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荒八極(下)
拓拔野聽若不聞,喃喃念道:“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極,乃蒼門、開明之門、陽門、暑門、白門、閶闔之門、幽都之門、寒門,各具五行,陰陽轉換,變化無窮……”
青帝一凜,知道他所念的乃是太古八極大法的概要法訣。他天性崇武好勝,對於大荒各種絕學秘術心甚向往,哪怕是此刻身埋息壤,死生一線,聽說這壁上所刻乃是這不需五德之身、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鍾可修五德之妙的曠世奇功,登時精神大振,豎耳傾聽。
豈料拓拔野顛來倒去,反複念的便是這麽幾句,他越聽越是焦急,正想喝問,卻聽姑射仙子低“咦”一聲,道:“奇怪,這左手上的液門、中渚、陽池三穴的圖案越看越像是姑射、北姑射、南姑射三山……”
拓拔野陡然一震,失聲道:“你說什麽?”
姑射仙子臉上一紅,搖頭道:“太子見笑了。這裏太過窒悶,我瞧得久了,隻怕有些眼花了。總覺得這三穴的圖案與師尊所繪的三山圖頗為相似。”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拓拔野驚喜交加,如醍醐灌頂,顫聲道:“不錯!仙子說得不錯!這畫得再也明白不過啦!這是伏羲、女媧所刻的男女經脈之圖,更是大荒山水全圖!”
青帝、姑射仙子齊齊一怔,不明所以,拓拔野卻哈哈大笑,道:“我可當真傻啦,枉將《大荒經》背得滾瓜爛熟,竟連這麽明顯的地圖也瞧不出來!”興奮已極,指光飛舞,循著那人圖左手經脈一路往上,道:“你瞧,這是姑射三山,這是盧其山,這是耿山,這是杜父山,這是餘峨山……”
他滔滔不絕,如數家珍,青帝、姑射仙子看了片刻,聳然動容,東荒山水方位他們再也熟悉不過,尤其靈感仰更曾命為測量地理,繪製過一份頗為精確的地圖,此刻聽拓拔野逐一應驗,果覺那人體左臂上的經絡竟與木族山川吻合無間!
拓拔野越說心底越是明白,暢快無已,大笑道:“人體如宇宙,經脈皆山川,虧我將回光訣與潮汐流參悟了這麽久,竟連這麽淺顯的道理也沒看出來!大荒本身就是盤古身軀所化,這山川湖泊自然便與他經脈體表一一對應了!”
姑射仙子對這些武學至理並無太大興趣,雖然醒悟,卻也隻是頗感訝然,反倒瞧見他這般歡喜,笑聲爽朗,心中一陣喜悅,暗想:“如果你能永遠像此刻這般歡喜,那就好啦。隻可惜……隻可惜現下我們困在這裏,再也出不去了……”
青帝驚喜不定,隱隱之中似有大悟,凝視著為圖上那赤銅勾畫的肝位,沉吟道:“以此處的方位來看,這‘肝’倒像是我們現在所處的‘震雷峽’……”
拓拔野擊掌笑道:“陛下說得不錯!肝在東,震卦。東方曰‘東極之山’,在八極之中又叫‘開明之門’,我們現在便位於‘開明之門’的門口!”
指光筆畫,對著那人圖“胃”的所在,又道:“胃在東南,巽卦。就是東南的波母之山,也就是八極中的‘陽門’!”
青帝二人齊齊點頭。皮母地丘處於陽門倒是人所共知,若非如此,公孫母子也不會因禍得福,修成霸烈猛的地火陽極刀了。
拓拔野又指著人圖中的“腎”,道:“當日我們在皮母地丘內,就是經由陰陽冥火壺到了這裏,八極中的‘北極之山’,又曰‘寒門’,也就是北海的天櫃山!”
青帝脫口道:“八極五行,轉換五行。難道這八極之間可以隨意轉換?那我們豈不是……豈不是可以離開這裏了?”說到最後一句時,驚喜難抑,竟連聲音也有些微微顫抖起來。
姑射仙子心中一震,拓拔野雙眸在藤木麵具後灼灼閃光,笑道:“不錯!那廣成子千挑萬選,找了這麽個狹窄山壑來暗算我們,豈料卻偏偏是個天在的福地!”
“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吉人自有天相!’”青帝縱聲大笑,但想到空桑仙子已逝,登時又是一陣悲怒憤恨,森然道:“等我出了此處,定要將這狗賊碎屍萬段,安葬在這‘福地’之中!”
姑射仙子悲喜交集,又蹙眉沉吟到:“不過……當日太子是依靠‘乾坤冥火壺’,才從‘陽門’瞬間轉移到了‘寒門’,眼下並無神壺相助,我們就算明知身在‘開明之門’,又當如何離開此地呢?”
兩人一怔,狂喜之意登時消減了大半。
拓拔野沉吟片刻,道:“乾坤冥火壺尚能在八極之間轉換,‘回光三寶’更無不可,隻要能參透這‘八極圖’的奧秘,必定可以找到脫身之法。”當下從乾坤代中取出十二時盤,平放在掌心,絢光四射,投映在鍾壁上。
過了片刻,姑射仙子“啊”地失聲低呼,臉頰滾燙,隻見那男女二人像突然如水波似的閃耀晃動起來,虛空浮映,漸漸重疊在一延,竟像是在盤腿**一般。
拓拔野心中一凜:“這鍾名‘兩儀’,難道是要陰陽**才能發揮神力?若真如此,那可大大糟糕!”
所幸二像隻是盤腿重疊,再無其他任何動作。
又過了片刻,那投影於虛空中的男像徐徐舉起雙手,環繞著鍾內四壁斜斜轉動,體內八極紅光隨之投放在銅壁上,映射出八處山川景象。而那女子幻象則雙掌朝下,環繞著他緩緩逆向轉動。
男女二像越轉越快,隱隱可見四道氣流飛旋繚繞,那男的突然握起一柄似刀似劍的弧形神兵,朝鍾壁上一指,絢光閃耀,人影雙雙消失。
拓拔野心中突突大跳,遲疑道:“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隻要有男女二人,以陰陽二氣感應銅鍾神力,再以天元逆刃指向八極的某處所在,或許便可以到達彼處了……”
青帝皺眉截口道:“時不我待,百言不如一行,試上一試便知。”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對望一眼,臉上都是一陣熱辣辣的燒燙。
此時銅鍾內的空氣已極為渾濁,饒是三人修為絕頂,亦呼吸窒堵,難受已極,均知再不設法離開,必定凶多吉少了。
鍾內狹窄,四人在內,無法旋轉開來。拓拔野朝空桑仙子的屍身行了一禮,低聲道:“前輩,得罪了!”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入乾坤袋中;又敞開袋口,對青帝說:“陛下,請進。”
青帝“哼”了一聲,道:“為什麽是寡人進去?寡人的真氣遠勝於你,自然是寡人留在此處,與聖女合力施法。”但想到天元逆刃、十二時盤俱在這小子之手,要想讓他將這些寶物交給自己,而後又乖乖地鑽入神袋,隻怕不太可能。然而自己若真的進了乾坤袋,焉知這小子會待自己如何。
心中一動,突然閃過一個荒唐怪異的念頭,時間緊迫,生死攸關,再也無暇多想,當下沉聲道:“聖女得罪了,借貴體一用。”急念法訣,“轟”地一聲,一道刺目碧光從腹內鼓爆而出,朝姑射仙子的玄竅疾衝而去。
拓拔野二人齊齊低呼,才知他竟想要用“種神大法”寄休於姑射仙子;甘華老祖的肉射早已千瘡百孔了,索性棄之不用了。
相隔咫尺,待要阻攔已然不及,“噗”的一聲,姑射仙子嬌軀一震,玄竅內翠芒怒放,肌膚溫潤如碧玉,她想到靈感仰竟已“鑽入”自己體內,又驚又羞,雙靨火紅,顫聲道:“陛下,你……”
腹內果然傳出青帝的聲音,嘿然道:“聖女放心,出了此地,寡人自會再找寄體之身。快動手吧。”
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兩兩對望,啼笑皆非,無計可施,隻好將甘華老祖的屍身收入乾坤袋,而後依然方才幻影所示的姿勢,麵麵向對,盤腿疊坐。
肌膚相貼,鼻息互聞,兩人心中均是怦怦大跳,然後又想起了當日在密山腹內、章莪峰頂的曆曆情景,霎時間連耳根都燒滾燙。不敢對望,各自低首垂眉,凝神斂氣,依照幻影的姿勢,開始團團飛轉起來。
拓拔野雙掌向上,姑射仙子雙掌朝下,兩人越轉越快,陰陽兩氣繚繞環飛,猶如春蠶絹繭,越來越蜜,漸漸得隻看見絢光滾滾盤旋,映照得鍾內五彩繽紛,光怪陸離。
鍾壁上的男女二像亦漸漸虛浮而出,交疊入兩人身形之中,銅鍾嗡嗡急震,聲如鈴鐺密撞,煞是好聽。絢光流離飛射,投映在鍾壁上,那些形如經脈、穴道的山川湖泊更加曆曆清晰。
拓拔野轉到疾處,隻覺得眼前一亮,宛如人在浩瀚宇宙,上下懸空,星辰流轉,遙遙可見壯麗河山連綿鋪展,那感覺說不出的舒展、美妙,而又震撼;體內亦如一個小小宇宙,五氣循環,恣意流轉,仿佛與天地同化,變作了日月星辰……又驚又喜,忍不住縱聲長呼。
隻聽青帝喝道:“還不動手!”拓拔野一凜,目光轉處,瞥見虛空中浮凸出八處豔紅山川,環繞身旁疾速飛掠,再不遲疑,緊握天元逆刃,真氣洶洶,朝著“艮位”的“蒼門”急刺而去。
“當!”手臂劇震,虎口酥麻,四周仍是絢光流轉,毫無變化。拓拔野隻道沒有刺中,凝神聚氣,又接連奮力急刺,“叮當”連聲,震得五髒六腑翻江倒海,那鍾壁卻仍巋然不動。
姑射仙子大奇,忽聽青帝叫道:“是了!唯有兩人都具陰陽五行之氣,才能在八極中轉換自如!讓寡人來!”呼吸一窒,隻覺丹田內真氣狂湧,除了最為強沛雄渾的碧木真氣外,尚有金、火、水、土四種真氣沿著經脈洶洶席卷,衝入自己雙掌之中。
“呯呯”連聲,掌心絢光爆吐,擊撞在鍾壁上,速度登時加快,狂飆似的急旋飛轉。
拓拔野喝道:“五行八極,瞬間移位!”奮起神威,天元逆刃如銀河奔瀉,跨過四周那虛空宇宙,斜斜地刺入那“蒼門”所在。
“轟!”絢光劇炸,眼前那無邊無際的蒼穹突然如漩渦似的疾速扭轉,現出一個巨大的黑洞,兩人眼花繚亂,周身急旋,驀地被一股大至無窮的氣浪連根拔起,緊緊相擁,朝那黑洞中猛墜而去……
“哐啷!”天旋地轉也不知過了多久,拓拔野忽聽一聲悶響,身下劇痛,似是撞斷了什麽山石巨岩,還不待回過神來,又重重地撞落在地,眼前昏黑,百駭欲散。
土石簌簌,煙塵滾滾,兩人睜開眼睛,鍾乳高懸,尖石交錯,兩儀鍾翻落在數丈開外,碧光斜照四壁,幻彩流麗,竟然已到了一個陌生的地底岩洞之中!
死裏逃生,恍然若夢,兩人四目交投,仍有些驚疑不信。
青帝嘿然道:“東北方曰‘方土之山’,又曰‘蒼門’,依照方位來看,這裏當是土族的熊山,傳說熊山地底有腸宮,沒想到果然是盤古大腸所化,咱們居然到了此處,真他***爛木疙瘩!”
他狂喜激動之下,竟也脫口說了一句髒話,三人忍不住一齊大笑。經曆了這番生死,彼此之間的敵仇之意早已消減了許多。
拓拔野、姑射仙子站起身,將神鍾縮小收納懷中,燃氣為光,環身四顧,洞窟高闊,上方垂掛著許多鵝管與鍾乳石,下方石筍林立,夾雜著雄壯石柱、巍巍石塔,還有許多形狀各異的石花,渾圓笨拙的石鼓、石盾。
在碧綠氣光照耀下,有的玲瓏剔透如冰雪,有的溫潤翠綠,有的豔紅奪目如珊瑚……流光溢彩,絢麗繽紛,說不出的輝煌瑰麗。
三人見識頗廣,卻極少見到這等奇麗如仙境的洞文化教育,剛剛得逃死境,更是心境大佳,當下一邊恣意欣賞,一邊尋找出路。
忽聽西側洞穴傳來汩汩水聲,既有地泉,必有通抵地麵的途徑。兩人循聲折轉,繞過一絲石塔林,果然瞧見清泉潺潺,曲折流轉,當下逆流而上。
洞窟深幽長闊,千折百轉,時而高曠如夜穹,頂壁懸掛燦燦明星;時而茫茫如草野,碧綠石林如長草隨風起伏,似有無數牛羊隱立其中;時而又如峭峰險崖,彩石嶙峋,千姿百態。當真是步步移景,美不勝收。
兩人心曠神怡,走了片刻,前方鍾乳密垂,金燦燦一片如橙雲壓頂,其下乃是一大片清澈見底的水池,池中布滿了五色斑斕的石珊瑚,層疊鋪展,爭奇鬥豔,偶有幾片巨大的碧綠圓石露出清池,像是荷葉半卷,迎風搖曳。
兩人相視一笑,正想彎身一掬清水,洗盡風塵,忽然聽見一個冷峻的聲音淡淡道:“玉屏山頂也該差不多了,快請主公出發吧。”有人恭聲應答。
玉屏山頂?兩人一凜,隱覺不妙,不知這地底溶洞中藏的又是何人?急忙隱身石塔之後,隔隙遠眺。
百丈開外,那珊瑚水池的另外一側,赫然負手站著一個紫衣布鞋的年輕男子,細眼長眉,滿臉沉靜,胸前掛著一個暗紫色的八卦石盤。他身邊圍立了十餘人,衣裳五色俱全,倒像是五族遊俠一般。
拓拔野目光再往右轉,陡然如被雷霆劈中,天旋地轉,險些驚呼出聲。旁側高聳的雪玉石柱下,用銅鎖縛著兩人,迎麵那名女子紅發如火,容顏嬌媚,不是雨師妾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