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三〕
朝陽冉冉,雲海奔騰,冰山學嶺參差連綿,巍峨壯麗,仿佛破海而出的群島,閃爍著燦燦銀光。雪山上的冰川融化喂溪,轟隆奔瀉而下,再壑穀間匯集成數十條大河,如銀蛇亂舞穿過原野,亞美尼亞滾滾流入滄海。議案空中蒼鷲歡啼,朝下展翅俯衝。
雨師妾紅發飛揚,黑袍鼓舞,這這瑰麗難言的錦繡大地,又驚又喜,笑靨如花:「都說『窮山』以南,就是天之涯,海之角,世界的盡頭。近日才知道,原來這是世界的盡頭,竟是仙境的入口。」
拓拔野六年來從未有如今日這般恣情縱意,仿佛樊籠中的鳥兒重歸自然,枷鎖盡脫,哈哈大笑道:「從今往後,咱們終於可以泛舟大海,牧馬南山,再不管他天下大事了!」
但想到纖纖母子,心中登時有是一陣錐心似的愧疚難過,忍不住回眸北望。奈何天海茫茫,雲遮霧擋,早已看不見南荒。這些年來窮盡心力,實現蜃樓之誌,為的便是能有今日:一旦真的離開,卻有五味交織。
雨師妾知他心意,嫣然一笑,柔聲道:「仙界雖好,卻不比人間讓人牽掛。等找到了『回魂草』,辦妥魷魚之事,咱們就即刻回去吧。」
拓拔野搖了搖頭悲喜填膺,道:「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纖纖治世隻能遠勝於我,又有二哥、少昊等人傾力輔佐,我再沒什麽可擔心的了。隻是青陽……」心下刺痛,半晌才黯然道:「青陽年紀尚幼,也不知能否負起黃帝重托?」
話音未落,忽聽身後哭聲清脆,一個懊惱地叫道:「爹,娘,你們快來哄哄她,這臭丫頭又哭鼻子,吵著要回北海找她娘了!」
兩人轉頭望去,蒼鷲尖啼,馱著一個十二歲的俊秀少年疾速飛來,正是泊堯。懷中抱著一個秀麗可愛的六歲女童,不管他如何威逼勸慰,隻顧傷心地抹著眼淚,嚶嚶哭泣。
龍女翩然飛掠,將她抱在懷中,不住地溫言細語,安撫輕吻,才逗得她漸漸破涕為笑。
泊堯道:「臭丫頭,不是要回北海麽?幹嘛衝我娘撒嬌?」見龍女嬌嗔薄怒,抬手佯打,急忙低頭馭鳥疾衝,回頭扮了個鬼臉,笑道:「爹,你瞧娘這般偏心,也不好生管管……」話音未落,臀部已被拓拔野氣浪掃中,疼得哇哇大叫。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下卻是說不出的悵惘難過。這女童晏小真乃是蚩尤與晏紫蘇之女,與其母相依為命,在北海鯤腹中住了幾年,半個多月前才受紫蘇所托,將她認作義女,代為養育。
龍女憐其身世,倍加關愛寵溺。泊堯盛行淘氣搗亂,看似對她大呼小叫,甚不客氣,實則也頗為喜歡這個新來的妹妹。是以雖隻半月,她已將他們當作了新的家人,隻是偶爾想起母親時,還會情難自禁。
晏小真騎在鳥上飛了一夜,又哭了半晌,早已累了,被龍女這般抱著撫慰,大覺舒愜,嗬欠連天,過不片刻,便摟著她的脖子沉沉睡去。
龍女撫摸著她的後背,想起蚩尤,不由又是一陣淒惻,歎息道:「咱麽找遍了靈山、北海,都不見那『回魂草』,倘若連這裏也沒有,那可真不知……真不知何處方有了!」
拓拔野心潮洶湧,搖頭道:「我既然答應了晏國主,讓魷魚魂魄重聚,起死回生,就一定要做到。即便找不到『回魂草』,即便十巫也束手無策,至少還有『種神訣』和『回光陣』可以一試。一年也罷,十年也罷,百年也罷,總能找到法子。」語氣雖緩,卻是斬釘截鐵。
雨師妾嫣然一笑,抱緊懷中熟睡的女童,柔聲道:「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一言九鼎,說過的話自然一定會辦到。」
當是時,狂風鼓舞,白雲盡散,諸夭之野盡呈眼底。泊堯騎鳥當下俯衝,驚呼連連。
千裏原野地勢各異,變化出各種截然不同的地貌,丘陵起伏,山林密織,沙漠茫茫,沼澤連天。盆地廣袤,雪上高聳……仿佛數百萬裏大荒,全被濃縮在了此處。放眼望去,景物或瑰奇,或雄偉,或蒼涼,或秀麗,讓人目不暇接,神搖意奪。
泊堯大喜,笑道:「爹、娘,這裏好玩得緊,咱們就在此處安家吧,別天南地北地到處飛啦。喬遷之喜,一切重新,我也得改個與此地相符的名字。」
沉吟片刻,拍手笑道:「是了!這裏叫『諸夭之野』,『夭』者,美麗之物也,與『昌』的意思差不多,那我改名就叫『昌意』吧!」也不等拓拔野、龍女回答,便騎鳥疾衝而下,縱聲長呼到:「諸夭之野,昌意來也!」
拓拔野、龍女搖頭微笑,精神也為之一振,騎鳥急追而下。
朝陽燦爛,遍海金光。倉鷲歡啼著衝過雪山,掠過心蓮海,繞過無憂穀,貼著繁花似錦的茫茫原野,朝著一片明鏡般的碧湖衝去。
狂風鼓蕩,湖上漣漪蕩漾,倉鷲貼水疾衝,順勢抓起一條飛躍的銀魚,又歡啼衝起。泊堯縱聲呼嘯,徑自駕著它朝遠處飛去了。
放眼望去,煙波浩渺,蓮花搖曳,風中盡是撲鼻幽香,拓拔野塵心盡滌,這些年來的愁悶煩惱也全部一卷而散,笑道:「是了,此地清水魚多,最是適合白龍鹿橫行肆虐。」
還不待將它解印而出,忽聽身後歡嘶怪吼,兩匹形如白狐、背生雙角的怪獸破浪騰空,朝他雙雙衝來。拓拔野「啊」的一聲,又驚又喜,大笑道:「霄昊、星騏,別來無恙!」
當年九嶷山下,他被帝鴻、女魃聯手偷襲,墜入地淵,隻道這乘黃獸也已慘遭毒手,想不到相隔十年,天翻地覆、滄海桑田。竟會在此時此處意外重逢,心中歡喜自不待言。
乘黃獸歡嘶撲騰,濕漉漉的舌頭朝他臉上交相亂添,又咬住他的衣襟,爭相朝東拽去。拓拔野哈哈大笑,方一轉頭,周身卻如被雷霆所擊,瞬時僵凝。龍女亦微微一怔,嫣然一笑。
但見大風撲麵,蓮葉起伏,一葉小舟從右側悠悠蕩出。船上側立著一個白衣女子,素手斜握著幾支碧綠的蓮蓬,衣袂鼓舞,陽光照在她清麗絕俗的臉上,籠著一重淡淡的七彩光暈。
澄澈的秋波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二人,雙靨霞湧,驚訝、羞澀中,又仿佛帶著說不出的喜悅和惆悵。
倉鷲盤旋,小舟回蕩。無邊無垠的碧空中,飄著朵朵白雲。諸夭之野的初夏,荷花連天盛開,美麗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