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無長兄

第410章 女中豪傑

第一卷 第410章 女中豪傑

賀穆蘭的推論一出來,最為震動的不是沮渠牧犍,而是孟王後。

大概是她沒想過自己身邊的人會有問題,又或者是她無法接受這個宮女會做出這種事情,孟王後幾乎是脫口而出:“不想死就說真話!我多年不殺人,你們已經把我當羊羔了是不是!”

那叫李兒的宮女在賀穆蘭的手裏震了震,拚命搖著頭:“不是……不是……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賀穆蘭很少對人動粗,尤其是女人,在這一點上,她和大部分人一樣,是不會主動對弱者出手的。

可她心中的憤怒已經讓她恨不得把這個宮女挫骨揚灰。

雖然知道凶手沒有那麽好找,可她卻並不準備這麽罷休。

賀穆蘭把李兒擲在地上,對著北涼官員們說道:“今日有我大魏的官員無緣無故死在貴國的宮中,這是攸關魏國尊嚴的大事。三日之內,我希望能得到事情的真相,如果貴國不能給我們滿意的答複,我們三日後即刻回國,興平公主也不必和我們同去了。”

這話一出,滿朝震動,沮渠蒙遜和孟王後立刻臉色黑的猶如鍋底,其他北涼官員們搓手的搓手,頓足的頓足,恨不得把幕後之人抓出來打一頓才好。

“花將軍息怒,可和親之事事關兩國國體……”

宰相宋繇打著圓場,“我們一定會徹查真凶,但現在這些都是貴國的猜測,我們還得細細尋找……”

“花將軍的條件,就是我們的條件。”魏國的官員們一個又一個的站在花木蘭身後,與涼國人分庭抗禮:“我們是為了兩國的和平而來,可公然殺害使者,這根本就不是想要和平的做法!大行驛負責協調兩國行程、選擇來往的路線,一旦大行驛出事,難以保證使團的安全。”

“如果是這樣,我們就不能讓興平公主和我們一起冒險,最好是我們回國之後,再派一支‘使團’過來重新迎接。”

這些人都長期出使,手段圓滑,說話綿裏藏針,和賀穆蘭正好是軟硬皆施。他們把賀穆蘭將興平公主拋下的原因歸結於“路上不安全”,隱隱指出涼國人可能是想在路上下手謀害使團的安全。

至於“和平”,最好是回了平城和魏帝商議過之後,再來考慮到底是不是需要勞民傷財的“和親”,還是幹脆把來回出使的財帛留下來攻打涼國算了。

魏國的使臣們雖然大多是文臣,可魏國自拓跋燾登基以來手段強硬,東征西討從未有過敗績,眾人都是硬骨頭,又被大行驛的死激發了義氣,竟共同生出了同仇敵愾之氣,已經將生死拋擲於腦後了。

死可以,我們死在路上,你們就等著滅國!

到那時,興平公主就不是和親的公主,而是戰敗的俘虜。

“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公主身邊的宮人們扶著搖搖欲墜的興平公主,害怕地壓低了聲音,“我們還是走吧,公主……”

興平先開始聽說魏國可能把她留下來時,還隱隱有些高興。她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懷了孕,隻是經常想要嘔吐,月事也沒有來過,她並不是無知的小女孩,知道十有□□是有了,在沒有太醫也沒有可靠之人的情況下,她隻能靠自己一力獨撐,將來還長路漫漫,能不走是最好的。

但隨著事態的發展,她知道自己不走也會被逼著走。

她是拓跋燾不攻打“北涼”的祭品,如果不嫁過去,身份隻會更加尷尬,日後說不定就會成為俘虜被搶過去。

現在嫁過去,最差也是個嬪妃,日後成了俘虜,又是涼國先理虧,恐怕說不得會被羞辱,連個份位都沒有。

最讓她心中擔憂的,是這個花木蘭並非一個憐香惜玉之人。

他對待李兒的殺意並不是假的,那刺骨的寒光讓她全身都在顫抖。這個男人和她之前接觸到的每一個男人都不一樣,他行動果決,意誌堅定,而且有一種完全不理**謀詭計的天真。

這樣的人應該是習慣了用武力來解決問題,就算他喜歡“善良”的女人,也不代表他就會善待“善良”的女人。

她究竟能不能駕馭的住他,讓他為自己神魂顛倒,她一點把握都沒有。

這花木蘭心思這麽縝密,似乎還精通醫術,如果和她有肢體接觸,真的會察覺不出她懷了孕嗎?

他連別人是怎麽死的都能看出來!

興平打了一個哆嗦,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走……我們走……”興平抓住宮女的手,“我們回去。王後說的對,我不該留下來……”

興平公主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大殿,賀穆蘭等人也是一點好臉色都沒有。

她指揮了幾個虎賁軍的侍衛扛起大行驛的屍體,用刀子一樣地眼神向著裝作若無其事的沮渠牧犍剜了過去,便告辭要和一幹魏臣們回使館去安置大行驛的事情。

“三日之後,我要結果。”

陰謀詭計自然是可怕的,這世上不知有多少偉人倒在陰謀詭計之下。

但陰謀詭計之所以是陰謀詭計,正是因為它發生的無聲無息,不能讓人察覺,一旦被人揭露出來,再小心的計謀也會查到端倪。

如果大行驛真的是死於“馬上風”,這件事雙方都會心照不宣地停止追查,從此真相就埋在了土裏,但賀穆蘭硬生生把事實的經過拚湊了起來,又丟下一個三日之後要結果的決定,注定讓許多人這三天都睡不好覺。

啪!

“誰讓你自作主張的?”沮渠蒙遜氣的渾身顫抖,“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你覺得天底下就你最聰明?拓跋燾會派出花木蘭來北涼,甚至連禿發家那個小子都在他之下,你以為他是什麽庸人?連李順都倒的不明不白,還躺在綠洲裏等死,說不定現在都已經死了!”

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的沮渠牧犍捂著臉,忿忿不平地說道:“我不這麽做,根本就沒有在路上毀了花木蘭的可能。路線是魏國確定的,哪怕路上有什麽陷阱,他們不進去也是白搭,隻有殺了大行驛才能由我們主導方向,而我現在已經做到了!我隻是不知道花木蘭還會驗屍的本事!”

“是你做的太蠢!我問你,你之前舉著杯子去找花木蘭是幹什麽?他為什麽從頭到尾都對你麵色不善?你別告訴我你蠢到去挑釁他,逼得他在大殿上當場驗屍!”

沮渠蒙遜看著沮渠牧犍默不作聲的樣子,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我的佛祖啊,你真的這麽做了?”

他閉了閉眼,指著進殿的大門,低沉地吼道:“滾!你給我滾!帶著你的王妃給我滾出王宮!我不想看到你!”

“父王,如今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該做的是如何挽救,而不是……”

“我知道現在該做的是如何挽救,但我怕我再看見你,會下令把你送出去給魏人發泄!你若還想我留著一點父子情分,就給我快點滾!立刻滾!”

沮渠蒙遜咬著牙。

“要麽你就死!”

沮渠蒙遜自身體大壞以後經常情緒不穩,動輒殺人的時候也有的。沮渠牧犍見他的表情實在太可怕了,瑟縮了一下立刻快步退走,幾乎是小跑著一路離開了大殿,頭也不回的往自己的住處跑去。

然而他隻走了沒多遠,卻有幾個侍衛將他一把攔住,恭恭敬敬地請他停下。

“三王子,王後有請。”

“我現在奉旨離開宮中,不能留下。”

沮渠牧犍的臉扭曲了一下,“你們不想抗旨,最好給我讓開。”

這幾個侍衛笑了笑,“我們接到的命令是讓您現在去見王後,既然如此……”

沮渠牧犍鬆了一口氣。

“那就得罪了!”

幾個人將沮渠牧犍一把架起,直接往中宮拖去。

“你們反了!來人啊!來人!有人造反!”

沮渠牧犍心中怕急,他知道那位王後的手段和耐性,可不是他父親那樣能忍住自己怒火的堅忍。

他這次設計時用了她身邊的人,一來是報複孟王後之前捉/奸羞辱他的行為,讓她也常常被人羞辱的滋味,二來是報複花木蘭和魏人落井下石,逼立世子的言行。

那叫李兒的宮女嘴上說愛慕他愛慕的要死,可王後來東宮之前也沒有給他過任何提醒,顯然在中宮也是沒什麽地位的宮人,棄了就棄了。

可誰知道這女人蠢到還畫蛇添足,害得他現在騎虎難下……

該死,孟王後不會趁此機會想把他直接殺了吧!

或者直接給他扣下帽子交給魏人折磨?

她真的會的!

哪怕凶手不是他,她也會這麽做!

沮渠牧犍越想越驚,偏偏這幾個侍衛都是武藝高強之人,又抓住了他身上的要害,逼得他不能動彈,隻能被直接架著往中宮走。

此時他也顧不得麵子了,口中一直大聲呼救,那幾個侍衛大概是覺得煩了,有一個隨手掏出一塊不知道是石還是玉的東西,強行塞到他的口中。

“勸殿下不要再叫,萬一真吞下去了,就會噎死了。”那侍衛曾經是東宮世子的部下,世子死後才調往中宮,對他侮辱主子的未亡人很是譏諷,下手也最黑。

“小心含著才好。”

這些人隻忠於孟王後,是真正的死士。孟王後雖是女眷,但之前帶過兵,身邊也有男性的侍衛,日子過得並不如外人想的那麽痛苦。

對於這些侍衛來說,孟王後雖然是王後,可還是他們的將軍。

沮渠牧犍被毫無尊嚴的強行拖到了中宮,路上當然也有聽到求救去沮渠蒙遜那裏報訊的宮人,但中宮大門隨著沮渠牧犍進入直接關閉了,又有重重侍衛把守,沮渠牧犍幾個聞訊趕來的隨從和心腹在中宮大門外繞了半天,又是求情又是威嚇,結果裏麵的人根本不為所動。

“怎麽辦?王後不會直接下手吧?”

幾個人慌了手腳。

“應該不會吧?”

“現在不能亂,我們是外官,不能擅闖中宮……”幾個官員團團轉了一圈之後,突然一跺腳。

“我們進不去,去找王妃啊!快去請王妃來!”

剩下的人恍然大悟,立刻飛奔而去,生怕跑慢了裏麵的人就沒了。

話說這邊沮渠牧犍被拖死狗一般丟入了殿內,一進殿內,就嚇得魂飛魄散。

那個曾在大行驛酒裏下藥的酒正,以及曾經扶著大行驛去如廁的使館小吏,全都跪倒在中宮大殿的金磚之上,渾身上下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濕淋淋的。

孟王後的中宮裏一到夏日就會擺上雪山上挖下來的冰磚,所以整個殿中不但不悶熱,反倒有些森冷。此時這幾個人不知道是因為被冷冰冰的氣息所寒,還是心裏已經怕到了極點,都抖得猶如篩糠一般。

旁邊的侍衛去掉沮渠牧犍口中的東西,又為他推宮活血,好半天後沮渠牧犍才推開幾個侍衛自己站直了身子,對著鳳座之上的孟王後怨道:“不知道王後是什麽意思,竟然將我這樣綁到中宮裏來。我雖不是世子,但還是敦煌和酒泉的太守,北涼的王子,居然被這幾個侍衛侮辱!”

“我派他們去的。”

孟王後輕描淡寫地哼道,“你父王將查找真凶的事情交給了我,如今他們供出是你指使他們做的,所以我請你來當麵對質。”

“簡直是一派胡言,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

“沮渠牧犍,宮中有一個傳聞是真的。”孟王後挑了挑眉,冷冷開口:“長明宮中四處都是地道,而中宮的地道,可以通往各處。”

她看著沮渠牧犍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接著說道:“你發現了東宮裏的地道……唔,大概曾經政德或者興國帶你進去過,所以事情一完,你就叫他們藏到了地道裏,宮中的侍衛四處找他們的蹤跡都找不到,當然找不到,翻了個底朝天也找不到……”

“因為他們都躲在地底。”

沮渠牧犍心中越來越涼,但他畢竟不是衝動的毛頭小子。他知道如果孟王後有意殺他或者害他,如今就不會告訴他這麽多,連中宮的秘密都告訴他了。

除非她另有所圖。

孟王後像是沒見到他的臉色一般說著:“當初姑臧被攻破,南涼王室通過地道逃走,大王就知道這地道是個隱患。我們北涼國力弱小,根本沒有實力推倒長明宮重新建造王宮,隻能繼續用它。而中宮作為整個長明宮的中心位置,是所有地道的中樞,所以我自入駐長明宮後很少出去。因為隻要守住了中宮的地道,便沒有任何人能夠無聲無息的來去……”

“為何我是一介女流,我的中宮裏卻有這麽多侍衛,為何我們孟家可以自由來去宮中,鐵衛營的精銳皆在我的中宮之中?”孟王後看著露出不可思議表情的沮渠牧犍,嘲諷地說道:“你不會以為真是大王和我夫妻情深吧?”

沮渠牧犍沒有說話,隻瞪著眼睛。

“我孟家對北涼的忠心日月可鑒,而我雖是王後,更像是把守宮中安危的將軍,我和大王的感情早已經不是愛,乃是更深的責任和義務。所以北涼的世子,隻能是我的孩子……”

她涼薄地說著讓沮渠牧犍麵目猙獰的話。

“你以為大王是選了你,所以才遲遲不立世子?不是,大王不過是想讓你做菩提的擋箭牌,所以才一直讓你在外麵蹦躂,魏國不希望有一位精明強幹的世子,你表現的越聰明,越有手段,魏國就越不會讓你登上王位。”

“菩提注定是世子,以後便是涼王,而你注定隻是個‘賢王’。”

“王後把我叫來,就是為了說這個?”沮渠牧犍的牙齒咬得嘎啦嘎啦作響。“我以為……”

你是要追究我的不是。

“我把你叫來,當然不是為了說這個。”孟王後笑的沒心沒肺,“我是想和你做個交易。”

沮渠牧犍心中一定。

他就知道這個女人不會是為了殺他而這麽大費周章。

會說這麽多,她心中肯定有什麽打算。

這打算,甚至不能告訴他父王。

北魏會忌憚沮渠牧犍,當然是因為他是剩下的幾個兒子裏最有才能的一個。他知道自己不會死了以後,心中那些害怕和擔憂也立刻收了起來,氣勢也陡然一變,大方地和孟王後一笑。

“我是不是沒有選擇的餘地?”

孟王後點了點頭。

“我這個交易,對你不但無害,而且非常有益,你隻要聽完我接下來說的話,從此以後隻會視我為恩人。”

“願聞其詳。”

孟王後拍了拍掌,殿中所有人的人撤離了大殿,就連那兩個共謀也被拖了下去。她看了看沮渠牧犍,突然開口說道:

“菩提雖然如今做了世子,但那是我為了救他的命不得不為之。他日大王駕崩,我會帶他離開宮中,讓你成為涼王。”

“什麽!”

沮渠牧犍吃了一驚,當場脫口而出。

“這怎麽可能!”

“你從小也算是在我膝下長大,應該知道我的為人。我既然跟你說了,就自然是要這麽做的,你又為何吃驚?”

“我不懂,您跟隨父王南征北戰,您駐守中宮這麽多年,您甚至設計我讓菩提當上世子,就是為了讓我登上王位?這也太可笑了吧?”

沮渠牧犍連聲驚叫。

“您總不會說我其實才是您的兒子,其實我的母妃隻是把我養大而已吧?”

沮渠牧犍這樣叫著,心中卻隱隱升起了期待。

如果是這樣……

如果真是這樣……

“怎麽可能。我怎麽會讓其他人養我的骨肉。”孟王後的話無情的戳破了沮渠牧犍的希望。

她雖然知道沮渠牧犍母親是個宮婢出身對他來說是最大的不利,卻驕傲到不願意說謊去欺騙沮渠牧犍。

“那為何……”

“沮渠政德生來便是為了做世子的,他從小所受的教導便是學習如何做個世子。沮渠興國為了輔佐兄長,從小學習為王之道,也算是個合格的世子人選。”

“因為有兩個兄長護庇,菩提得以無憂無慮的長大,他心思單純性格又太過軟弱,根本不是為王的器量。政德和興國希望能成為涼王,是他們都有成王的野心,我作為母親,自然要助他們一臂之力。可菩提卻不是這樣的孩子,光是成為世子他就已經夜不能寐,而魏國緊緊相逼,根本沒有給他學習如何成王的時間。我不想他才剛剛開始沒多久的人生就這麽痛苦,所以我情願他不做這個涼王。”

孟王後語氣十分溫柔,溫柔到沮渠牧犍心中甚至嫉妒的發疼。

從小他的母妃隻會告訴他要變強,要不弱於其他人,要討好兩位兄長,要結交朝中大臣,要侍奉王後和父王,要娶最能幫助自己的妻子……

“今日北涼得以興盛,我孟家犧牲巨大,我也不願意北涼被魏國所吞並,但目前來看,魏國之勢決不可擋,唯有苦苦掙紮,左右逢源方能生存。我已經死了兩個兒子,這個兒子是我最後的希望,所以這幾年裏,我會和他假死隱匿,帶著他離開北涼……”

孟王後看了看沮渠牧犍。

後者已經嚇傻了。

“自大王和大李氏有染,我最後的一點希望都已經破滅了。往日的溫情已經不足以讓我繼續堅持下去。這王宮困了我許多年,我看守著地底的地道,自己卻像是在坐牢。如今我已經五十有三,恐怕再也活不了幾年,不如拿剩下的時間帶著兒女四處行走一番,也不枉曾經來過人世一場。”

“王後所說可當真?”

沮渠牧犍心中被完全的狂喜吞沒,簡直就像是天下砸下來的餡餅一般,整個人都在顫抖。

“您真願意助我登上王位?”

“是,所以你這次必須要做出犧牲。”

孟王後突然笑了笑,“真凶當然是查不到的,因為我們都不能把你交出去。然而魏國大行驛已死,魏國人是不會放心我們選派的行驛,也不會相信你這個送嫁將軍。作為彌補,我們雖然不能名義上給魏國人真凶,卻還是要安撫對方,我會給你定一個罪名,奪去你酒泉和敦煌太守的身份,將你幽禁起來,關在已經空了的東宮之中……”

沮渠牧犍臉色大變。

“您……您這樣我怎麽可能……”

這豈不是任人魚肉?

怎麽可能翻身!

“為了取得魏國的信任,也是彌補魏國的損失,大王會把菩提作為質子,和興平一起送往魏國。”

孟王後看見臉色變了又變的沮渠牧犍,有趣的笑了起來。

“怎麽,你覺得奇怪?”

“是……”

魏國有了菩提為世子,以後就算他登上王位也能隨時帶著菩提攻回姑臧。

他臉色怪異地開口:“菩提不需用作為質子的,他已經是世子……”

“為了平息魏國的怒火,必須有人做出犧牲,菩提是最合適的人選。更何況,我剛才也說了,我準備離開這裏了。”

孟王後歎了一口氣。

“我會讓孟玉龍作為送嫁將軍和向導送魏國人回國,菩提作為人質和讓魏國人安心的人選前往平城。但在半路上,菩提會因為意外失蹤……”

孟王後眨了眨眼,說出最大的秘密。

“我會因此發瘋,帶著女兒和所有侍衛去衝出宮去尋找女兒的下落,沒有人能夠阻攔我,因為我知道地道的秘密……”

“然後,我們從此都不會出現在人前了。”

沮渠牧犍瞠目結舌。

這個年已五十的婦人站起了身子,走到了沮渠牧犍的身前。

她的個子非常高挑,即使在沮渠牧犍身前也不覺得矮小。

她抬起手,幾乎以慈愛的姿勢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背負了北涼的重任這麽多年,早已不堪重負。你們這些孩子一個個都希望能夠當上國主,卻不知道選擇的是何等痛苦和辛苦的一條路。我隻想菩提好好的,也想北涼好好的,雖然你不是我的孩子,但你選擇了這條路,注定以後走的更加艱難。”

沮渠牧犍眼眶莫名一熱,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他的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隻能低下自己的頭顱,就像幼年時聆聽這位王後的教導一般。

“外有強敵環伺,內有佛門逼迫,如今你為了地位和那個世子之位,已經沉迷於歪門邪道之中,隻會越走越歪。一個國主不能隻學會用手段設計別人,更多的是要學會平衡之道。從此之後我們抽身而去,而你沒有了阻礙,希望你能走到正軌上來,做一個愛護百姓的國主。”

她摸了摸他的頭發。

“這個交易,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呢?”

孟王後笑道。

“當然,你不願意也沒的選擇。門外那兩個人還在我的手裏呢。”

沮渠牧犍硬生生把眼眶的潮熱壓了下去,抬起頭來堅定地點了頭。

“做!為什麽不做!我這一生都在等這樣的機會!我忍了這麽多年,等了這麽多年,就是等著有一天別人告訴我,你現在可以去做這個位子了!”

“好,我就喜歡這樣和人說話。”

孟王後豪爽的笑了起來。

“想要就該大大方方地表明出來,你也是蒙遜的兒子,就算想要做世子,想要為王又有什麽不能說的!我以前最討厭你的就是你明明想要,卻一直縮著表現出不要,最後還要想盡辦法得到的那種憋屈!北涼這爛攤子有什麽好的?你們父子都跟個寶一樣捧著,如今我不愛玩了,你們誰要拿誰拿去!”

“是!”

沮渠牧犍熱情地望著孟王後。

後者點了點頭。

“菩提會作為替罪羊去平息魏國人的怒火,我離開宮中也需要你的幫助,你雖然幽禁在東宮裏,但我還是會經常通過地道去找你。在大王的麵前,我和你依舊不對付,也不會幫你,但你私下需要什麽幫助,都可以通過地道告訴我。”

她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你那王妃心思如發,最好讓她回到敦煌去。大王不會讓我離開的,我知道的實在太多了,一旦走漏了風聲,我根本無法和兒子團聚。”

“我不會透露出去的,什麽人都不會。”

沮渠牧犍重重地保證。

“佛門不可信,那些僧人裏許多是在天竺被驅逐的妖僧,妄想著有朝一日能夠顯耀世上,都是一群瘋子。你要想讓北涼多存活一陣,應當往西發展,高昌、鄯善、焉支都是很好的地方,哪怕國破,隻要帶著大軍占領這些地方,未必不會比姑臧更好,而且它們都在沙漠之後,魏國大軍根本觸及不到,反倒會長治久安。你父王年紀已經大了,根本聽不見這些諫言,你需牢記在心裏,好好壯大涼國的軍隊,經常往西通使,用武力讓諸國臣服,日後才不會腹背受敵……”

孟王後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沮渠牧犍隻眼含熱淚,將所有的話都記在心裏,似乎她下一刻真的就會離開宮中一般。

至於這“母子”兩人到底是不是在做戲,誰也不得而知了。

兩人正在“情誼濃濃”之時,門外突然有人通傳。

“王後,三王妃前來拜見,已經跪在了中宮門外。大王也派了人過來,請求見您……”

“看來他們都怕我把你吃了。”

孟王後調侃道,“我這母老虎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了。”

“王後說笑。”

沮渠牧犍跪下來對著孟王後磕了幾個頭。

“我以往走了不少歪路,王後願意幫我,我感激不盡。日後王後和王弟無論在哪裏,隻要需要北涼相助,或是需要財帛,我一定全力支持。”

他當然知道孟王後若真的要走,一定是準備好了所有後手,說不定這幾年來都已經在醞釀了,就在等著合適的機會。

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掩蓋他內心的激動罷了。

“你準備出去吧。那兩個宮人留在我這裏,在我這裏才是最安全的。地道雖無人注意,但定時有侍衛在下麵巡邏,大王有時候也會用地道來去宮中。”

孟王後表情並不為所動,但坦然的承受了他的叩拜。

她也承受的起。

“謝王後。”

沮渠牧犍站起身。

孟王後準備送沮渠牧犍出去之前,突然像是想到什麽似得突然問了他一句。

“我一直懷疑政德和興國不是死於意外,你可知道什麽底細?”

她直接這樣詢問,倒讓沮渠牧犍吃了一驚,迷茫的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任誰也沒想到她會這麽單刀直入的詢問,所以此時沮渠牧犍的表情當然不會是作偽,沒有人會在完全放鬆心神、心中激動亢奮的時候露出這樣茫然的表情。

果然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

孟王後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沮渠牧犍卻沒有想到這麽多,在這一點上,他確實手上是幹幹淨淨的。

那時候他還是個年幼的王子,手上也沒有這麽大的勢力,想要殺掉兩個成為東宮之首的哥哥是天方夜譚。

“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懷疑……”

他咬了咬牙,將自己內心深處最深的恐懼說了出去。

“我懷疑是佛門做的。”

孟王後的心微微回暖了幾分。

“佛門?”

“大兄去柔然之前,佛門曾經和大兄接觸過,希望他能夠不要那麽偏袒那些儒生,而且那時候東宮屬官大多是河西大族,幾乎沒有信佛的,大兄應該是刻意篩選過。這裏麵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那時候佛門還沒有找上我,我也隻是隱隱約約知道一些……”

沮渠牧犍接著說道:“後來佛門找上我時,我想到大兄剛剛拒絕過他們就出事,心中實在是害怕,便接受了他們的援助,而後我便成功在朝中大臣的幫助下娶到了愛娘,得到了西涼遺族的支持。那些大臣,多半都是佛門的信徒。”

他頓了頓。

“後來興國兄長出事時,隊伍裏有不少僧官,然後他中了埋伏做了俘虜,這些僧官卻好生生逃了回來,我就覺得有些不對。那時候我也將懷疑告訴了父王,但父王讓我不要多說,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我也就沒有聲張。再後來,父王就把王弟的名字由羌龍改名為菩提,我就更不敢問了。”

沮渠牧犍把自己知道僧官不對卻沒有提醒沮渠興國的事情隱瞞不說,隻說了一些好讓人接受的,然後便彎下腰說道:

“我知道許多人都傳可能是我做的手腳,但我那時候根本沒那樣的本事,光收拾酒泉和敦煌的爛攤子就足以讓我粉身碎骨,我那時候也沒有這樣的野心。我如果真的害了他們,便讓我永世做不了涼王,從此斷子絕孫。”

“我信你。”

孟王後像是突然老了幾歲,再也站不住了。

“你出去吧,你妻子還在外麵跪著。我累了,我要休息一會兒。”

沮渠牧犍難得見到孟王後這般脆弱的樣子,低頭不敢多看,也不敢多言,隻能轉身快步離開殿中。

直倒孟王後出聲放他離開後許久,整個殿中也是死寂一片,沒有人敢進來,也沒有人敢問剛才發生了什麽。

如果不是沮渠牧犍,就真的是佛門嗎?

沒有沮渠蒙遜的幫助或忽視,佛門真的能在他的看顧下殺了他的兒子?

大兒媳所說的是不是真的?

二兒媳又為何去做了尼姑,開始在佛門中四處交好?

這些年裏,她閉門不出就以為能保護好兒子和國家,是不是太天真了?

這個巨大的牢籠,到底吃掉了多少人?

孟王後坐在冰涼的鳳座之上,隻覺得遍體生寒。

良久之後,她突然站起了身子,表情也恢複了往日的堅毅。

無論過去如何,事情已經發生,她不能老是糾結於過去。她還有兒女,必須要保護好他們。

西域這般廣大,她有家財萬貫,又有忠心的侍衛如雲,何愁日後不能帶著一雙兒女過上想要的日子?

至於他們父子……

孟王後冷冷一笑,臉上全是快慰之情。

等她和菩提一走,急著沮渠蒙遜不死的就不是別人,而是沮渠牧犍了。

沮渠蒙遜那般虛弱,都是做給魏國人看的,但隻要沮渠牧犍想要他死,他也就沒多久可活了。

她一點都不相信沮渠牧犍有他自己所說的那麽幹淨。

“蒙遜,你不是覺得最像你的兒子便是牧健嗎……”她喃喃自語,“那就該讓你嚐嚐父子相殘的滋味了……”

而北涼……

——終究隻會是史書中被魏國踏破的一筆微不足道而已。

就如昔日的西涼和南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