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女國神巫(上)
絲竹金鍾,交相並奏,合著那鳴鳥尖嘯、群禽歡啼,更覺熱鬧。曲廊上,宮女提燈往返穿行,端送著酒水佳肴。心蓮海中,數百艘月牙小船縱橫穿梭,絡繹不絕,載著客人前往北鬥七殿。
這北鬥神宮雖比不上昆侖瑤池壯麗瑰奇,但精巧秀麗,更有過之,加上連綿數十裏的碧葉紅蓮,芬芳撲鼻,不像在萬丈雪嶺,倒猶如木族的江南美景。
當是時,空中聚集的鳥群已近數萬,繞著山頂盤旋紛飛,如霞雲翻騰,卻不敢妄自衝落。
那鳴鳥尖嘯聲傳自最南端的雪峰,山嶺搖晃,冰雪崩塌,滾滾衝入心蓮海中,碧波洶湧。
拓拔野撕下兩條布帛,塞住雙耳,從長蛇上飄然躍下,馭風踏波,朝著窮山南峰掠去。到了山腳岸邊,雪瀑轟鳴,冰石飛撞,蓮花跌宕搖曳,那巍巍雪嶺仿佛隨時都欲朝他壓倒。
他凝神四掃,不見任何山洞入口,更無宮殿樓台,瞥見百餘丈波濤怒湧,漩渦翻騰,心中一動,難道入口竟在湖底?
下意識地施展“魚息訣”,潛入湖中,果見那雪浪如蟠龍玉柱,自湖底滾滾噴湧而出,正欲逆流遊去,忽見一道紅色人影翩翩衝出,杏眼顧盼,赫然正是先前與流沙仙子糾纏的幻冰仙子。
拓拔野從後方悄無聲息地遊上前去,右手抵住她背心,傳音道:“仙子,得罪了。不知鳴鳥封印何處,可否帶我前往?”
幻冰仙子見是他,花容驟變,適才目睹他與神女激戰,知其神通,不敢反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傳音道:“你既想自尋死路,我又何必攔你?”轉身領著他朝裏遊去。
漩渦滾滾,從湖底一個洞穴湧出,兩人溯流而下,漆黑一片。過了半炷香的工夫,光線漸亮,隱隱可見甬洞石壁上尖石嶙峋,附著許多貝殼,明珠閃爍。又過了片刻,前方紅光搖晃,越來越亮。
拓拔野念訣隱匿身形,隨著幻冰仙子朝上浮去。
“嘩”的一聲,躍出水麵,燈火輝煌,雕欄玉柱,竟是個極為壯麗的宮殿。躍出處碧葉漂浮,荷花搖曳,乃是大殿中的一個花池。四周宮女穿行,瞧見幻冰仙子,稍一行禮,行色匆匆,也沒人問她為何去而複返。
宮殿建在山腹巨洞中,借勢隨形,也不知用什麽混金。神木結構,固若金湯,那鳴鳥尖嘯聲如驚雷連奏,在殿內嗡嗡回蕩,震得拓拔野氣息翻湧,那梁木、大柱卻都紋絲不動。
幻冰仙子領著他朝裏走去,她耳中雖塞了兩個青銅扣,被那聲浪所震,仍是麵色煞白,煩悶欲嘔,伸手緊緊堵住雙耳。
拓拔野一邊尾隨於後,一邊凝神掃探,見那來往穿梭的眾女,個個神色自若,置若罔聞,不由大奇,轉念一想,立即釋然。這些女子必早已被震聾雙耳,就算這鳴鳥尖嘯再響徹百倍,亦毫發無傷。
穿過花閣,繞過偏殿,剛步入回廊,前方突然絢光晃動,兩列彩衣女子提著五色燈籠魚貫而來。
幻冰仙子臉色微變,傳音道:“是神女!”忙疾退數步,轉身躲入偏殿。豈料腳尖方甫邁入殿門,便聽見幾個女子齊聲道:“奴婢拜見神女!”
兩人一凜,轉眸望去,隻見六個彩衣女子伏身拜倒在地,畢恭畢敬。顯是未及細看,將他們當作了神女一行。
眾女身後站了一個女子,白衣如雪,手腕、腳踝上都縛了幾道粗若嬰臂的混金鐵索,拴連於地。燈火映照在她的臉上,肌膚勝雪,妙目澄澈,清麗不可方物。
幻冰仙子呼吸頓止,暗想:“天下……天下竟有如此美麗之人!”一時間又是驚羨又是妒恨,自慚形穢。
拓拔野“啊”的一聲,仿佛被雷霆當頭劈中,真氣渙散,光影搖動,頓時現出原形,怔怔地望著她,思緒繚亂,熱血如沸,張大了嘴,想要喊出她的名字,卻又偏偏記不分明。
白衣女子身子一晃,雙頰霞湧,難以置信地凝視著他,淚珠轉動,低聲道:“拓拔太子,是你!”
幻冰仙子聞言陡吃一驚。她雖然身在南海,與世隔絕,對大荒局勢不甚了解,但每年來此吸飲忘川之水的五族中人亦為數不少,多少也曾聽說一些。知道神農登仙之後,天下大亂,群雄逐鹿,而風頭最健的卻是新近崛起的幾大少年俊彥,想不到他便是其中之一!
拓拔野喃喃道:“拓拔太子?我是拓拔太子?”眼前浮光掠影地閃過許多情景,但一時間仍無法清晰想起。隻是隱隱覺得,這白衣女子必定與他有著極深的淵源,心底又是酸甜,又是悵惘。
正欲相問,殿外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唱道:“神女駕到!”
他心下一凜,現在若暴露行蹤,被那神女纏住,可就來不及盜取鳴鳥火羽,解開流沙仙子的奇毒了!當下朝那白衣女子略一行禮,封住幻冰仙子經脈,躍到殿角的屏風後。
那六名彩衣女子雙耳俱聾,又畏懼神女之威,低頭伏地,對周遭一切渾然不知。倒是那白衣女子頗為錯愕,原以為他是來此解救自己的,但瞧他神情舉止,竟像是認不出她是誰了……心中一震,登即恍然:他必是誤飲了忘川之水!
不及細想,殿門大開,絢光搖曳,兩列彩衣女子翩翩而入,隻聽一個柔美的聲音淡淡道:“貴賓雲集,良辰已到。木聖女,該是你登基女兒國主之時了。”華服盛裝,嫵媚動人,赫然是那紅發美人。
拓拔野隱在屏風後,聽到“木聖女”三字,一顆心更是沒來由地狂跳不已,生怕被那神女察覺,靈機一動,從懷中取出那八角青銅鍾,念訣變大,拉著幻冰仙子悄然藏匿其中。
那白衣女子正是姑射仙子。數日前她來到融天山,原想飲忘川之水,斷不了之情,不想卻在忘川河畔邂逅這女兒國神女,被她瞧見無鋒,認出身份。那神女也不知與木族有何冤仇,假意與她結好,騙她喝下毒藥,周身酸軟,為其所製,困在了這窮山秘宮之中。
豈料山重水複,陰差陽錯,竟在此遇見了她苦苦掙紮、想要避開之人。命運無稽,天意弄人,她想要喝忘川之水而不得,而他卻偏偏忘卻了所有一切。想到這些,心中不由悲喜交疊。
當下強斂心神,搖了搖頭,道:“我是木族聖女,又豈能再做女兒國主?”
那紅發美人微微一笑,道:“如花年華,情竇初開,你若真想做聖女,又何必千裏迢迢來喝這忘川神水?”
姑射仙子被她當眾說中心事,臉上熱辣如燒,蹙眉道:“前輩也是木族中人,當知族規,何必強人所難?”
紅發美人淡淡道:“正因我是過來人,才知做女兒國主,遠要比木族聖女快活得多。人生在世,但求隨心率性,你又何必強己所難?”
拓拔野二人藏在兩儀鍾內,隔絕陰陽,見她察覺不得,心下大寬。
幻冰仙子察言觀色,再加上平日打探的消息,已然猜到木聖女與他之間必有曖昧,心念一動,傳音道:“拓拔太子,神女勸木聖女當國主可沒安好心,不過是想讓她嫁給西海老祖……”
拓拔野大凜,傳音道:“你說什麽?”
窮山原是火族流放族囚之地,當年幻冰仙子便是因觸犯族規,才流落此地。而自從那神女控製女兒國後,便一心將諸夭之野經營成與大荒分庭抗禮的樂土,但凡有人想逃回大荒,不是被視作叛徒,活活折磨而死;就是被當作祭品,成了鳴鳥腹中之餐。
她不甘心終老窮山,平日裏自不免時時留心打聽,隻盼有一日能伺機重返大荒。此刻得知這俊秀少年竟是當今威震天下的龍神太子,如獲至寶,便欲借其之力,逃離樊籠,回歸故土,因此一心揣摩其意,投其所好。
見他變色,知道自己所料不假,又傳音道:“西海老祖覬覦諸夭之野已非一時半日,連年來,遣使要與女兒國結親,全被神女拒絕。國主駕崩之後,西海老祖又遣使前來求親,神女不知為何,突然轉變心意,答應一旦找到新任國主,便與他結盟聯姻……”
拓拔野心中大亂,此行原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盜取鳴鳥火羽,解除流沙仙子所中之毒,孰料橫生枝節,竟又遇上此事。
思緒飛轉,正權衡輕重,又聽姑射仙子道:“樹高千仞,根係於土。人生在世,又豈能事事隨心率性?既為木族聖女,自當以族民為重,安能因一己之心,而置萬民於不顧?”
那神女微笑道:“好一個輕私心、重邦族的聖女!那你倒是說說,你喝忘川之水,想要忘記的又是什麽人、什麽事?”
姑射仙子雙頰暈染,想要說話,心中卻劇痛如割,忍不住朝屏風望去,柔腸百結,螓首微搖,低聲道:“萬事冥冥天定,躲不離,逃不開。就算喝了忘川之水,又有何用?”
拓拔野心中突突狂跳,那雙妙目凝視著自己,又是淒婉,又是溫柔,他的胸口仿佛被什麽重物壓住了,每一次呼吸,都是椎心徹骨的漲痛。
神女冷笑一聲,森然道:“若真有上蒼,天下又怎會有這麽多不平之事?我生平最恨人假借天命,愚弄蒼生。尤其你們這些聖女,外表冰清玉潔,出塵不染,內心卻是齷齪之極。心裏明明喜歡男人,嘴上卻偏不承認,當年你姑姑如此,今日你亦複如是!”
姑射仙子雙頰滾燙,又羞又惱,蹙眉道:“我姑姑與你何怨何愁,人已化羽,你還要這般詆毀中傷?”瞥見她耳垂上的碧玉海棠,心中一震,失聲道:“是了,你是丁香仙子!”
那神女臉上紅暈泛起,咯咯大笑道:“小丫頭,我早說過與你姑姑是舊交了,到現在才想起我是誰麽?”
姑射仙子仍有些驚疑不定,道:“我聽族中長老說,當年我姑姑東渡湯穀之後,丁香仙子推辭聖女之位,雲遊天下,路經南荒時便已坐化登仙,又怎會……怎會到了這裏?”
丁香仙子眼中怒火熊熊,厲聲大笑道:“我何德何能,豈敢當木族聖女?能蝸居此地,苟活今日,全拜你姑姑與神農所賜!”
這已是拓拔野第二次聽她提及“神農”,語氣森寒怨毒,咬牙切齒,就連那嫵媚俏麗的臉容也隨之扭曲起來,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她這股恨火已憋了足足三百年,此刻麵對宿仇後裔,周圍又全都是聾子,再無半分顧忌,眉梢一挑,咯咯笑道:“我初見神農時,他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南海少年。那年南際山頂,百花大會,他突然不請自來,大放狂言,以一柄木劍,一合之間,便將琴鼓九仙殺得大敗,舉座皆驚。接著又接連打敗兩名小神位的高手,就連木神與他激鬥四百餘合,也占不得半點上風……
“族中長老無一人能認出其師門路數,嘖嘖稱奇。青帝出手止戰,欽點他為當年花魁,他少年成名,春風得意,到處拈花惹草,那一夜宴會,便不知俘獲了多少女子芳心。嘿嘿,瞧他那輕狂風流之狀,又有誰能料想他日竟是大荒天子?”
丁香仙子眼圈微微一紅,眼中閃過淒楚恨怒之色,冷笑道:“我是木族亞聖女,自得為花魁獻花,他似是為我榮光吸引,自那一刻起,便笑嘻嘻地盯著我,視線再也不曾轉移,那時我正值豆蔻,年少無知,被他這般撩撥,不免意亂情迷;又見周圍少女都對他心儀鍾情,心中又有些得意。這般眉目傳情,竟鬼使神差地隨他來到了山頂溪邊……
“花宴在對麵的龍湫峰頂,遙遙相望,仿佛另一個世界。那夜恰是十五,月圓如鏡,他貼著我的耳邊說了許多甜言蜜語,聽得我渾身顫抖,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崖岩上,幾株碧玉海棠開得正豔,他隔空摘下一朵,別在我的鬢上,我想起自己木族亞聖的身份,心亂如麻,便奪下那花,拋入瀑布,起身逃走。但他突然……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