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這一天,寧覺非過得依然很開心。他本就有很強的心理承受力和自我調適能力,過去種種,荊無雙他們再也不提,他自然神色從容,更加不提。
淳於朝一直對他很熱情,他也就禮貌周到,既不給他臉色看,更不冷嘲熱諷。
陸儼和幾個當日在臥虎山上當頭目的好漢現在也都跟著荊無雙封了官,或是偏將,或是校尉,這時與寧覺非也著實親熱了一番。
高高興興地吃完午餐,幾個人便挪到院裏喝茶。看著藍天,他們聊了一會兒賽馬節的事,荊無雙便關切地問他要不要歇會兒。
寧覺非卻似想起了什麽,沉思著搖了搖頭。
剛才他們提到賽馬節的時候,他便心裏一動,隨即很快便想起了一些事來,於是微笑著對荊無雙說:“大哥,我上山那麽久,還從未見過你練槍呢,今天讓我見識見識可好?”
荊無雙一愣,看了他一眼,便笑著點頭:“當然可以。你在山上時每日一早就出去跑步了,愚兄總是比你晚起,慚愧啊。”
寧覺非笑著擺手:“大哥事務繁忙,自應多休息片刻,小弟一直都是遊手好閑的,才真是慚愧。”
兩人談笑了兩句,陸儼已去取了荊無雙的金槍過來。
荊無雙脫下長衫,過去接過長槍,站到院中,笑道:“那愚兄就獻醜了,還請賢弟多多指教。”
“大哥客氣了。”寧覺非站起身來,含笑退到一邊。
荊無雙臉色一凝,雙手握住金槍,便使了起來。
那柄槍長有一丈,十分沉重,槍尖以精綱打造,鋒利無匹,槍身韌性極強,確實是件極厲害的兵器。
荊無雙使出的槍法大開大闔,招招剛猛,偶爾又還夾有棍法、鞭法和鐧法,卻是小巧綿密。平時看上去,荊無雙也就是一個不溫不火的書生,此時卻腳步沉穩,膂力過人,沉重的長槍在空氣中掃過,發出撕裂般的聲響,震人心魄。
寧覺非認真看著,似乎在品評著什麽。這套槍法一看便知是上陣殺敵用的,在平地上已然是如此威勢,若騎在馬上,威力更是強大。荊無雙能將此槍使得舉重若輕,確實不愧是名將之後。
一套槍法使完,四周皆是喝彩聲,站在旁邊的那幾個軍官和淳於朝都是鼓掌叫好。寧覺非笑著,站在那兒沒動。
荊無雙看著他,忽然笑道:“賢弟,你也來,咱們練練?”
寧覺非搖了搖頭:“大哥,若論這種於千軍萬馬中衝殺用的招數,我可是遠不及你。我練的是近身殺人之術。我們兩人的路子截然不同。”
荊無雙卻是不信:“賢弟,當日你單騎衝入獨孤及萬軍之中,用的難道不是衝殺招數?”
寧覺非笑道:“大哥,我是說我用的並沒有成套的招式,像你這樣有一套完整的槍法。我練的就是一招致敵,與敵人隻拚生死,不分輸贏。所以,我們不能比。”
別說荊無雙聽得躍躍欲試,便是其他人聽了也是心癢難騷,紛紛鼓動他與荊無雙比試一番。
寧覺非卻隻是搖頭。他自從加入特種部隊之後,那種觀念便艱深蒂固,不許好勇鬥狠,不得多管閑事,不準在日常生活中顯擺招搖,等等。過去,連他母親和妻子都從不知道他在部隊裏到底是做什麽的,直到他升任司令官,才算是有了一點概念,卻也知曉得並不具體。直到現在,雖然換了一個時代,換了一個身體,但他的觀念卻依然沒變。
荊無雙見他不願,便不再強求,臉上雖仍笑著,卻看得出來有些不開心。
寧覺非想了想,忽然道:“大哥,若是正麵相對,我定不是你對手。要不這樣吧,我來偷襲你,你看看能否抵擋?”
荊無雙立刻笑著點頭,旁邊諸人也都鼓噪起來。
寧覺非也脫了身上的長衫,隻穿著裏麵的白色絲衣,紮著銀色腰帶,很是耀眼。他自己覺得好笑,這身打扮,隻適合在冰雪地域偷襲對方,不然隻要一出現便被人瞧見了。
荊無雙認真地問他:“賢弟,需要我怎麽做,你再來偷襲?”
寧覺非失笑,慢吞吞地向他走去:“其實也不用怎麽做,偷襲是無處不在的,譬如……”
大家看他慢條斯理地講解,便都不疑有他,便在這時,他卻忽然發動,飛身躍上,右手刀已抵住了荊無雙的心窩。
荊無雙根本沒來得及反應,便已被製住。寧覺非手中的刀並未出鞘,否則他必死無疑。
周圍忽然鴉雀無聲,大家臉上的笑容均在瞬間凝住。
寧覺非已收手退後,聲音溫和地道:“這隻是其中一種。有人假扮自己人,讓你不防備。”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腦海裏想起了那匹紅馬,赤龍。
荊無雙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眼裏有些驚異。寧覺非卻轉過頭來,對他一笑。
這一下午,寧覺非以各種方式偷襲了他十次,荊無雙便“死”了十次。不過,到後麵幾次,他已能迅速反應,並提槍反擊,但寧覺非身法怪異,出刀極速,每次不是刺中他的咽喉,便是擊中他的心髒。
到得晚餐時分,寧覺非便罷手不再出擊。荊無雙已滿身大汗,將槍交給了陸儼,邊用汗巾擦汗便與寧覺非往飯廳走去。他笑道:“賢弟,你出刀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為我平生僅見,簡直不似人力可為,到底是怎麽練出來的?”
寧覺非淡淡地道:“每天出刀一千次,一年以後,誰都可以有這麽快。”
“一千次?”荊無雙輕聲重複道,卻笑著微微搖了搖頭。“賢弟,你的毅力,實非常人可比。”
淳於朝一直避在角落,勉強裝作隨從,這時再也忍耐不住,跑上前來與他們同行。他好奇地問道:“覺非,像你這樣的本事,那殺人一定很容易吧?”
“是啊。”寧覺非看了他一眼,溫和地答道。“如果我要殺一個人,無論他躲在哪裏,我都能夠找到,無論他身邊有多少人保護,我都能夠殺了他。”
淳於朝聽著他和顏悅色地說出這番話,卻忽然打了個寒噤,一時臉色都變了。
寧覺非依然和藹地笑著,輕聲說:“醇王爺請放心,隻要他們別再來惹我,我就不會動殺機。而且,醇王爺一直對我不錯,大丈夫恩怨分明,我是絕不會傷你的。”
他的聲音極低,十分柔和。淳於朝聽了,臉上這才回過顏色來,對他笑了笑,心裏慶幸不已。當日他對那個漂亮而冷漠的男孩子其實也是起了念頭的,隻是自幼好讀書,深受倫理道德的熏陶,不願強迫對方,這才一直以禮相待。倒沒想到,昔日強迫自己守禮,反而在以後逃過一劫。今日麵對寧覺非,他是眾兄弟中最坦蕩的。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荊無雙邀寧覺非一起出去散步。寧覺非不但欣然同意,而且興致勃勃地要當他的向導,帶他到薊都最有趣的地方去玩。
他們兩人都穿著南楚的衣飾,所到之處,很是讓人側目。不過,人們一看到寧覺非的臉,便認出這是今年的金章勇士,無不喜形於色,大聲招呼。寧覺非介紹說荊無雙是他大哥,人們也便對那位看上去與寧覺非同樣溫文爾雅的男子熱情非常。
荊無雙一邊客氣地對那些人微笑點頭,禮數周到,一邊悄聲對寧覺非說:“北薊與我有殺父之仇,滅門之恨,我與他們不共戴天。”
“我知道。”寧覺非輕聲應著,忽然笑嘻嘻地跑去街邊買了一柄以北薊獨特工藝打製的短刀,那刀鋼火甚好,十分鋒利,刀鞘上鑲鑽嵌金,看上去非常華麗漂亮。他笑著走回來,將刀遞給荊無雙。“大哥,送給你。”
荊無雙猶豫了一下才接過來,卻低聲道:“賢弟,北薊的東西,我都不想要。”
寧覺非卻笑容可掬地說:“這是我送你的,不是北薊送的。”
荊無雙想了想,終於微笑起來,點了點頭:“對,這是賢弟送我的。”
他們緩步走在薊都寬闊的街道上,暮色漸漸籠罩下來。
寧覺非看看行人漸少,忽然道:“大哥,你這次來北薊,實在是太欠考慮。你身份特殊,隻怕這一來會引得八方矚目,危機四伏。不僅如此,你還帶著醇王,如果他有什麽好歹,你又如何向朝廷交代?”
荊無雙抬起頭來看向遠方,輕輕吐了口氣:“賢弟,你說的這些,我自然知道。但我一直惦記著你,想來瞧瞧你,縱有什麽危險,我卻也不懼。也隻有我來,你才有可能考慮跟我回去,別人是萬萬不能的。醇王跟來,也不過是表示更深一分的誠意罷了。賢弟,你能否答應我,跟我回南楚?我這次來,皇上、武王都有口諭,若你願回去,便封你為王,那可是我朝曆史上的第一個異姓王爺。左相大人也說,若能得賢弟鼎力相助,賢弟但有所求,南楚必傾力滿足。賢弟,你可否看在愚兄的薄麵上,跟我回去?”
南楚的左相孫明昶是文相。寧覺非沒見過那位左相,隻聽樓中的小官們議論過,據說是個為人梗介、嚴守禮教之人,別說不好男色,便在女色上也極有節製,府裏隻有一妻一妾,更從不在外眠花宿柳,是他們口中的“老古板”。聽到這位滿腦子禮義廉恥的老夫子竟然也能不計較自己過去經曆過的那些事,說出這番話來,寧覺非不由得笑了笑。
荊無雙很是認真,繼續說道:“原來的右相章紀因與太子謀反案有牽連,已被革職拿問。我來時,兵部尚書遊大人也暗示過,若賢弟回去,他願保你出任右相。”
南楚的右相是武相,有點像現代的國防部長,那兵部尚書便類似於總參謀長了。寧覺非聽他們把大帽子一頂一頂地拋過來,卻隻覺得好笑。
“大哥。”他誠懇地看著荊無雙。“我不是聖人。你已知他們過去曾如何對我,若換了你,你能與他們盡釋前嫌,把酒言歡嗎?是,那淳於乾現已盡殺太子餘黨,當年辱我至深的也大都是那些人,他殺了他們,似乎是為我鋪平了回去的道路。可是,其他人呢?便是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殺盡的。”
就算是在現代,官員去嫖娼也不算犯罪,頂多丟了烏紗帽而已。他想著,苦笑了一下:“大哥,你要我與他們同朝為官,就不怕我控製不住自己,殺了他們?”
荊無雙深深地凝視著他,緩緩地說道:“賢弟,你遭遇如此,我比你更加難過。當年……殷小樓與武王侍妾私通,本有不是之處。武王激憤之下,處置不當,現也追悔莫及。好在,如今殷小樓已死,過去種種,都已隨他埋葬。況且,武王為了你,不惜血濺朝堂,也已表示了他的歉意。覺非,你是堂堂男兒,如今南楚國難當頭,求賢若渴,你身懷絕技,正可一顯身手,大展鴻圖。愚兄此來,自知殺機重重,卻是已懷必死之心,隻希望你能夠回去。”
夜色彌漫開來,天上的星月投下了淡淡的銀光。巨大的城市安靜下來,清涼的夜風緩緩地吹拂著他們。
寧覺非看著夜空,輕輕歎了口氣:“大哥,你乃國之棟梁,無論如何也不該輕涉險地。小弟何德何能,竟讓你如此相待?唉,大哥,那淳於乾派你來此,心計甚深。你荊家世世代代皆為南楚名將,天下皆知,現在你又被封為護國將軍,殺了你便如斷南楚一臂,無論是北薊還是西武都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淳於乾要你來此,便是無論你能不能說動我,他都要逼我隨你回去。他知道我定不會眼睜睜地看你被殺於此的。唉,大哥,你來之前,可知道他的如此用心?”
“我知道。”荊無雙泰然自若地道。“他雖未明言,難道我會忘了北薊與我荊家的深仇大恨嗎?”
寧覺非無可奈何地搖頭:“大哥,你何苦如此?”
荊無雙凜然道:“賢弟,荊家代代皆為良將,大部分都是戰死沙場。愚兄幼承家訓,便是舍身為國,忠君愛民。如今別說隻是出使北薊,便是北薊以你為質,要換愚兄這條性命,愚兄也會毫不猶豫。”
寧覺非聽著,心裏真是萬分的為難。南楚他是絕不想回去的,但荊無雙卻是他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個朋友。除了雲深外,荊無雙待他也是情深意重,就像寒冷黑夜中的一團篝火,那一點溫暖,一點光明,漸漸給予他在這世上生存的依據。他當初毅然決然地離開燕屏關,就是不希望有人因為他而去逼迫荊無雙,但他卻低估了荊無雙本人對國家的忠誠。
如今,薊都離燕屏關千裏之遙,路上隨時可以出現任何危險,而荊無雙卻隻帶了三千名士兵護衛,有一半還是步兵。不但北薊要取荊無雙的性命易如反掌,便是那獨孤及攜帶與“烈火”極其相似的赤龍和大批形容剽悍的隨從來到這裏,隻怕也不會如他所說的那麽簡單。
寧覺非想著,不由得又歎了口氣:“大哥,此事你容我好好想想。”
荊無雙開心地笑了起來:“好,賢弟不必煩惱,有什麽問題,咱們都好商量。今日天色已晚,賢弟就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