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無長兄

83 小人物的智慧

83小人物的智慧

“吾乃懷朔花木蘭。”

賀穆蘭被重重圍困後,說出這麽一句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

“去和你們太守說,我有軍功十二轉,該他來拜見我才是。”

大魏的武官一職,分為“勳官”和“命官”兩種,前者以上陣數、殺人數、以少敵多次數以及擊殺敵將的人數為標準,分為十二轉,最低者是一轉,殺人數十便有,而到了最高,則是十二轉,稱為“上柱國”,勳官二品,無實職。

雖然無論你軍功有多少轉都不一定能成為真正二品的實缺官,但就如同後世“某某某享受某某某級待遇”一樣,勳官是武人最高的榮譽,若是不留在軍中而想要出仕,就靠門資、出身和勳功來排定品級。

勳官是終身的,命官卻是朝廷任命的。

對於很多即使當了官也沒啥俸祿,還不能像在軍中一樣靠戰利品獲得收益的軍戶來說,在沙場上奮鬥獲得軍功獲得勳爵比當實缺官要牢靠的多。

賀穆蘭從軍十二年,天子論功行善時正是“十二轉”的上柱國武勳,即使見了太子,也可以不必下跪。

她每年都會有皇帝賞下的賞賜,若不為官,十二轉的賞賜也夠她無憂無慮的過一輩子。

在大魏,軍功高便是有了一切,當今天子拓跋燾更是推崇勇士,對十轉以上的將士都極為優待,如今朝中軍功十二轉者絕不超過十人,而出身隻是普通軍戶的,隻有三人。

花木蘭因為是個女人,所以即便名頭更響亮一點,也不能授官。可是過去部落製的時候,鮮卑女人也是能掌兵的,花木蘭領了十二轉的軍功,軍中就一直承認她的地位,是以無論是來求親的十四羽林郎,還是太子殿下拓跋晃,都以“將軍”稱呼花木蘭。

這稱呼稱全了,應該叫做“柱國大將軍”,寓意國之棟梁。

賀穆蘭剛剛把自己稱呼報出來的時候,那群圍了她的皂吏還懵乎乎地互相看了一眼,雖然覺得她的口氣似乎很了不起,卻沒有什麽記憶。

“懷朔華木藍,誰啊?”

賀穆蘭的“花木蘭”是用鮮卑話讀出來的,這些皂吏多是漢人,一時分不清到底是哪三個字,互相詢問。

“懷朔不是北方的軍鎮嗎?難不成是北麵哪個達官貴人?”

“達官貴人應該在平城才是,懷朔那黃沙漫天的地方……”一個皂吏嚷嚷了起來。“哪有達官貴人就帶著個又矮又呆的黑小子出門的!這一定是哪個鄉下地方的鮮卑人來糊弄我們!”

“你!我……”阿單卓聽他們這麽侮辱花姨,又說自己“又矮又呆”,頓時揮起拳頭,想要和他們拚了。

賀穆蘭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蹙起了眉頭。

她以為花木蘭的名聲在平6很響,至少癡染和若葉都聽過。結果這群皂吏卻像是沒有聽聞過一樣,而且連軍功十二轉意味著什麽都不知道。

難不成這些人是江仇專門用來做惡事的走狗,不但武藝稀鬆,連見識也沒有,隻是聽話而已?

“懷朔華木藍有什麽了不起,我還說我是平6王元寶呢!誰知道你誰啊!”一個皂吏發出不屑的嘲笑聲。

“就是就是,還軍功十二轉,就是三十六轉也……啊啊!”

一支不知道哪裏射來的箭擦著他的頭皮過去,他隻覺得頭皮一涼,然後就是熱熱的東西順著額頭流了下來。

那說話的皂吏一摸額頭,頓時發出驚恐的叫聲:

“啊啊啊!流血了!”

“標下不知是花將軍在此,居然還敢對您舉劍,是我們無理,這就和您賠罪!”那在城樓上協助圍困花木蘭的城門官放下手中的弓箭,一個軍禮單膝跪了下來:“請花將軍原諒!”

“請花將軍原諒!”

知道花木蘭是誰的城門官齊刷刷跪了一片。

賀穆蘭在被皂吏嘲笑之時,真的尷尬欲死。

這是她第一次借用花木蘭的名聲,還特地為了不墮花木蘭的名頭,用了“吾乃懷朔花木蘭”這麽有型的開場白。

結果瞬間就被“我還是平6王元寶呢”給啪啪啪的打了臉。

這個時代谘詢不通,很多你以為別人知道的別人不知道,你以為別人不知道的,卻有可能在街頭巷尾中獲知。賀穆蘭太高看了花木蘭的名頭,也高看了這些尋常皂吏的見識。

皂吏們不過是一群賤役,沒有官職俸祿,全靠縣令發米糧過活,名為吏,實為走狗,甘做惡人走狗的,又能有什麽本事?

賀穆蘭的羞憤根本無法紓解,她甚至想要拔出磐石來狠狠劈這些人一頓。

居然侮辱她的偶像!他們是想要被一個個揍,還是想一起被揍?

就算被射成刺蝟,她也忍不住了!

那城門官的一支箭解了圍,也阻止了她的暴走。那一聲“花將軍”讓她的眼眶熱的都快要湧出淚來,而那群城門官行禮跪地,更是讓她那一瞬間有了一種奇異的滿足。

沒錢怎麽了。

沒官怎麽了。

就算這些皂吏瞎眼又怎麽了。

軍中還記得花木蘭!

城門官跪下的時候,就有皂吏飛速回去回報了。

這城門官雖然隻有八品,卻是此地郡兵的首領,手下帶著一百多人,專門負責把守四門。

切莫小看城門官,大魏的地方鎮守部隊晉升極慢,尤其是南方毫無征戰的地區,城門官便是一地郡兵中油水最肥、最安全、福利待遇也最好的一群人。別看陳節當個郡尉,每個月的油水還不見得比城門官多。

普通郡兵若是想要當上城門官,要麽就是靠山夠硬,要麽就是手底下有真功夫,揍的別人爬不起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可以被小覷之輩。

這城門官也是從軍中退下的,靠著以前老上司的門路當了此地的城門官。隻是他剛來的時候這裏還是富庶之縣,如今卻也變得冷冷清清,絕沒有以前客商、手工業者絡繹不絕的景象。

隻是一來他也要糊口,二來那老上司也是支持江仇這邊的人,所以有時候隻要他手伸的不長,他能閉一隻眼就閉一隻眼。

要是錢給的夠,事情又沒什麽厲害幹係,他幫一把也不是什麽難事。

但前提是,不能惹禍上身。

花木蘭的威名,他昔日還在軍中時就有耳聞。他東平郡的這位上官,也隻是花木蘭手下的手下,一名千夫長而已。

這樣的人,他哪裏惹得起!

皂吏們出聲侮辱花木蘭時,這城門官就覺得不好,因為花木蘭的臉色青白的太嚇人了。

他倒不怕自己日後倒黴,而是怕這些人惹惱了這位將軍,讓她怒而出手,那小事變成大事,自己以權謀私的事情就擋不住了。

於是他不惜冒著得罪江仇的危險出了手,又將花木蘭高高捧起,悄悄補回她的麵子。這些“英雄”們都是人和人之間這樣“造”出來的,他當了這麽多年城門官,送往迎來的事情看的多了,人走茶涼的比比皆是,但隻要人家還記得你,你就是個人物。

這便是小人物生存的哲學,賀穆蘭怕是怎麽也想不到,她那被軍中記得、連城門官都尊重無比的場麵,竟是這般促成的。

但無論如何,賀穆蘭確實踩著台階下來了,下來的還很舒坦。阿單卓甚至已經想要原諒這個攔住他們的城門官,請他去喝酒了。

這世上男兒最痛快之事,便是英雄惜英雄。

“花將軍,這應該隻是一場誤會。您身份貴重,由這些皂吏押著回去未免難堪。這樣吧……”那城門官將手中弓箭往身旁手□上一扔,抱拳道:“卑職帶人親自送您回衙門說明誤會,如何?”

……

賀穆蘭。

……

阿單卓。

這麽禮遇尊崇,說到底還是要再回去見那狗官?

這和說好的“華容道義釋曹操”段子不一樣啊!

賀穆蘭和阿單卓兩人策馬在集市狂奔的情景還沒傳出幾個人去,這兩人就被江扒皮的人給攔截回去了。

這讓許多想看周扒皮倒黴的百姓由不得發出一聲長歎,詛咒這位縣令一手遮天,連武藝驚人、騎術精湛的鮮卑勇士都逃不了他的魔爪。

隻是不過頃刻的功夫,平6的百姓就覺得他們的猜測大概是錯誤的。因為沒有一個被抓住的人會這麽……

呃……

趾高氣揚?

那被很多百姓堅持認定成“來巡查的達官貴人”的賀穆蘭,此刻正好端端的坐在她那匹神駿越影之上,旁邊有步行的,佩著腰刀和長槍的城門官護衛。

這些門官胸前大大的“卒”字,證明了他們是郡兵而非那些討人厭的皂吏,而他們謙卑溫順的態度足以說明馬上那位騎士絕非階下囚的身份。

這讓賀穆蘭“大人物”的身份又一次被坐實了。有些人甚至在考慮,是不是要想法子去搭個話伸個冤什麽的,至少能露個臉麵。

萬一被這位大人看中,也做個隨從什麽的呢?

而江縣令的那些“蝦兵蟹將”,甚至連給那位大人牽馬的資格都沒有,隻不過跟在那位大人身後的隨從之後,還離得較遠,連邊都不敢貼的太近。

有些人開始憧憬江仇的好日子到頭了。有些人覺得這大人和城門官關係這麽好,又在往衙門裏走,怕是蛇鼠一窩。

總而言之,在各種形形色色的猜測下,一群百姓半是看熱鬧,半是想要滿足自己的某種心思,紛紛跟在賀穆蘭一群人的身後往衙門而去。

“師兄,我看花施主似乎沒有什麽危險……”愛染穿著一身賀穆蘭買來的舊衣衫躲在一處貨攤後麵,和身邊的癡染小聲嘀咕。

癡染卻比他更加自在。他靠在牆邊,一副吊兒郎當看起來就像是乞丐的表情,狀似無意,實際上餘光一直看著集市那邊。

“沒什麽危險,她應該就帶著阿單小弟出城去了,又哪裏會往回走。”癡染皺著眉頭。“我們在這裏再等幾天,看看花將軍會如何。”

“花施主之前好像和阿單大哥說過,說她若是去報恩寺浮屠被抓住,叫他快馬去陳郡的太守府找什麽人。若花施主真的陷在牢裏,我們就想法子去陳郡吧。”愛染愁眉苦臉地搓了搓手。

“我連找平6都找了許久,陳郡在哪裏?這可真要命了。”

“陳郡在最南邊。”癡染做乞丐時流浪過不少地方,“再等等看吧。情況要是不對……”

他咬了咬牙。

“我們就去陳郡的太守府。”

江仇接到消息走出衙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讓他厥過去的畫麵。

不知哪裏冒出來那麽多百姓圍在其後,就連城門官也跑出來湊了個熱鬧,殷勤的伺候那坐在大宛良馬上的鮮卑人下馬。

旁邊的百姓眼睛都瞪得滾圓,就想看他有什麽反應。

偏他和若幹太守剛剛從那該死的小吏身上得知了這個鮮卑人的身份,就算他想要建立起聲望,此時也不敢在太守麵前擺他七品官的架子。

十二轉,二品。

他這輩子都摸不到邊。

所以他隻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像是一個傻子一般矗立在冬日的寒風中。

天知道他的心都快掉到冰窟窿裏去了。

這群傻缺!

知道點子棘手不知道裝傻把他放走嘛!

拉回來讓他們家老爺給這個女人賠罪不成?臉還要不要了?

那群百姓見江扒皮一沒有抖官威二沒有擺架子,甚至跑出來迎接,頓時個個喜笑顏開,就差沒有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了。

這家夥還是碰上更厲害的了!

隻見馬上那個身材修長,麵容冷淡的鮮卑人婉拒了城門官的好意,長腿一跨,猿臂一展,幹脆利落的滾鞍下馬,轉過身來。

江仇眼見著這個自稱“懷朔花木蘭”的棘手家夥,用冷漠和不耐煩的表情將臉朝向他的方向……

……

然後扶住額角,像是看見什麽嫌惡之人一般蹙起了眉頭。

讓賀穆蘭頭疼的不是別人,卻是江仇身邊那個穿著一身裘衣、帶著鮮卑皮帽的中年男人。

從看到他的那一瞬間,賀穆蘭屢屢憶起往事時的頭疼欲裂一下子又襲了上來,一個熟悉的名字也跳到了她的嘴邊。

“若幹……人?”

這是什麽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