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八章
過了幾天,章紀好似忙著,無暇分身,於是有管事過來叫了寧覺非,將他帶到了章紀的書房。
這是寧覺非到這裏後第一次走出那個小院,雖然已是夜幕四合,他仍然迅速地借著沿途掛著的燈籠那微弱的光線觀察著四周的地形,根據道路的寬窄、形狀、走向和沿途種植的花草樹木來分析右相府的結構。
不緊不慢地走了一會兒,便來到了章紀的小院。
推開門,管事低頭躬身,恭敬地稟報:“相爺,他來了。”
章紀“嗯”了一聲,低聲說:“進來吧。”
寧覺非便穩穩地邁步走了進去。
屋裏還坐著兩個人,穿著武將服飾,此時麵紅耳赤,似是在與章紀激烈爭執,這時看到進來的是個弱不禁風的美少年,倒是一怔,一時說不出話來。
章紀對著寧覺非一擺頭:“你過去坐著就是。”
寧覺非便坐到了角落裏,仍然非常安靜。
章紀本也心浮氣躁,這時看見他,心裏一靜,緩緩地籲了口氣,沉聲說道:“你們放心,投降是萬萬不行的。他既是太子,更是必須以國家興亡為重,豈能一心想苟安於世?我明日便會在朝上表明態度,要求即刻派兵增援燕北,不能坐以待斃。”
那兩名武將一聽,都是喜形於色,其中一人卻略有些猶豫:“相爺,您這樣做,會不會讓人認為您倒向了武王那邊?遊玄之現在一力主戰,心急如焚,人人皆知他有私心,不過是怕他兒子有個什麽好歹。您這樣一表態,豈不是會讓武王爺那邊的那起子小人利用來推波助瀾,對殿下會不會不利?”
章紀哼了一聲:“若是太子爺搶先提出進兵,我們便可利於不敗之地,偏偏他……唉,讓我們現在縛手縛腳,被動至極。不過,事有輕重緩急,現在若真如太子爺的意思,投降北薊,上表稱臣,那咱們便成了亡國奴了,此事萬萬不可行。為今之計,要將敵人先行擊退,再安內政。”
那兩人邊聽邊點頭,情緒顯然安穩下來,略想了想,又道:“那……大人心裏屬意由誰率軍?”
“此事不易辦啊。”章紀慨歎。“若是薦我們的人去,隻怕與遊虎心生嫌隙,反是禍患,若是聽憑遊玄之薦他們那邊的人去,隻怕他們的勢力更是坐大,將來就不好收拾了。”
其他兩人也是顯得苦惱萬分。
寧覺非看著窗外的朦朧夜色,似是漠不關心,他們的對話卻句句聽在了耳中,不由得好笑。敵人已大軍壓境,這邊還在算計著爭權奪利。
三人又嗟歎商議了半晌,章紀方道:“若實在無法可想,老夫便請纓,親自率軍前往邊關。”
那兩個將軍一驚,隨即道:“大人舍身為國,令人敬佩,末將願為大人馬前卒。”
章紀點頭微笑,似是放下了心頭大石。
那兩人於是起身告辭。章紀將他們送了出去。兩人連聲遜辭,要他“留步”。章紀略客氣了一下,片刻之後便返身回來。
寧覺非仍然坐在那裏,一直沒動。
章紀走到他麵前,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輕聲道:“你為什麽總是這麽安靜?”
寧覺非抬眼看著他,神情間仍是十分淡漠,雙唇緊抿,一言不發。
章紀放開了他,坐到桌邊,看著他問道:“你在想什麽?”
寧覺非沒回答,隻是轉頭看向了窗外。
“怎麽不說話?”章紀的聲音很輕,一點也沒惱怒的意思。
寧覺非想了想,淡淡地道:“不知道有什麽可說的,所以就不說了。”
章紀忽然起身過去,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寧覺非沒有反抗,默然地任他撥開了自己的外衫、夾襖,最後拉開了中衣。
章紀就著明亮的燭火,看著他身上的累累傷痕。結的痂都已掉落,現出的是一道道粉色的新肉,看上去已沒有剛受傷時的那種猙獰。
“傷成這樣了還不死,我真是有些佩服你了。一個戲子,哪裏會有這樣的心性毅力?”章紀冷冷地道。“其實我該殺了你的。可是武王府放出話來,說若是要殺你,也得由武王府的人來殺,若是別人弄死了你,便是壞了武王爺的事,是故意掃他的麵子。哼,你倒是說說,你偷了武王爺的小妾,滿朝皆知此事,讓他成了笑柄。便是要加倍辱你,也不必護著你不讓你死吧?你是不是武王爺的人?想使苦肉計故意去**太子爺麽?你若老實說了,我也不來與你計較,還會想法子把你送出臨淄城。若總是這麽滴水不漏的,我便拚著跟那邊撕破臉,也會殺了你這個妖孽。”
寧覺非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半晌才輕輕地道:“死很容易,活著才難,像我這樣活著,更難。大人若是想殺,盡管動手便是。我不是武王爺的人,他恨我入骨,留著我,也不過是為了泄憤而已。”
“當真?”章紀一把將他拖起來,推到**,隨後壓了上去。在粗重的喘息之間,他在寧覺非耳邊狠狠地說著。“我不管你到底是什麽人,總之是不會再放你出府。你老老實實呆著,我便讓你活下去。若是再有**太子之舉,我的手段一定比武王爺還要狠。你好自為之……”
第二天下午,相府中一片忙亂,章紀果然請纓出征。淳於戟雖然荒**無恥,倒也不是全無頭腦,立刻在朝堂上鼎力支持,太子一係便隨之異口同聲地叫好。章紀也是出身於武將世家,又身為武相,要自己率軍上戰場,本就稱得上是忠心為國為民,算是順理成章的事,淳於乾那邊反倒不好駁回。皇帝便準其所請,要他立即率軍七萬,增援燕北七郡。
當晚,章紀擺下家宴,與妻妾老母辭行。
正廳裏燈火通明,卻不斷傳出女子哭泣的聲音,在夜風中回蕩著。
寧覺非獨居在小院裏,吃了晚飯後便立在院門前向外張望。夜風寒冷刺骨,他咬著牙忍耐著,希望這個元氣大傷的身體能夠盡快適應一切惡劣的環境,才好趁章紀離開後嚐試著逃脫。
豈料,還沒等他徹底恢複精神,便被章紀的母親給召了去。
男女授受不親,章老夫人讓章府的女眷全都回避了,隻留了幾個貼身服侍的丫鬟、老媽在屋裏。
不久,便聽到管家在門外高聲稟報:“老夫人,殷小樓帶到。”
章老夫人臉色一沉,吩咐道:“帶進來。”
便有一個大丫鬟過去,掀起了門簾,叫道:“進來。”
寧覺非穿著淺灰色的素淨長衫,頭發仍然未梳理成髻,隻是柔順地垂在腦後。他緩緩地走了進來,卻未行禮,隻是沉默地站在門邊。
章老夫人大怒,一拍桌子:“一個男寵,竟敢就這麽立在我跟前,還有點規矩沒有?”
旁邊那個大丫鬟抬腿就要踢過去,抬眼一看他的臉,竟是一怔,這一腿便停在了那裏。片刻之後,她才反應過來,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伸手推了他一把:“還不跪下,給老夫人請安。”
寧覺非猶豫了一下,便跪了下去,輕聲道:“給老夫人請安。”
章老夫人本是怒發衝冠,這時聽到他清亮純淨的聲音,氣便消了一半,再看他一身素淡,臉上更無半分妖媚之氣,與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心裏的怒火又消下去三分,端起茶來喝了一口,臉色緩和下來:“罷了,起來吧。”
“謝老夫人。”寧覺非淡淡地道,便站了起來。
章老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會兒,才道:“果然天姿國色,顛倒眾生。有你這樣的人,惟一的用處就是禍國殃民。現在還隻不過有人弄了去**太子,若是再有人弄去獻給皇上,恐怕連皇後的位子都要不穩了。才進得府來幾天,便讓相爺夜夜召寢,長此以往,隻怕連身子也被你給禍害了。這卻再也留你不得。黃泉路上,須怨不得我,隻能怨你爹娘給你生了這張臉。”
說完,她輕輕揮了一下手,便有一個老媽子端了一碗藥放到桌上。
章老夫人輕描淡寫地道:“你這便去了吧,我會好好發送你的。”
寧覺非瞧了瞧那一小碗深褐色的湯汁,心念電轉,緩緩地抬手,挽起了衣袖,露出了臂上重重疊疊的傷痕。
章老夫人雖是見多識廣,一生吩咐下麵打殺的丫鬟奴仆也是不少,卻是第一次親眼看見這樣的傷,一時倒是一愣。
“老夫人,這樣的傷我全身都是,而且是三番兩次地不斷受到這樣的折磨。”寧覺非的聲音低沉婉轉,直透人心。“其實這樣的日子,我早就不想過了,隻是武王爺派人看得緊,讓我無法尋死。進了相府後,相爺待我甚是親厚,讓我一人清清靜靜地養傷。本來我是可以死的,但念著相爺的恩德,不願意牽連他,這才苟活至今。我若死在這裏,武王爺定不會與相爺幹休,將來後患無窮。請老夫人三思。”
章老夫人聽著他溫婉柔和地將利害關係清晰講明,再看著他臂上的傷痕,又看看他蒼白瘦削卻仍然漂亮無暇的臉,心下先自熄了殺機。想了想,她道:“那依你之見呢?”
寧覺非輕聲說:“老夫人可將我送回來處,我會自作了斷。”
章老夫人自然早就聽說了武王爺與這戲子的那段恩怨,思索半晌,也覺得不能讓他死在府中,還是送走了幹淨,也不與武王結怨,確實是惟一的辦法,於是點頭道:“好,我便如你所願,將你送回樓裏。你自己好自為之。”
寧覺非抱拳,躬身一禮:“多謝老夫人。”
他在相府中沒什麽東西需要收拾,不過幾件衣服而已,很快便被相府管事派來的人送回了翠雲樓。
江從鸞看見他被送回來,卻一點也不吃驚,仍是溫柔地笑著,將他安置回了原來的房間。
“臉色好多了。”他笑道。“看來在相府裏的這些日子過得不錯。”
寧覺非輕聲道:“是,很清靜。”
“身子怎麽樣?”江從鸞每次看到他那雙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的眼睛,就有種異樣的感覺,總會多一點關心,多一分愛護。
寧覺非自也能察覺出,這時對他微微一笑:“還行。”
“那好,今兒便歇一天,明天我再安排客人。”江從鸞笑著,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臉,便起身走了出去。
傍晚,太子府的楊總管又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江從鸞一見到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隨即掩飾住了,笑著迎了上去。
楊總管趾高氣揚地道:“江老板,我家爺這兩日高興,明兒在府中做堂會,你到時候把小樓送過來,可別誤了。”
江從鸞沒想到淳於戟的消息這麽靈通,殷小樓前腳回來,他後腳便知道了,聞言怔了一下。正在想要不要推辭,那楊總管已是不耐煩了:“江老板,我已到右相府去問過了,他們說今兒一早便把小樓送回來了,你可別跟我打馬虎眼。銀子自是不會少你的,這是銀票,你可拿好了。明日你若不把小樓按時送來,我就砸了你這翠雲樓。”
江從鸞看著那比普通的官員還要大牌的太子府總管揚長而去,不由得歎了口氣,返身上了樓。
倚在欄杆上的那些小官臉上無不帶著驚悸和同情之色,卻隻是竊竊私語,都不敢多說什麽。
江從鸞進了寧覺非的房間,見他正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的流花湖,便過去倚在窗邊,輕聲道:“太子府明天要你去……做堂會。”
楊總管在下麵氣衝鬥牛,說的那些話,寧覺非早已聽到了。沉默了一會兒,他淡淡地道:“生死有命。江老板,你的好意,我都心領了。今晚,你幫我安排個客人,便是幫我了。”
江從鸞不明白他如此做的用意,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卻什麽也沒問,隻是點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