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記

第四章 西海鯨波(下)

這一下迅如疾電,眾人齊聲驚呼,公孫嬰侯更是大吃一驚,下意識地翻身飛轉,氣刀狂飆反撩,“嘭!”氣浪四炸,將他重重撞入狂濤,額頭上仍被刀氣劈出一條長口,鮮血迸流。

“好一個‘回風石舞’!”廣成子不知何時也已衝出海麵,笑嘻嘻地袖手旁立在一葉扁舟上,隨波搖蕩,右手緊握著翻天印,也不急著上前相助。

古元坎當年便以這倆似劍似刀的“天元逆刃”自創“天元訣”,刀法淩厲剛烈,變幻莫測,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這式“回風石舞”。

八百年前,他以這一招斬斷火族大神“青虎炎魔”的右腕,威震天下;一年多前,拓拔野又以這一記刀法重傷雙頭老祖,轟動五族;而此刻,還是這同樣的一刀,又幾乎取了陽極真神的首級。

若非公孫嬰侯真氣霸烈,猶在青虎炎魔與雙頭老祖之上,即便頭顱不斷,也勢必被卸下一條臂膀。饒是如此,已震得他駭怒欲爆,凶焰大挫。

他生性囂狂剽勇偏狹好鬥,喪失記憶之後,雖記不清從前與拓拔野的恩怨,但在水聖女等人的不斷挑唆下,早已認定他是自己勢不兩立的仇人,此刻接連被他擊退,仇怒之火已燃至極點。

當下縱聲大吼,從波濤中卷浪衝起,地火氣刀狂飆怒掃,縱橫破空,朝拓拔野雷霆狂攻。紅芒破吐,碧波轟然炸舞,分湧出一條又一條的深溝,波濤如沸,霧氣蒸騰。

拓拔野被他迫得接連後退,腦海中又閃過前生中的諸多畫麵,想起螭羽仙子,想起雨師妾,悲喜交加,心道:“若非這狗賊當年玷辱雨師姐姐清白,始亂終棄,她又怎會身中奇毒,她又怎會悄然離別,生死不知?”越想越是悲怒,胸膺如堵,驀地昂首長嘯,大喝道:“公孫狗賊,納命來!”

周身銀光怒爆,直衝天元逆刃,轉化為衝天刀光,縱橫呼嘯,“天元訣”再度如融冰春江,滾滾湧入腦海,奇招妙式層出不絕,霎時間將地火氣刀的光焰壓製而下,團團激鬥。

公孫嬰侯從未見過這等淩厲詭變的刀法,每一刀劈出,都如雷霆奔走,勢不可當,而折轉變化之時,又像黃河九曲,莫測西東。更讓他駭怒的,是他體內那如狂潮般奔湧不息的五行真氣,浩浩蕩蕩,深不可測。當下奮起全力,施展平生絕學,誓與他一決生死。

大浪噴湧,驚濤起伏,兩人時而衝天盤旋,絢光迭爆;時而貼海飛行,氣浪迸舞,一時鬥得難解難分。遙遙望去,隻看見兩團彩光急旋飛轉,交接時眩光炸射不絕,整個海麵就像沸騰了一般,洶湧噴薄。

眾水妖看得驚心動魄,瞠目結舌,廣成子叉著雙手,微笑地站在扁舟上,貌似氣定神閑,心中之驚駭震撼卻遠勝眾人。

他自恃“紫玄武命”,天賦蓋世,當今大荒能入他法眼的武道天才,唯有青帝靈感仰、金神石夷等寥寥數人,那日與這小子初鬥之時,固然對其神通大感意外,但仍覺其遠非自己之敵,還存了三分輕藐之心。

但今日重逢,相隔不過二十餘日,這小子竟像是又脫胎換骨,境界大增!在腸宮那般狹窄之地,竟叫他騰挪閃躲,硬生生從翻天印下逃了出去;而那些堅不可摧,柔韌黏纏的“蝕骨碧網”被他僅僅一刀,便洞穿撞破……這些都還罷了,最讓他驚怒的乃是此刻,與公孫嬰侯激戰之時,這小子竟能右手噴湧白金真氣,施展所未見的絕世刀法,左手循環五行之氣,不是衝出絢麗如極光的狂猛氣刀!

禦氣之道法門萬千,但其至理大同小異,其中最難的,莫過於一心二用,同時禦使兩道以上的真氣,稍有不慎,便極可能真氣奔岔,經脈錯亂。他自己乃金德之身,又禦使五行神印,修練了這麽多年,才逐漸掌握分心氣之妙,可以左手施展白金真氣,右手禦使翻天神印。

但這小子年不過二十,竟然就深知此道,爐火純青,怎能不讓他驚駭錯愕!眼見著他越鬥越勇,到了八百合後,已漸漸將公孫嬰侯迫至下風,心中更是恨妒交集,暗想:“主公將這小子視為平生第一勁敵,此人不除,大業安成!”五指緊握神印,殺機大作。

當是時,拓拔野意如日月,氣似潮汐,周身仿佛浩瀚宇宙,空渺無窮,每一次真氣流轉,都相克相生,宛如極光電舞,變化出萬千氣象,這種感覺當真說不出酐暢淋漓。

鬥至酐處,長嘯不止,青衣轟然鼓舞,左袖詢光滾滾,忽如虹雲脫掌破空,“嘭嘭”連暴,猛撞在地火陽極刀上,火焰紛炸,公孫嬰侯右臂一震,“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憑空飛躍。

拓拔野悲喜交湧,嘯歌聲中,疾衝飛追,天元逆刃大開大合,接連十幾刀淩空怒劈,轟窿連震,斬得地火氣刀光芒劇晃,第十七刀劈下時,公孫嬰侯氣血鬱結,再也抵受不住,“哧”的一聲激響,銀光電舞,慘叫刺耳,他的一條右臂頓時被硬生生的切了下來!

鮮血蒙蒙,波濤洶湧,公孫嬰侯重重摔入海中。

幾在同時,廣成子淩空躍起,翻身螺旋下衝,哈哈大笑道:“該輪到我啦!”雙手合握五彩神印,詢光怒爆,朝拓拔野當頭猛撞而下!

“轟!”拓拔野呼吸一窒,如被重山所壓,心下大駭,待要旋轉定海珠已然不及,“砰砰”連聲,眼前一黑,任,督二脈火燒火燎,頸背劇痛欲炸,登時被那神印眩光壓得朝下撞去。

四周海浪炸湧,衝起一圈數十丈高的滾滾水牆,隨著那疾衝而下的五彩霞光渦旋怒轉,四周扁舟頓時盤旋飛摔,破空炸裂。

劇痛如燒,海水倒灌,氣泡汩汩直冒。拓拔野被那無不形巨力撞得直衝海底,天旋地轉,眼前昏花一片,,隱隱約約隻瞧見無數屍體懸浮周圍,隨著他團團亂轉,朝下沉去。

翻天印的這一猛擊,已將他經脈撞斷,震成重傷,所幸他護體真氣雄渾深厚,四肢尚能動彈。眼下已衝入海中二十丈餘處,翻天印的驚天壓力被海水浮力所托,已漸漸轉小,越往下沉,保命的機會便越大。

想要逃生,就必趁著神印壓力開始消失的瞬間,衝如茫茫海底。拓拔野咬牙凝神四望,心中又是一沉,遠處周圍,人影遊動,至少有數千水妖跟著他往下潛沉。眼下身負重傷,想要在眾目睽睽之下逃脫,難逾登天。

翻天印又是微微一沉,他胸膺劇痛,口中頓時咽出一片鮮血,紅絲似的在眼前海水裏繚繞。前方數十丈,一群巨鯊,似是聞著血腥,紛紛遊來,開始凶猛地搶食那些浮動的屍體。他心中驀地閃過一個森寒恐懼的念頭:“難這一次我真的要死在這裏了麽?”

腦中又掠過些混亂不清的畫麵,那張開血盆大口遊戈的鯊群,那深不見底的幽深峽穀,那滾滾旋渦的恐怖水浪……心中突然一震,想起八百年前“他”在此與大荒四神浴血激戰之時,似乎也兩敗俱傷,墜入海底,引來發狂的鯊群……

但“他”那時究竟是如何脫身的呢?脫靶野心中怦怦狂跳,神誌陡然清醒了幾分,靈光一閃,驀地想起大峽穀中那數以萬計,忙於交**的巨鯊來。

刹那間思緒飛轉,已然有了一個極為大膽的計劃。橫豎都是一死,倒不如自己攥緊命運,拚死一搏!當下凝神感應上方的翻天印壓力,一邊將丹田真氣徐徐導入完好的經脈中。

如此悠悠蕩蕩又下沉了片刻,背上的巨力漸漸轉小,胸肺已能自由呼吸距離海底亦隻有百丈隻遙了,透過那深藍色的海水,已能瞧見漫無邊際的、森林似的碧綠海草,起伏飄搖。

拓撥野猛一提氣,徒然朝下一沉,箭也似的急躥而出。

平衡驟失,翻天印微微一晃,急沉而下,四周激流滾滾,漩渦怒轉,他雙腿劇痛,仿佛巨力所絞,幾欲斷折,猛地奮起真氣,揮刀回斬,借著噴湧的反撞之力飛速溯遊,終於衝出了那強猛漩渦。

四周的水妖發現他了,爭相充來,他疾速下衝,刀光怒卷,將阻擋者盡皆劈震開去,鮮血四洇,鯊群爭相衝來,霎時間魚群衝撞,血肉撕扯,白骨森森飄搖。

上方渦流滾滾,越來越快,想必是廣成子攜印追來,拓撥野不敢後顧,全速下衝,穿過鯊群,殺透圍阻,奮盡周身真氣,終於衝入了飄搖起伏的茫茫綠藻之中。

草藻拂麵,魚群衝散,他貼者海底疾速仰遊,透過那搖曳鼓舞的密草,隻見鯊群穿梭,人影縱橫,一道絢光滾滾閃耀,越來越近,正是廣成子帶著眾人追到。

拓撥野心下大凜,水妖越來越多,者海藻林雖然深袤廣闊,但想要逃出他們的視線實非易事,當下摒除雜念,朝著大峽穀的方向全速急遊。

上方有人影越來越多,越來越近,眼見距離他隻有百餘丈遠了,身下突然一沉,峽穀突現,衝入其中。

拓拔野心下徒然一鬆,凝神四掃,那數萬鯊群就在右前方不遠處,仍在團團亂轉,發狂似的**著。當下收好天元逆刃,轉向急遊。

遠遠地,那些水妖似乎發現了他,紛紛折轉衝來,他心中突突狂跳,幾已蹦到了嗓子眼上,奮力急遊,近了,更近了……終於衝入鯊群中。

一隻鯊魚從上方衝過,兩隻,然後是三隻,四隻,過了片刻,無數的巨鯊翻動著雪白的肚子,在他頭頂盤旋飛轉,那些水妖已難以看清他的方位了。

拓拔野悄無聲息地潛遊在鯊群中,對視著那一雙雙呆滯而凶殘的眼睛,看著那一張張血盆大口在身邊晃動,腦海中畫麵紛迭,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八百年前,“他”一定也是用這種辦法脫身的。或許便是因為此故,直到今世,他雖已位居“龍身”,降服眾多凶獸,仍對這些狂鯊有著下意識的敬畏。

上方水流湧動,絢光閃爍,隱隱可見許多人影衝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在鯊群裏穿梭尋找。

拓拔野心中怦怦直跳,正想劃傷一隻鯊魚,讓鯊群嗅血發狂,他好匍匐在魚腹下,趁亂逃走,忽然瞧見一隻巨大的雌鯊被雄鯊猛烈衝撞,張著巨口,像一截大樹似的漂浮在他身前,動也不動,心中又是一震。

魚腹!他想起來了,八百年前,他不是伏在魚肚下逃生,而是鑽入巨鯊的腹中!霎時間猶如醍醐灌頂,驚喜難抑,當下再不遲疑,取出兩儀鍾,徐徐變大,頂在那雌鯊張著的巨口中,而後翻身躍入,雙手並攤,神鍾朝裏一滾,頓時往魚肚內衝落。

與此同時,指尖朝外一彈,氣箭飛舞,“咻”地穿入旁邊一隻雄鯊腹部,鮮血激射。周圍的鯊群頓時躁亂了起來,水流洶湧,眾鯊橫衝直撞,頃刻間將那巨鯊分奪咬噬。

混亂中,幾個水妖被狂鯊咬中,鮮血彌漫,鯊群發狂更甚,一場人鯊大戰登時展開。

兩儀鍾可隔絕陰陽,拓拔野藏在其中,即便念力高深如廣成子,亦無法查探,透過魚腹,望著外麵那狂亂血腥的景象,心下大鬆,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這也算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當時是,魚身突然一陣巨晃,不斷地盤旋飛轉,拓拔野一凜,凝神外視,隻見天旋地轉,水草搖曳,鯊群發狂夢衝,赫然正往那峽穀彼端,那幽深強猛的渦旋衝去!

心中又是一震,驀地想起八百年前似乎也是這般情景!忽然又記起《大荒經》記載,上古之時,天崩地裂,西海海底出現一個巨大的渦漏,女媧大神以“萬合神膠”,堵住海底渦漏……難道這渦旋便是那所謂的“西海之漏”嗎?

一念及此,遍體森寒,冷汗涔涔遍背。凝神回想,卻怎麽也記不起當年古元坎藏於鯊腹,墜入那峽穀渦流之後的情節了。

忽然隆隆狂震,他身子一晃,重重撞在兩儀鍾上,金星亂舞,不等穩住,又是一陣乒乓亂撞,身下一沉,似乎朝著深不見底的洞淵螺旋真墜,真氣亂湧,劇痛攻心,眼前又是一黑,終於什麽也瞧不見了。

迷迷糊糊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在一個不見終底的渦流裏回旋,又仿佛隨著波濤洶湧起伏,而後又跌跌撞撞,百骸顛散,最後又是一沉,仿佛悠悠蕩蕩漂浮在寒冷徹骨的冰水裏。

無數的畫麵從他腦中倏然閃過,越去越遠,耳邊仿佛聽到萬千嘈雜的聲音,想要傾聽,卻越來越模糊。如此渾渾噩噩,又過了許久,突然“嘩”的一聲,臉上冰涼,他“啊”地猛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呼吸著。

明月高懸,雪杉參差,橫亙的樹枝上還堆積著尚未消融的冰雪,兩隻銀白的猴子抓著雪塊,對他吱吱怪笑,突然獎雪塊朝他臉上打來,一溜煙往樹上逃去,回頭尖叫不已。

他也不追趕,怔怔四望,兩側山崖高絕,積雪未消,銀亮的山溪沿著山勢蜿蜒而下,叮咚流響。他背靠大石,半身坐在冰冷的溪水裏,旁邊橫著一個極為眼熟的八角青銅鍾。

他抓過神鍾,端看了片刻,下意識地將它變小,收入懷中。正待起身,忽然聽到“那七、那七”的怪叫聲,脖子上突然一緊,已被套了一個銀光燦燦的鎖鏈,又聽一個沙甜的聲音咯咯笑道:“啊哈,我抓著一個奴隸啦!”

他轉頭望去,隻見溪邊雪地上,匍匐了一個巨大的怪物,周身碧綠,光滑透亮,頭頂三隻尖角,像是一隻巨大的昆蟲,六足微曲,一雙大如車輪的碧眼直愣愣地瞪著他,懶洋洋地撲扇著翅膀。

那怪獸背上,騎著一個嬌小玲瓏的黃衣少女,蘋果似的臉上,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細辮飛揚,雙耳上蜷曲著一對赤練小蛇,右手握著一個細長彎曲的線綠色玉石號角,正笑吟吟地凝視著他,說不出的嬌媚俏皮。

他心中一震,覺得頗為眼熟,脫口道:“你是誰?”

黃衣少女咯咯笑道:“大膽!我是你的主人,哪容得你問我姓名。你是誰,叫什麽名字?”

他微微一怔,凝望著溪水中的倒影,皺眉苦苦思忖,喃喃道:“我是誰?我是誰?”腦中空空蕩蕩,怎麽也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