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個火伴五
木蘭無長兄
因為王副將的布置,花木蘭終究是沒有出什麽事情,反倒因禍得福,成了右軍裏的正規軍。
左右軍和中軍是黑山大營裏最傑出的士兵,中軍全是鮮卑貴族和北境豪強宗族之後。他們自帶家兵甲胄,可謂是精銳之極,並不是其他人容易擠進去的,左右軍就成了花木蘭這種鮮卑府兵之後的最好選擇。
花木蘭原本就是右軍“黑營”的一員,此時擢升為右軍軍士,享受正規軍的糧餉也是正常。
花木蘭是很討厭突貴偏將這種人的,但出乎意料的是,連她自己都以為自己這次即使不死也要吃一頓苦頭,卻很快就被放了出來,那突貴還十分大度的讓她以後就跟著他“混”了,連給人說“不”的機會都沒有。
阿單誌奇和同火之人都力勸花木蘭不要違逆上官的意思,最終花木蘭心甘情願的接受了這一指派,也是因為阿單誌奇的一句話。
“你永遠都是我們的火伴。等你入了右軍,我們黑營就成了保護你們的‘護軍’,這豈不是很好嗎?想想都讓人興奮,我們要保護你了!”
進了右軍,無非就是操練的更為嚴格一些,她那非同與一般人的力氣也漸漸出現端倪。當然,因為她時刻牢記阿爺的叮囑,所以眾人看到的也隻是冰山一角,但即使是這一角,也足夠讓不少人將他視為頭目,仰慕不已。
突貴雖然收了花木蘭,但卻對他是不鹹不淡。幾次和柔然交戰,他隻讓花木蘭在後方射箭,並不準他向前。
好在花木蘭對這位“上官”也沒有什麽敬畏之心,兩人維持著麵子上的關係,既沒有如其他人想的那樣水火不容,也沒有化幹戈為玉帛弄出什麽親如一家的情景來。
阿單誌奇雖然戰績沒有花木蘭那般出色,但他大局觀好,又有勇有謀,王副將看中了他的人才,將他要去了右軍的護軍,也成了一名正規軍。
黑十六火其他幾人都被陸陸續續調入了右軍的各隊之中,有了新的火伴。但他們畢竟都還在右軍中,閑暇時也會聚聚,互相吹吹牛聊聊天,罵罵新的上官腦子有病,或是誇誇新火長的手藝比阿單誌奇要出色一類的事情。
花木蘭幾乎認為這就是他們將要一直過下去的日子,每天都過的這麽有滋有味,回想起來全是在漫天的星光下裹著皮裘聊天,或是閑暇時間一起切磋切磋武藝的場景。
但總有那麽一個時刻,會讓花木蘭清楚的意識到,她如今不是在家鄉的軍鎮中,也不是在和平時期的邊關。
她在經曆著戰爭。
而戰爭,會奪走一切美好的東西。
“我怎麽覺得有些不對?”突貴勒住韁繩,輕喚斥候。“斥候去前麵看看,平日裏這個時候柔然早就跑沒了影子了,現在怎麽還沒走遠?”
他的心頭升起一股不安。
柔然人可沒這麽英勇善戰,他們早已經習慣了在騷擾一陣後立刻撤退。
如今已經追趕了八十多裏,可他們還在前方不遠的地方沒有散開。
同樣覺得不對的還有花木蘭。
柔然人撤退的太整齊了。若說前麵幾十裏是因為退的還不夠遠的話,這已經追出去了這麽長時間,陣型還能保持如此整齊……
簡直就像是在遛狗似的。
蠻古的前鋒軍已經衝了出去,早就跑了個沒影。對於蠻古來說,他的任務就是追上一切眼睛裏能看見的敵人,然後將他們砍殺幹淨。
前鋒蠻古、主軍突貴和護軍王偏將是這次被點出戰的三支人馬,負責追擊此次又來犯邊的柔然人。
從入冬開始,柔然人的騷擾越來越集中,就連魏軍中也習慣了這種頻繁的頻率,隻要一有進犯,立刻整軍出發,左右軍交替出擊。
但這次的追擊太不尋常了,就連突貴這種並不聰明的將領都感受到了一股異樣的氣氛。
“報!前鋒軍遇見了一支高車軍隊,人數約有一千,如今已經陷入混戰!”
“報!右側出現一支蠕蠕人的隊伍,人數約有八百,正在向我們奔來!”
“報!左側出現一支蠕蠕人的隊伍,人數約有五百,已不足二十裏!”
飛馬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奔了回來,各個都是麵如土色。
這明顯是敵人的圈套,這一次根本就是不是小隊伍騷擾!
正如軍中的軍師所預言的,柔然人不可能一直這麽小打小鬧,不停的分出人來給他們蠶食,如今,柔然人的隊伍果然壓了過來。
再過幾天就是陛下的“天長節”(注),柔然人怕是想用這種方式狠狠地拍大魏一個巴掌!
“報!後麵的護軍已經被不知道哪裏來的蠕蠕人軍隊圍住了,人數約有一千五!”
“將軍大人,我們被包圍了!”最後幾騎煙塵也回返了軍中,卻帶來了更加讓人壓抑的消息。
他們追擊柔然人的隊伍,在追擊的過程中隊伍漸漸拉長。最擅長奔襲作戰的蠻古部隊衝到了最前頭,突貴帶的大多是擅長騎射的遊騎兵,所以位置稍稍靠後。王偏將帶的是護軍,大多是穿著厚重盔甲的騎兵,所以落在了最後麵。
現在是前有眾敵,後無退路,兩側又有壓上來的敵人,如今無論怎麽看,都像是死局。
“媽的,這群蠢笨的蠕蠕什麽時候這麽聰明了!”突貴隻帶了五百人馬,在心中斟酌了一會兒,立刻下了決定。
“所有人,從左側突圍!”
左側的蠕蠕人隻有五百,和他們的數量相當。他的人馬又都是擅長騎射之人,怎麽看,都是從左側突圍最為安全。
“將軍!末將認為現在當回返後方,和王副將會和!”
花木蘭一聽突貴要跑,心中頓時升起了一陣不屑。
她竟然要在這樣的將軍手下當兵!被迫當這樣一個懦弱的怕死鬼!
花木蘭是射手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突貴去哪裏都會點他參戰。但他怎麽也想不到的是,平時從不做聲的花木蘭卻突然開了口。
“到底你是主將還是我是主將?我說左側突圍,哪裏有你插嘴的地方!”
突貴顯然麵子有些掛不住,當下一馬鞭就抽了過去。
馬上的花木蘭見馬鞭向她抽來,立刻滾鞍下馬借機避開這羞辱人的鞭子,跪伏在突貴腳下哀求了起來。
她怎麽能不插嘴?火長和胡力渾還在護軍裏!
她不能丟下火伴,此時就算再丟臉也顧不得了!
“將軍,我們的左側是一片荒漠,我們又不熟悉地形,盲目從左側突圍,很容易進入敵人的陷阱。自古行軍打仗,包圍敵人時都是虛虛實實,也許看起來最安全的左側,反倒是敵人留下來的缺口!”
花木蘭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沉穩,不要表現出想救同伴的急切。“前麵的蠻古將軍雖然已經陷入混戰,但他們前鋒營人人都是以一當十的勇士,也不是沒有撤退的可能……”
“我們此時該做的,應該是立刻回返,一來甩開逐漸向我們收縮的追兵,二來王將軍那裏還有四百多人,我們匯合在一起,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隻有回營的路打通了,援軍才有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救援,蠻古將軍也就有了一線生機!”
突貴看著跪在地上的花木蘭,思緒也是亂的很。他一生也經曆過大大小小不少的戰鬥,能從沙場上活到現在,並不全靠的是武勇。
他直覺覺得花木蘭說的沒錯,可是五百對一千的硬仗卻不是他能狠得下心來的。
各軍將軍所帶的兵員數量是有限的,死了再補充,來的就都是新兵蛋子。誰也不願意莫名其妙的損耗掉那麽多人馬,畢竟這是拿命相博的事情。
就算他此刻撤退回營也不會有人能說什麽。被這麽多敵人包圍,能跑掉就已經是本事。
天地間一片昏暗,枯草和黃沙的味道合著一絲寒意,飄蕩在風中。四麵的土地仿佛都在顫抖,戰馬們不安地踢動著碎石,馬蹄的得得聲和馬噴氣的聲音,以及眾將士身上兵器偶爾摩擦發出的碰撞聲都讓突貴的思緒變得更混亂。
花木蘭見突貴在猶豫,心中反倒大喜,她俯□子,高聲哀求。
“將軍,請您慎重啊!如今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思量的餘地了!”
“將軍,末將覺得花木蘭說的沒錯。”突貴身邊一名參將見情勢緊急,也忍不住策馬到他身旁輕聲相勸。“我們就這麽回去,就算軍中並無懲罰,對將軍的聲譽也不好。花木蘭都已經開了口,所有人都聽見了,若是您……怕是要落個‘見死不救’、‘貪生怕死’的名聲。”
鮮卑人重視榮譽更勝生命,突貴身邊的參將這話一說,突貴立刻蹙起了眉頭,大聲疾呼起來:
“吹起號角,往後方突圍!咱們去救援王將軍!”
“去救援王將軍!”
“往後方突圍!”
“提刀背弓,隨時準備作戰!”
花木蘭聽到主將的話,一口氣頓時鬆了下來,幾乎是五體投地的癱軟在地上。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無比的希望自己手上有一支驍勇善戰的隊伍,如果是那樣,此刻她就不用跪地苦苦相求,隻為了替火伴爭取那一點渺茫的生機。
“還跪著幹嘛,我們要抓緊時間!”突貴的參將叱罵了起來,“你不是要救援王將軍嗎?還不拿起你的兵器!”
花木蘭立刻爬了起來,翻身上了馬。由於她的動作太急,戰馬不安的嘶鳴了起來,但花木蘭的撫摸很快讓它恢複了平靜。
從花木蘭勸說到突貴回軍相援不過是很短的時間,騎士們在柔然人近在咫尺的追趕中調頭狂奔。即使是這樣,花木蘭也覺得他們的速度太慢,太慢……
實在是太慢了!
被柔然人包圍的阿單誌奇渾身是血,不遠處的王副將被許多兵士包圍著,以死相護,而他卻要孤軍作戰,獨自一人對抗三四個柔然人的攻擊。
“媽的……”他吐出一口血水,剛才偏頭偏的稍微慢了點,被柔然人的鐵錘磕掉了幾顆牙齒。
媽的,當上將軍還真是好,有那麽多人護著,哪像他……
他苦笑著握緊了手中的長戟。
現在也許叫短戟比較合適,戟身早就已經在架住別人兵器的時候斷掉了。
說起來,他現在還能活下來,全靠不遠處的王副將吸引了柔然人的注意。隻是敵人三倍於他們,短兵相接,全軍覆沒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他忍住全身的劇痛,夾緊馬肚往王將軍那邊衝去。
那是主將,全軍都會向他身邊靠攏。隻要他沒下令逃跑,就算他們全部戰死在這裏也不能後退一步。
柔然人像是席卷大地的暴風般,直直向他們湧來。他們麵目猙獰地衝上來的模樣,簡直就如噩夢一樣恐怖。
阿單誌奇身上已經中了許多箭,此時全憑著本能在戰鬥著。在他的耳邊,所有的聲音都已經遠的像是在天上,眼前到處都是人影在晃動,至於到底是敵是友?
天曉得。
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他們所有人都是。這支柔然人明顯是有備而來,絕不會放棄啃下他們這塊容易啃的骨頭。
多麽可笑,追捕獵物的獵人突然變成了被追捕的獵物!
他們是不是自信的太久了?
阿單誌奇一邊祈禱花木蘭和其他幾支隊伍的人能夠安然無事,一邊揮舞著手中的武器。那些柔然人的大刀從他的鼻子前麵掠過,而周圍則是傳來狂風的聲音和柔然人的高喊聲。
‘我大概已經發揮出我所有的實力了。可惜花木蘭不在,不然也讓他看看,我也能一場戰鬥斬獲十幾人……’
阿單誌奇揮舞著武器的手臂越來越慢,已經慢到了舉不起來的地步。
可惡!
他要是有花木蘭那樣的本事就好了!
不,不需要有花木蘭那樣的本事,隻要有他一半的力氣就行了!
他怎麽會弱到連武器都舉不起來啊,他的長戟有這麽重嗎?
就在這時候。
“火長!撐住了!”
!!!
他怎麽可能忘得了這個聲音!
阿單誌奇猛然睜開眼睛,抬起了頭來。
他的兩隻眼睛都已經全部被血糊住,眼前到處都是血紅一片。在那血紅一片裏,一匹熟悉的棗紅色戰馬正在向他疾馳而來。
馬上的人舉起了手中的長刀,直接一個下劈的動作,幹脆利落的劈開了攔截之人的臉孔,並且繼續以這種一往無前的氣勢衝了過來。
笨蛋……
笨蛋啊……
阿單誌奇的眼淚和著鮮血流了下來,這讓他的麵目看起來十分的猙獰。
可是誰在乎呢?
阿單誌奇看著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的人影,忍不住露出了一個苦笑。
笨蛋。你該先去救的該是王副將啊。
你這麽直直的奔著我而來,是怕全軍的人都不知道你想要做什麽嗎?
笨蛋。我已經活不了了,我現在應該變得像是一隻刺蝟吧?
你見過像是刺蝟一樣的人能活下來的麽?
笨蛋。你不是說你不想進先鋒營嗎?
你要再繼續這樣砍殺下去,別說先鋒營,大可汗都要馬上點你做護軍了。
笨蛋。我其實一直很羨慕你。
羨慕到隻能罵你笨蛋來平衡我的嫉妒心。
笨蛋。
我做不成英雄,好歹做了一次英雄的火長,也不枉此生了吧。
“火長!你怎麽樣了火長!”已經衝到了阿單誌奇麵前的花木蘭,渾然不顧身旁眾人仿佛看著怪物一般的眼神,一把拉住已經搖搖欲墜的阿單誌奇,一隻手將他提了起來,放置在了自己的馬前。
花木蘭如今的同火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聲。他們知道他力氣大,也知道他本事大,卻不知道他的大到這種地步!
“火長?火長?”
花木蘭手足無措看著身前的阿單誌奇,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把手放在哪裏。
傷成這樣,到底放在哪裏他才不會疼呢?
“花木蘭……”阿單誌奇強撐著喃喃出聲。
“我在!我在!”花木蘭已經泣不成聲,彎下腰把耳朵湊近了阿單誌奇的嘴邊。“你說什麽?你說,我做!”
“花木蘭……”阿單誌奇用盡最後的力氣,“我也害怕……”
“火長,你說什麽?我聽不清!”花木蘭的耳朵已經貼到了他的嘴唇,可依舊聽不清阿單誌奇在說什麽。
“我的家人……”
“什麽?”
“改變生活……”
“火長!”
“火長……”賀穆蘭從劇烈的頭疼中清醒了過來,如同當年的花木蘭一般淚流滿麵。
她知道了眼前的這個孩子是像誰。
阿單卓,是那個阿單誌奇的孩子。
原來火長怕的是那個啊。
“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變他們的生活。”
賀穆蘭凝視著已經嚇傻了的阿單卓,竭力擠出一個笑容。
阿單卓……
“你現在過的好嗎?”
作者有話要說:注:天長節就是皇帝的生日,魏晉南北朝慶祝皇帝生日的節日叫做“天長節”。
不好意思,9點多才回家,本來想今天幹脆不寫了,等明日再補上的,可是又覺得肯定有讀者一直等著,所以碼字碼到了現在。
好在現在才23點45分,我並沒有違背我們今日雙更的約定。
隻是接下來幾天我還是要一直加班,我隻能保證隻要我有時間,一定盡力保證做到保質保量的雙更,卻不能百分百保證一定能日更一萬了。希望大家能夠體諒。
鞠躬!
小劇場:
賀穆蘭凝視著已經嚇傻了的阿單卓,竭力擠出一個笑容。
阿單卓:啊啊啊啊嚇死人了!媽媽我要被吃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