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帝山盟(1、2)
天藍如海,雪嶺巍峨連綿,在夕陽照耀下,如金山璀璨,那最為高峻雄偉的主峰上,雲霧茫茫遮頂,偶爾狂風鼓卷,雲開霧散,露出一自尖矗的冰峰,旋即又被雲海滾滾淹沒。
雪山腳下,大河滔滔,兩岸碧野連綿,花海如錦,一群白色的牛羊在洶洶起伏的草浪中徐徐穿行。
湍急的河水激撞著石岸,回湧怒吼,轟鳴陣陣。那歧獸從河中抬起頭來,笨拙滴甩動著身子,水珠紛揚,拋灑在流沙仙子飛揚的裙擺與赤足上。
洛姬雅騎乘其上,恍然不覺,妙目癡癡地凝望著那雲橫霧繞的雪峰,淚水盈盈,悲喜填膺。狂風吹來,細辮飛舞,黃裳起伏,絢麗的落花繽紛地卷過她的四周,方甫沾落衣襟,又被洶湧的怒河衝卷其中,跌宕不知所蹤。
“西嶺千秋雪,東風一日花,春光無限好,何故傍晚霞?”
那年春天靈山別後,她回到這天帝峰,上上下下尋了七日,卻找不見神農,隻看見他這冰壁上所刻的這四句話,她冰雪聰明,又豈會讀不出這歌中的以為?知他故意避開自己,傷心淒婉之餘,又在那四句詩前各添兩字,變作了“雲隨西嶺千秋雪,蝶舞東風一日花,既知春光無限好,管他何故傍晚霞?”
如今冰川依舊,故人已非,縱有春色無限好,更與何人銷!想到這裏,更是心如刀絞,說不出的蒼涼落寞。
忽聽北岸傳來一聲清寒的號角。轉眸望去,長草連天搖曳,一片清澈澄靜地湖水倒映著那藍天白雲,燦燦金山,宛如明鏡。四周星羅棋布地環繞著百餘座金黃色的木屋,炊煙嫋嫋赤、黃、青、黑、白五色旗幟獵獵招展,隱約可以瞧見穿行不絕的人影。
幾名土族衛士騎著雪鷲低略而至,眼見是這妖女。紛紛抱拳行禮,道:“不知仙子芳架,有失遠迎。萬請恕罪。”
流沙仙子俏臉驀地一陣暈紅,格格大笑道:“什麽時候連天帝山也變成黃帝疆土了?我來不來得這裏,還需你們批準麽?”那歧獸嘶鳴衝起,嚇得眾雪鷲驚啼飛散。
土族眾衛兵原隻想敷衍客套,不想卻莫名觸了她的逆鱗。見她眼中殺機驟起,臉色微變,紛紛駕鳥朝後退去,獨有一個年輕氣盛的衛士忍不住怒到:“妖女,莫說天帝山。你連息壤也敢偷,天下還有什麽你不敢做的事?”
洛姬雅以炎火流沙助蚩尤、烈炎大破十萬赤帝軍之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盡知,各族對這蠱毒無雙、心狠手辣的女魔頭原就十分顧忌。見她竟能造出如此讓三軍辟易的凶器,無不聳然震動。更添厭畏之意。
卻不知那息壤乃是當年封鎮公孫嬰候母子時,黃帝獻與神農之物。殘餘地三兩息壤存於神帝苑中,被流沙仙子無意中瞧見,收為己用,又混以紫火冰晶、西海流砂,這才得以製造出無堅不摧的火沙來。
流沙仙子自是懶得與他們辯解,笑吟吟地道:“既知我膽大妄為,還不快快滾開?”話音未落,那年輕衛士嘴唇、舌頭突然黑紫腫脹,奇癢攻心,嘶聲慘叫,雙手狂亂地抓撓著,從雪鷲上翻身摔落,遍地打滾。
流沙仙子格格脆笑,悲怒少消,騎著那歧獸不急不緩地朝著那片木屋走去。眾人大駭,競相避退開來。
自大荒元年以來,每隔六載,七月初七,五族帝、女、神、候齊聚天帝山下,由神帝調停解決各族糾紛、戰事。與昆侖蟠桃會不同,五帝會盟極為肅嚴簡練,沒有歌舞酒宴,更無風月調笑,通常當日黃昏,各族帝侯畢集山下,到了翌日淩晨,便退散一空。
神農化羽後,天下無主,各族暗流湧動,這兩年中更是烽火遍地,生靈塗炭,百姓飽受戰亂之苦。六日前,黑地水龍琳發出玉帛函,懇請與金族、土族、龍族、蛇足、苗族休戰,在此次五帝會盟推選新任神帝,仲裁是非,和平共處,白帝率先響應,太子黃帝、炎帝也紛紛止戈罷戰。
殘陽西斜,角聲吹奏,獸馬迎風長嘶,遙遙望去,起伏如海的草浪中,人頭聳動,鎧甲金光閃耀,蔚為壯觀。
流沙仙子所經之處,各族豪雄紛紛退避,唯有炎帝將士喜笑顏開,圍湧上前,向她行禮問好。
若非炎火流沙卷溺了十萬賊軍,南荒還不知要經理多久地烽火戰亂。火族男兒最重恩義,經此一役,對這妖女印象自是大為改觀,倍感親切。
流沙仙子心不在焉,秋波流轉,見鏡湖東畔的木屋前,龍、苗、蛇大旗鼓卷飄揚,或坐或立圍了百餘人,除了流侯爺、柳浪等人識得外,其他大多都是生麵孔,想來便是苗、蛇二族的長老與將領了。一個青衣疤臉的英偉少年昂然倚坐在木屋前的長梯上,旁邊站著個俏麗絕倫地紫衣女子,正是蚩尤與晏紫蘇,周圍不見拓拔野的身影。
心中一緊,失望中又帶了幾分忐忑,轉念又想,憑他現在的修為,普天之下又有誰能奈何得了他?微感釋然。
火族眾將見她四下眺望,料想多半在尋找拓拔野,忙道:“拓拔龍神那日追討郡主棺木,至今仍沒消息,不過仙子放心,那李衎既約定今日現身,龍神也必會隨之趕來。”
“不錯!即便李衎老賊不來,今夜苗帝將與水伯生死決戰,龍神陛下聽得風聲,也必會趕來助威。”
生怕她不明白,又七嘴八舌地說起近日東海戰事。六天前,蚩尤所引領的苗、龍、蛇三族盟軍包圍蜃樓城,與水妖展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奇特海戰。雙方大軍甚至尚未直接交鋒,便各自付出了極為慘重地代價。
蚩尤的百艘潛水船載著鐵木炮,通過海底潛流悄然進入蜃樓城下,炮轟月牙港,擊沉大小二十餘艘水妖戰艦,被烈火焚毀的船艦更近七十艘,重創了水族最為精銳的北海艦隊。
而盟軍水師亦陷入水族陷阱,被數十隻北海巨蛛的冰絲網所製。又遭到數以萬計地雷火飛鳥接連猛襲,船艦沉毀五十餘艘,若非六候爺急中應變,隻怕早已全軍覆沒。更讓龍族士氣大挫的是,龍神為了救科汗淮,竟被冰蛛母的毒液所傷,昏迷不醒,生死難料。
雙方傷亡慘烈。對峙不下,蚩尤遂應天吳邀戰,在此五帝會盟時,與他一決生死。
兩人一個是新近崛起的苗族大帝,窺悟三天子心法,真氣霸烈無雙;一個是隱忍深狡的新任水神,修得八極之身,威力通天徹地,鹿死誰手,實難預料。更關係到蜃樓城歸屬存亡,乃至大荒各族未來之局勢,自是分外惹人注目。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拓拔小子來不來,和我可不相幹。本仙子是來瞧熱鬧的。”騎著那歧獸不緊不慢地沿湖繞走,穿過人群,在一個破舊的木屋邊停下歇息。
當是時,忽聽號角高越,有人縱聲長呼道:“黑帝陛下、朝陽水神駕到!”九輛紫金銅飛車在二十八條虯龍的拖拽下,玄旗飄飄淩空急衝而至。鏡湖北岸呼聲大作,勢如狂瀾。
數月來,水族雖然連折燭龍、西海老祖等神級高手,敗績不斷,但終究幅員遼闊,兵多將廣,單隻今日抵達天帝山下的真人級以上的將領、城主便有兩百餘人,聲勢極為浩大。
苗、龍各族群雄噓聲大作,阿皮、加農等人更是忍不住用古語哇哇喝罵。蚩尤徐徐站起身來,雙眼怒火灼灼,嘴角冷笑。
晏紫蘇下意識地僅僅握住他的手,心中突突急跳。那日東海燈塔之上,天吳以蜃樓城、本真丹為餌,與蚩尤邀戰天帝山時,她心中之激動自是難以言喻,但過了幾日,興奮與期盼又漸漸被恐懼、擔憂所代替。越是臨近五帝會盟,越是坐立不安,昨夜更是胡思亂想,輾轉難眠。
此刻,瞧見天吳從飛車中昂然步出,她的心又不由陡然扳緊,在水族待了這麽對年,最為懼怕的便是燭龍,但連那老妖都被水伯算計,而無半點翻身之機,如果……如果魷魚也……突然有些害怕地喘不過氣來。有一刹那,她甚至想拋開本真丹,拋開蜃樓城,拋開所有家仇國恨,拉著蚩尤逃得越遠越好。
又聽有人高聲叫道:“白帝、黃帝、西王母駕到!”鼓樂激奏,金族、土族將士紛紛起身,昂首嘯歌。火族、龍族群雄也紛紛站起身來。
車輪轆轆,十八輛龍獸飛車從西邊衝來,貼地急馳,在湖畔停住。
陸吾、蓐收、江疑、英招等人次第飄然而下,夾道引領。伯地、西王母並肩徐行,衣袂飄飛。其後是滿臉笑容、醉意醺然的少昊,旁邊隨行的眾人中,一個鳳眼少女低著頭,臉色雪白,木無表情,赫然正式三個月前被天吳親自許配與少昊的若草花。
纖纖高冠雪衣,在辛九姑諸女簇擁下,翩然走在最後,秋波流轉,瞥見蚩尤二人,暈生雙頰,驀地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
蚩尤正欲朝壓揮手招呼,見她的妙目隻在自己臉上逗留了刹那,便移轉到了別處,微微一怔,想不到當年情同兄妹,今日卻形如陌路,心中一陣酸苦難過。
晏紫蘇卻是陡然一震,隱隱覺得似有不妙,正待凝神細看,姬遠玄已領著應龍、武羅仙子、王亥、風後等人趕到纖纖身邊,與她並肩而行,談笑風聲。
不等金、土貴侯在各自木屋中坐定,東邊又傳來一陣淩雲號角,有人長聲道:“青帝靈威仰、聖女花信現在到。”湖東歡呼雷動。
蚩尤大奇,木族聖女何時竟由姑射仙子變成了花信》族中聖女變更,是極為重大之事。非萬不得已不可為之,難道木族中又發生了什麽變數?眾人亦轉頭東眺,議論紛紛。
此時,除了炎帝、戰神、火神祝融尚未現身,各族帝候大多已來齊,按照五行方向,各就各位。
夕陽西沉,晚霞滿天。被那餘輝斜照,湖麵一半波光粼粼金燦似火;一半雪山倒映,寒碧如冰。一大群雪鷺呀呀叫著,絡繹不絕地從天帝峰頂遙遙飛來,在鏡湖上空盤旋高飛。
眾人心下微凜,這些親手最喜奪食屍骨,所到之處必有死訊。孤兒被視為不祥之鳥。眼下它們成群結隊地集結於此,莫非已預感到今日的五帝會盟,將會有極為慘烈的傷亡麽?
忽聽鏗然龍吟一道刺目白光衝天而起,九塊巨石飛旋炸舞。急旋盤旋,驀地契合成巨大地石刺,破空怒舞,如銀狼橫空,星河噴瀉。眾鳥登時衝天驚飛,遠遠避散開來。
“隕星流光破!”金族群凶歡呼迭起。其餘各族亦喝彩不已。白帝大九流光劍威震天下,見之者卻甚少,今日觀之,果然勢可迸天裂地,名不虛傳。
白帝長袖輕卷將那九塊隕石修然收入,淡淡道:“天子山下,五帝會盟,豈容趨凶食腐之輩攪局?惟恐天下不亂者,還是退避十裏為好。”聲音雖然和緩疏淡,卻遠遠地遍野回蕩,曆曆分明。
五帝之中,單論真氣修為,他並非最高,但為人清雅剛正,超然出塵,最具長者風範,是大荒出神農之外,最為德高望重之人,各族對他極為敬服。此刻聽他弦外有音,敲山震虎,無不凜然。
忽聽掌聲如雷,天汙昂然站在木屋前地平台上,擊掌笑道:“白帝陛下所言甚是。‘萬鈞幹戈,沉不過半匹玉帛’,這也是黑帝比何以請書天下,會盟天帝山的原由,人無頭則死,家無首則亂。神帝化羽,四海無主,我等與其各執其是,兵戎相見,倒不如盡棄前嫌,以劍會盟,推選新天子,安邦定國,造福蒼生……”
姬遠玄朗聲道:“水伯既知此理,又為何勾結奸佞,分裂友邦,烽火各地,塗炭生靈》從當年的血洗蜃樓城,到後來雷澤變亂,再到我族手足相殘,火族的兩年內戰,乃至嫁禍少昊太子,策劃寒荒叛亂,劫掠西陵公主……閣下之罪,可謂如滔滔江水,罄竹難書!你若真有半分悔過之意,就當自戕以謝天下冤靈!”聲音雄渾悅耳,慷慨激昂,聽得各族群雄怒火填膺,紛紛呐喊附和。
天吳搖頭笑道:“都說太子黃帝英明神武,明察秋毫,豈料也不過是個不辨是非地糊塗蛋。殺人之罪,在於持刀之人,豈在刀耳?你說的這些,全是燭龍老賊在位時所做之事,人神公憤,又何獨爾等?”
頓了頓,環顧眾人,又道:“天吳為燭龍所迫,作了些違背良心之事,悲憤鬱結,寢食難安,所以才舍身忘死,誅討老賊,立誓化幹戈為玉帛,還天下以太平。否則,我又何以力排眾議,主張和親,將最為鍾愛的女兒嫁於少昊太子?”
姬遠玄臉色一沉,拍案而起,高聲道:“究竟是我混淆是非,還是閣下顛倒黑白?你若有心和親,又何必借機奪掠西陵公主為人質?”他素來溫文爾雅,氣定神閑,少有這般勃然大怒地時候,這一聲厲喝,直如雷霆霹靂,震得眾人心弦俱顫。
土族眾人紛紛怒吼道:“蟠桃會上,白帝賜陛下為金刀駙馬,天吳老賊你挾持公主,不僅是與金族對抗,更是擺明了與我土族為敵!”
“稀泥***,當日陛下若遲到半步,公主隻怕已被弇茲老妖玷辱了清白!是可忍,孰不可忍!”揮劍拔刀,群情激憤,隻等姬遠玄一聲令下,便衝上前與他誓死血戰。
天吳哈哈大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既是和親,自當有來有往,我將女兒嫁於少昊太子,順便將娶西陵公主為兒媳,又有什麽過錯?弇茲逆賊為替燭龍報仇,勾結貴國,強擄公主,又與我何幹?”聲如洪雷,登時將四周喧嘩呐喊之聲全都壓了下去。
若草花顫聲道:“爹,我知道你討厭我,但我終究是你的親生女兒,你還想要當眾羞辱我到幾時?隻因娘親是燭真神許配給你地姬妾,你便恨她入骨。讓她終日以淚洗麵,生不如死。如今她死了,便想要繼續這般折磨我麽?”
聲音哽咽,淚水洶洶奪眶,搖頭道:“從前我還存了些許幻想。盼望著終有一日,你能疼我如疼愛十四郎……不,哪怕有其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便快樂無憾。為你死了也心甘。‘妾命賤如草,隨風飄且搖’。現在才知道。原來在你心底,我連草芥也不如,可以隨意地給木神,給金族太子,給天下認一個人踐踏折辱!如果有來生,我寧願作螻蟻蟲豸,也再不作你地女兒!”
深吸了一口氣,強斂悲苦痛楚,轉過身,仰著頭,對著少昊一字字地道:“太子殿下,你是金枝玉葉之身,若草花薄賤之軀,豈敢高攀?這太子妃之位,還是留待他人吧。”素手一翻,突然反握匕首,猛地紮入自己心窩。
眾人大嘩,她身子一晃,軟綿綿地坐倒在地,鮮血洇得白衣一片豔紅。少昊麵色驟變,拋飛酒樽,一把將她抱起,封住經脈,叫道:“太醫!太醫!”
蚩尤有驚又奇,想不到這當日從鬼國妖孽手中所救的嬌弱少女竟如此剛烈勇決,與其父兄迥然相異。各族群雄亦驚嘩駭然,都沒料到今年的五帝會盟,竟會以如此慘烈悲壯的局麵開始!
幾個巫醫慌不迭地從人群中奔了出來,將若草花抬了下去。白帝容色微動,徐徐道:“如此貞烈孝女,少昊得之,是他的福分。我們必盡全力,將她救轉,水伯放心吧。”
天吳巍然昂立,怔怔不語,麵具後,雙眼精光閃爍,也不知是驚是怒是悲是喜。
青帝冷冷道:“今日五帝會盟,是為了比劍推選神帝,可不是來訴兒女衷腸、情仇恩怨地。太陽即將落山,敢問炎帝何時才來,比劍何時開始?”
群雄紛紛朝火族望去。赤霞仙子翩然起身,道:“陛下來時忽接線報,稱李衎挾持八郡主棺木,藏身與天帝峰斬龍岩下,故率領火神、戰神前往查看,再過片刻,必有消息……”
話音未落,隻聽“轟”地一聲巨響,天搖地動,漫天雪鷲驚飛,眾人一凜,轉頭望去,隻見天帝峰上白霧蒙蒙,雪崩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