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二幕(二)

繁回來,(萍停步)我請你略微坐一坐。

萍什麽事?

繁(陰沉地)有話說。

萍(看出她的神色)你像是有很重要的話跟我談似的。

繁嗯。

萍說吧。

繁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景。這不是一天的事情。

萍(躲避地)父親一向是那樣,他說一句就是一句的。

繁可是人家說一句,我就要聽一句,那是違背我的本性的。

萍我明白你。(強笑)那麽你頂好不聽他的話就得了。

繁萍,我盼望你還是從前那樣誠懇的人。頂好不要學著現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態度。你知道我沒有你在我麵前,這樣,我已經很苦了。

萍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們見著,互相提醒我們最後悔的事情。

繁我不後悔,我向來做事沒有後悔過。

萍(不得已地)我想,我很明白地對你表示過。這些日子我沒有見你,我想你很明白。

繁很明白。

萍那麽,我是個最糊塗,最不明白的人。我後悔,我認為我生平做錯一件大事。我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弟弟,更對不起父親。

繁(低沉地)但是最對不起的人有一個,你反而輕輕地忘了。

萍我最對不起的人,自然也有,但是我不必同你說。

繁(冷笑)那不是她!你最對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經引誘的後母!

萍(有些怕她)你瘋了。

繁你欠了我一筆債,你對我負著責任;你不能看見了新的世界,就一個人跑。

萍我認為你用的這些字眼,簡直可怕。這種字句不是在父親這樣--這樣體麵的家庭裏說的。

繁(氣極)父親,父親,你撇開你的父親吧!體麵?你也說體麵?(冷笑)我在這樣的體麵家庭已經十八年啦。周家家庭裏做出的罪惡,我聽過,我見過,我做過。我始終不是你們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負責任。不像你們的祖父,叔祖,同你們的好父親,偷偷做出許多可怕的事情,禍移在別人身上,外麵還是一副道德麵孔,慈善家,社會上的好人物。

萍繁漪,大家庭自然免不了不良分子,不過我們這一支,除了我,……

繁都一樣,你父親是第一個偽君子,他從前就引誘過一個良家的姑娘。

萍你不要亂說話。

繁萍,你再聽清楚點,你就是你父親的私生子!

萍(驚異而無主地)你瞎說,你有什麽證據?

繁請你問你的體麵父親,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的時候告訴我的。(指桌上相片)你就是這年青的姑娘生的小孩。她因為你父親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

萍你,你,你簡直……--好,好,(強笑)我都承認。你預備怎麽樣?你要跟我說什麽?

繁你父親對不起我,他用同樣手段把我騙到你們家來,我逃不開,生了衝兒。十幾年來像剛才一樣的凶橫,把我漸漸地磨成了石頭樣的死人。你突然從家鄉出來,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條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的路上去。是你引誘我的!

萍引誘!我請你不要用這兩個字好不好?你知道當時的情形怎麽樣?

繁你忘記了在這屋子裏,半夜,我哭的時候,你歎息著說的話麽?你說你恨你的父親,你說過,你願他死,就是犯了滅倫的罪也幹。

萍你忘了。那時我年青,我的熱叫我說出來這樣糊塗的話。

繁你忘了,我雖然隻比你大幾歲,那時,我總還是你的母親,你知道你不該對我說這種話麽?

萍哦--(歎一口氣)總之,你不該嫁到周家來,周家的空氣滿是罪惡。

繁對了,罪惡,罪惡。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過,你們家裏永遠是不幹淨。

萍年青人一時糊塗,做錯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諒麽?(苦惱地皺著眉)

繁這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我已預備好棺材,安安靜靜地等死,一個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讓你說,我該怎麽辦?

萍那,那我也不知道,你來說吧!

繁(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

萍怎麽,你要我陪著你,在這樣的家庭,每天想著過去的罪惡,這樣活活地悶死麽?

繁你既知道這家庭可以悶死人,你怎麽肯一個人走,把我放在家裏?

萍你沒有權利說這種話,你是衝弟弟的母親。

繁我不是!我不是!自從我把我的性命,名譽,交給你,我什麽都不顧了。我不是他的母親。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樸園的妻子。

萍(冷冷地)如果你以為你不是父親的妻子,我自己還承認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繁(不曾想到他會說這一句話,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父親的兒子。--這些月,你特別不來看我,是怕你的父親?

萍也可以說是怕他,才這樣的吧。

繁你這一次到礦上去,也是學著你父親的英雄榜樣,把一個真正明白你,愛你的人丟開不管麽?

萍這麽解釋也未嚐不可。

繁(冷冷地)怎麽說,你到底是你父親的兒子。(笑)父親的兒子?(狂笑)父親的兒子?(狂笑,忽然冷靜嚴厲地)哼,都是沒有用,膽小怕事,不值得人為他犧牲的東西!我恨著我早沒有知道你!

萍那麽你現在知道了!我對不起你,我已經同你詳細解釋過,我厭惡這種不自然的關係。我告訴你,我厭惡。我負起我的責任,我承認我那時的錯,然而叫我犯了那樣的錯,你也不能完全沒有責任。你是我認為最聰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後會原諒我。我的態度,你現在罵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負責任也好,我告訴你,我盼望這一次的談話是我們最末一次談話了。(走向飯廳門)

繁(沉重地語氣)站著。(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剛才說的話,我不是請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過去我們在這屋子裏說的,(停,難過)許多,許多的話。一個女子,你記著,不能受兩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萍我已經想得很透徹,我自己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請你讓我走吧。

[周萍由飯廳下,繁漪的眼淚一顆顆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鏡台前,照著自己蒼白的有皺紋的臉,便嚶嚶地撲在鏡台上哭起來。

[魯貴偷偷地由中門走進來,看見太太在哭。

貴(低聲)太太!

繁(突然抬起)你來幹什麽?

貴魯媽來了好半天啦!

繁誰?誰來了好半天啦?

貴我家裏的,太太不是說過要我叫她來見麽?

繁你為什麽不早點來告訴我?

貴(假笑)我倒是想著,可是我(低聲)剛才瞧見太太跟大少爺說話,所以就沒有敢驚動您。

繁啊你,你剛才在--

貴我?我在大客廳裏伺候老爺見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麽事麽?

繁沒什麽,那麽你叫魯媽進來吧。

貴(諂笑)我們家裏是個下等人,說話粗裏粗氣,您可別見怪。

繁都是一樣的人。我不過想見一見,跟她談談閑話。

貴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對了,老爺剛才跟我說,怕明天要下大雨,請太太把老爺的那一件舊雨衣拿出來,說不定老爺就要出去。

繁四鳳跟老爺檢的衣裳,四鳳不會拿麽?

貴我也是這麽說啊,您不是不舒服麽?可是老爺吩咐,不要四鳳,還是要太太自己拿。

繁那麽,我一會兒拿來。

貴不,是老爺吩咐,說現在就要拿出來。

繁哦,好,我就去吧。--你現在叫魯媽進來,叫她在這房裏等一等。

貴是,太太。

[魯貴下,繁漪的臉更顯得蒼白,她在極力壓製自己的煩鬱。

繁(把窗戶打開吸一口氣,自語)熱極了,悶極了,這裏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變成火山的口,熱烈烈地冒一次,什麽我都燒個幹淨,當時我就再掉在冰川裏,凍成死灰,一生隻熱熱烈烈地燒一次,也就算夠了。我過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麽我都預備好了,來吧,恨我的人,來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來吧

,我在等候著你們。(望著空空的前麵,既而垂下頭去,魯貴上。)

貴剛才小當差進來,說老爺催著要。

繁(抬頭)好,你先去吧。我叫陳媽過去。

[繁漪由飯廳下,貴由中門下。移時魯媽--即魯侍萍--與四鳳上。魯媽的年級約有四十七歲的光景,鬢發已經有點斑白,麵貌白淨,看上去也隻有三十八九歲的樣子。

她的眼有些呆滯,時而呆呆地望著前麵,但是在那修長的睫毛,和她圓大的眸子間,還尋得出她少年時靜慰的神韻。她的衣服樸素而有身份,舊藍布褲褂,很潔淨地穿在身上。遠遠地看著,依然像大家戶裏落迫的婦人。她的高貴的氣質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個強烈地對比。

[她的頭還包著一條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車圍著避上的,她說話總愛微微地笑,尤其因為剛剛見著兩年未見的親兒女,神色還是快慰地閃著快樂的光彩。她的聲音很低,很沉穩,語音像一個南方人曾經和北方人相處很久,夾雜著許多模糊,輕快的南方音,但是她的字句說得很清楚。她的牙齒非常整齊,笑的時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對深深的笑渦,叫我們想

起來四鳳笑時口旁一對淺淺的渦影。

[魯媽拉著女兒的手,四鳳就像個小鳥偎在她身邊走進來。後麵跟著魯貴,提著一個舊包袱。他驕傲地笑著,比起來,這母女的單純的歡欣,他更是粗鄙了。

四太太呢?

貴就下來。

四媽,您坐下。(魯媽坐)您累麽?

魯不累。

四(高興地)媽,您坐一坐。我給您倒一杯冰鎮的涼水。

魯不,不要走,我不熱。

貴鳳兒,你跟你媽拿一瓶汽水來(向魯媽),這公館什麽沒有?一到夏天,檸檬水,果子露,西瓜湯,桔子,香蕉,鮮荔枝,你要什麽,就有什麽。

魯不,不,你別聽你爸爸的話。這是人家的東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頭跟我同--同這位周太太談談,比喝什麽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