飯廳門入,端了碗普洱茶。

衝(猶豫地)爸爸。

樸(知道他又有新花樣)嗯,你?

衝我現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樸什麽?

衝(低下頭)我想把我的學費的一部份出來。

樸哦。

衝(鼓起勇氣)把我的學費拿出一部份送給--

樸(四鳳端茶,放樸麵前。)四鳳,--(向衝)你先等一等。(向四鳳)叫你跟太太煎的藥呢?

四煎好了。

樸為什麽不拿來?

四(看繁漪,不說話)。

繁(覺出四周有些惡相)她剛才跟我倒來了,我沒有喝。

樸為什麽?(停,向四鳳)藥呢?

繁(快說)倒了。我叫四鳳倒了。

樸(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鳳)藥還有麽?

四藥罐裏還有一點。

樸(低而緩地)倒了來。

繁(反抗地)我不願意喝這種苦東西。

樸(向四鳳,高聲)倒了來。

[四鳳走到左麵倒藥。

衝爸,媽不願意,你何必這樣強迫呢?

樸你同你媽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那兒。(向繁漪低聲)你喝了,就會完全好的。(見四鳳猶豫,指藥)送到太太那裏去。

繁(順忍地)好,先放在這兒。

樸(不高興地)不。你最好現在喝了它吧。

繁(忽然)四鳳,你把它拿走。

樸(忽然嚴厲地)喝了藥,不要任性,當著這麽大的孩子。

繁(聲顫)我不想喝。

樸衝兒,你把藥端到母親麵前去。

衝(反抗地)爸!

樸(怒視)去!

[衝隻好把藥端到繁漪麵前。

樸說,請母親喝。

衝(拿著藥碗,手發顫,回頭,高聲)爸,您不要這樣。

樸(高聲地)我要你說。

萍(低頭,至衝前,低聲)聽父親的話吧,父親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衝(無法,含著淚,向著母親)您喝吧,為我喝一點吧,要不然,父親的氣是不會消的。

繁(懇求地)哦,留著我晚上喝不成麽?

樸(冷峻地)繁漪,當了母親的人,處處應當替子女著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體,也應當替孩子做個服從的榜樣。

繁(四麵看一看,望望樸園又望望萍。拿起藥,落下眼淚,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樸萍兒,勸你母親喝下去。

萍爸!我--

樸去,走到母親麵前!跪下,勸你的母親。

[萍走至繁漪麵前。

萍(求恕地)哦,爸爸!

樸(高聲)跪下!(萍望著繁漪和衝;繁漪淚痕滿麵,衝全身發抖)叫你跪下!(萍正向下跪)

繁(望著萍,不等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現在喝!(拿碗,喝了兩口,氣得眼淚又湧出來,她望一望樸園的峻厲的眼和苦惱著的萍,咽下憤恨,一氣喝下!)哦……(哭著,

由右邊飯廳跑下。

[半晌。

樸(看表)還有三分鍾。(向衝)你剛才說的事呢?

衝(抬頭,慢慢地)什麽?

樸你說把你的學費分出一部份?--嗯,是怎麽樣?

衝(低聲)我現在沒有什麽事情啦。

樸真沒有什麽新鮮的問題啦麽?

衝(哭聲)沒有什麽,沒有什麽,--媽的話是對的。(跑向飯廳)

樸衝兒,上那兒去?

衝到樓上去看看媽。

樸就這麽跑麽?

衝(抑製著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麽?

樸去吧。(衝向飯廳走了兩步)回來。

衝爸爸。

樸你告訴你的母親,說我已經請德國的克大夫來,跟她看病。

衝媽不是已經吃了您的藥了麽?

樸我看你的母親,精神有點失常,病像是不輕。(回頭向萍)我看,你也是一樣。

萍爸,我想下去,歇一回。

樸不,你不要走。我有話跟你說。(向衝)你告訴她,說克大夫是個有名的腦病專家,我在德國認識的。來了,叫她一定看一看,聽見了沒有?

衝聽見了。(走上兩步)爸,沒有事啦?

樸上去吧。

[衝由飯廳下。

樸(回頭向四鳳)四鳳,我記得我告訴過你,這個房子你們沒有事就得走的。

四是,老爺。(也由飯廳下)

[魯貴由書房上。

貴(見著老爺,便不自主地好像說不出話來)老,老,老爺。客,客來了。

樸哦,先請到大客廳裏去。

貴是,老爺。(魯貴下)。

樸怎麽這窗戶誰開開了。

萍弟弟跟我開的。

樸關上,(擦眼鏡)這屋子不要底下人隨便進來,回頭我預備一個人在這裏休息的。

萍是。

樸(擦著眼鏡,看四周的家俱)這屋子的家俱多半是你生母頂喜歡的東西。我從南邊移到北邊,搬了多少次家,總是不肯丟下的。(戴上眼鏡,咳嗽一聲)這屋子排的樣子,我願意總是三十年前的老樣子,這叫我的眼看著舒服一點。(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遠喜歡夏天把窗戶關上的。

萍(強笑著)不過,爸爸,紀念母親也不必--

樸(突然抬起頭來)我聽人說你現在做了一件很對不起自己的事情。

萍(驚)什--什麽?

樸(低聲走到萍的麵前)你知道你現在做的事是對不起你的父親麽?並且--(停)-

-對不起你的母親麽?

萍(失措)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