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三十四章
淳於朝和雲深都停住,隨即翻身下馬。
其他人也都跟著下了馬,瞧著他們。
走在最前麵的,是一位須發花白的文臣,溫文儒雅,卻又不苟言笑,很有氣度,這時對雲深拱手一禮,沉穩地道:“國師大人遠道而來,南楚幸何如之?本相在此有禮了。”
跟在雲深身後的副使秦欣立刻輕聲說道:“雲大人,這位是南楚左相孫明昶孫大人。“
雲深立刻以手撫胸,微一躬身,以北薊大禮相還,笑道:“有勞左相大人久等,雲深不勝榮幸。”
孫明昶謙和地微笑著說:“早便聽說北薊國師雲大人乃少年奇才,年輕有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哪裏?哪裏?”雲深連聲謙遜。“左相孫大人文采風流,早已名聞天下,多年輔弼朝政,治理國家,風度氣質,都令雲深傾慕。”
這二人互相謙讓著,那孫明昶身側跟著的人卻一直看著寧覺非。
此人兩鬢微白,龍行虎步,氣勢威猛,正是南楚的兵部尚書遊玄之。
寧覺非瞧了他一眼,淡漠地將眼光一一掃過他身旁身後的那些官員。除了那滿臉堆笑的禮部尚書張於田外,他都沒見過。
他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仿佛這兩人他也不認識。此次來到臨淄,他卻與半年之前一樣,仍是心靜如水。難道債主還怕負債人嗎?
隻不過,南楚此次也是萬眾一心要抹掉屬於殷小樓的那件事,隻認他是曾經幫助過南楚的南楚人寧覺非。
孫明昶與雲深的寒暄告一段落後,便立即被淳於朝引見給了寧覺非。
“覺非,這位是左相孫大人。”淳於朝親切地笑道。“他當日聽說你在劍門關的英雄事跡後,便一心想見你,後來又聽說你孤身入敵營,救出了被圍困的景王爺和遊將軍,更是對你欽佩不已。孫大人,這位就是寧覺非先生,此次還在北薊的賽馬節上力壓群雄,奪得金章呢。”
孫明昶一聽,又驚又喜,連忙拱手行禮,熱情地道:“原來便是寧先生,久仰久仰。寧先生在劍門關和燕北七郡都曾相助我軍抵禦外侮,實令我朝中人感佩不已,使我南楚人心大振,老夫聽說了寧先生的壯舉之後,興奮得幾夜未睡,又賦詩數首,方能表達老夫對先生的敬慕於萬一,先生今日來到臨淄,實是我南楚萬民之幸啊。”
寧覺非看著這位古板方正的老先生,聽著他熱情洋溢的衷心讚頌,頗有些啼笑皆非,但卻又不便太過不敬,到底也是一把年紀的老人家了,於是抱拳還禮,淡淡地道:“孫大人言重了,寧某不敢當。”
這時候,遊玄之凝重地上前來,對他抱拳為禮,莊重地道:“寧先生少年英雄,智勇雙全,令遊某十分佩服,卻一直未得見到。先生在燕屏關外仗義相助,救回犬子和景王,遊某實在是萬分感激。今日終於得見先生,實是三生有幸。”
雲深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看他們跟寧覺非禮尚往來,神情間輕鬆自如。秦欣在他身側輕聲道:“這位便是南楚的兵部尚書遊玄之。”
雲深上下打量著那位南楚名將,緩緩點了點頭。
寧覺非的神情卻又更冷了一分,但仍是拱手還禮,淡然道:“區區微勞,何足掛齒?遊大人不必多禮。”
遊玄之還待要說什麽,那曾經挨過寧覺非一掌的張於田已經急急地走了上來,和藹可親地笑道:“是啊是啊,寧先生此次前來,大家日後同朝為官,自是不須多禮。”
寧覺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寧某生性疏懶,不願為官,今日來臨淄,仍是平民,請各位大人不必花心思在寧某身上。”
幾位大人一聽,都是一愣。淳於朝卻是神色不變,哈哈笑道:“覺非別惱,他們也隻是太過傾慕於你,乍一見到,一時失了矜持而已。好了,來日方長,還是請雲大人入城吧。”
張於田立刻道:“對對對,雲大人,請。雲大人且先至國賓館歇息,晚上太子殿下在府中設宴,款待北薊使團……”邊說,他邊陪著雲深從正門進入了臨淄。
淳於朝和遊玄之卻都落在了後麵,沒去陪北薊使團,而是守著寧覺非。
淳於朝微笑著說:“覺非,你去我府裏住吧,客店裏諸事都不方便,也沒個貼心的人侍候。”
遊玄之的臉上也有了幾分客氣的笑意:“是啊,要不就在我府上暫時屈就幾日。敝府雖是簡陋,總比客店強點。”
寧覺非淡然一笑:“寧某閑雲野鶴,性喜自由,還是下榻客店吧,就不打擾二位了。”
淳於朝卻道:“覺非此說有些不當,你在薊都時不就一直住在國師府?”
寧覺非不看他們,冷淡地說:“雲深是我朋友。”
淳於朝立刻問道:“難道我就不是覺非的朋友嗎?”
寧覺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王爺身份貴重,寧某不敢高攀。”
“什麽高攀低攀的?”淳於朝不以為然。“覺非,我待你之心,可昭日月,從見你的第一眼直到如今,我可從沒變過。”
寧覺非一聽,覺得他這話甚是難以辯駁,略想了想,方才笑道:“醇王爺,你之待我,當我是個人來尊重,我之待你,也十分尊重,並且敬你那王爺的身份。不過,俗語有雲,道不同不相為謀,還請王爺不要強人所難。”
淳於朝聽了,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又鎮定下來,笑著點頭:“好好好,我不難為你就是。那覺非是要與北薊使團住在一起了?”
寧覺非毫不猶豫地點頭:“是的。”
“那好啊,我帶你去國賓館。”淳於朝又變得笑逐顏開了。“不過,覺非,今晚我在府中為你接風洗塵,你總要賞這個臉吧?”
寧覺非遲疑了片刻,便道:“王爺心意,寧某心領,至於宴席款待之舉,我看就不必了。”
淳於朝到底年輕,隻怕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拒絕,登時有點下不了台,麵露尷尬之色。
遊玄之馬上在一旁解圍:“醇王爺,寧先生今日剛到,多半是有些乏了,不妨等寧先生今天歇息好了,明日再說。”
淳於朝一聽,立刻連連點頭:“好,覺非,那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好不容易,寧覺非到了雲深下榻的國賓館,然後又把嘮嘮叨叨的淳於朝打發走,這才安靜下來。
這次卻是單獨給他安排了一個小院,院中有個小小的池塘,上麵全是綠色的荷葉覆蓋,有數朵蓮花盛開,景色十分美麗。
雲深完了禮節,送走了孫明昶和張於田後,便過來看他,笑道:“覺非,他們給你的待遇可真是高啊,與我一樣呢。”
寧覺非正站在池邊看著紅白相見的荷花,這時抬頭看向他,微微搖了搖頭:“我哪裏會看重這些?”
雲深笑得很開心:“他們能給的,也無非是這些。我看他們對你,是誌在必得。”
寧覺非失笑:“雲深,我來臨淄,根本與他們無關。我看你倒是要擔心你自己。”
雲深走到他身邊,瞧了一眼池中的蓮花,輕歎道:“南楚山川秀麗,物產豐富,工藝機械,園林建築,無不巧奪天工,不知何時我北薊才有如此繁華錦繡?”
寧覺非安慰道:“事在人為,北薊有你這樣的良相,我看那一天也快來了。”
雲深聽了,眉目先自舒展開來。半晌,他方問道:“我今晚去淳於乾那裏赴宴,你呢?去不去?”
寧覺非搖了搖頭:“那是國宴吧?我就不去了。”
雲深凝目看了他片刻,笑道:“那你晚上就好好歇歇。”
寧覺非啞然失笑:“怎麽每個人都吩咐我好好休息,我又不是紙做的。你放心去吧,自己當心點。”
雲深點了點頭:“你放心,他們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非常清楚。”
寧覺非“嗯”了一聲,抬頭看了看天色,便道:“時辰差不多了。”
雲深一笑:“好,我去更衣。”說著,便即離去。
寧覺非拒絕了丫鬟的侍候,安安靜靜地在自己房間裏吃了晚飯。大概是有特別關照,給他送來的菜式極為豐富,而且非常精致。他一個人慢悠悠地吃著,看著夕陽漸漸昏黃,暮色緩緩起來。
院子裏非常安靜,隻聽見啾啾鳥鳴,別有一番風情。
待到丫鬟過來將碗碟收走,他倚在池邊的樹上,瞧著夜色降臨,華燈初上,前塵往事,盡上心頭。
他轉身進屋,換了身鐵灰色的長衫,帶上刀,便出了國賓館的大門。
剛走了幾步,他便敏銳地察覺有人跟蹤自己。
其實便是在薊都,他也知有人隨時會注意著自己的行蹤,隻是心裏坦蕩無私,也理解別人的做法,到底自己身份不明,敵友未分,自然應該密切注視。在這裏也是一樣,他也不會因此而特別憎惡誰。不過,這次他出門去的地方,卻不打算讓對方知道,於是便加快了腳步。
國賓館在內城,閑雜人等進不來,還比較冷清,他隻是急步前行,並未采取行動。
一到外城,喧嘩的聲音和繽紛的色彩便撲麵而來。
臨淄的夜晚,總是熱熱鬧鬧的,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穿梭來去。寧覺非身穿的衣服色彩黯淡,很容易隱在昏暗的街道上。
他三晃兩晃,再來數個急轉彎,便甩掉了身後的“尾巴”。他笑了笑,這才從容地往前走去。
越接近目的地,笙歌豔曲便越是清晰,各種各樣的香氣飄蕩在空氣裏,再加上兩旁的彩燈映襯,將一整條長街烘托得十分侈靡誘人。
各家樓門前,守著各式各樣的人物,或是谘客,或是**,或是妝扮得豔麗的姑娘,或是嫵媚的小官,都在使盡手段邀約著客人。
寧覺非長相俊美,氣質幹淨,又十分年輕,自己也知道,一旦出現在那條街上,立刻便會成為所有人注視的對象。他很快繞過那條花街,一直走到翠雲樓後麵的流花湖邊,隱在黑暗的樹叢中,這才放眼望去。
那座雕梁畫棟的彩樓仍然燈火通明,各個房間的窗戶大開著,顯露出裏麵不同的裝飾,或華麗,或清雅,也不過是投客人所好,讓他們賓至如歸而已。
寧覺非冷冷地瞧著那裏,卻有些納悶。以淳於乾的心性手段,隻怕早就將裏麵所有見過他的人一並殺了滅口,從江從鸞到那些小倌,包括護院之人,隻怕是一姐也不會幸免,然後再放一把火將那裏燒成白地,裝作是意外,就此將那段往事抹得幹幹淨淨。
卻為何還會留著那裏?
他才不信是淳於朝說的什麽“一時事忙,不及料理”,淳於乾如此做法,一定別有用心。
卻是什麽用意呢?他苦苦思索著。
左右無事,他便敏捷地爬上大樹,靠在樹丫間,悠閑地等著時間過去。
直到後半夜,那樓裏已是客人各安其位,小官們也各自在房中侍候,樓中安靜下來。
寧覺非下了樹,輕車熟路地翻過翠雲樓的後牆,悄無聲息地潛到江從鸞的窗下。
已是初夏時節,窗房大大敞開著,裏麵有人說話,聲音卻清晰地傳了出來。
“我告訴你,自今兒起,你可打好了精神。若是有個長得很俊俏的年輕公子要來鬧事,或是砸店,或是放火將這樓燒了,你通通得由著他,順著他,絕不許攔。”那聲音十分嚴厲陰狠。“便是要打要殺,你也得任他把火氣發完。”
另一個聲音軟軟地笑著:“七爺,這個你放心,我馬上便吩咐下去,一定不會壞您老人家的事。”
寧覺非微微一怔,聽這聲音十分陌生,卻不是江從鸞。
那人“嗯”了一聲,語氣和緩了些:“對了,以前的那些小子們,你都處理幹淨了吧?”
那個總是帶著笑的聲音回道:“你放心,早就辦得妥妥當當了。”
那人道:“這就好,千萬不能出一點紕漏,否則你我小命不保。”
那人溫溫軟軟地說:“七爺,你放心,若是那公子來了,保證看不出任何破綻。我與那江從鸞本就長得有些象,我說是他弟弟,保證他沒個不信的。這樓裏過去的人一個都沒有了,他要砸店還是燒房子泄憤,又或要打要罵,我都一定會由著他的性子,保證哄得他高興,便是有天大的怒氣,也都煙消雲散了。”聽著他連笑帶說,便不看人,已是覺得分外妖嬈。
那人終於笑了起來:“你這小妖精,還真是可人。”
“七爺……”
接下去,二人便越來越是情熱。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寧覺非也不打算再聽下去,便離開了那裏,越牆而出。
他在城裏繞了半圈,然後才不再隱藏行蹤,大大方方地進了內城,回了國賓館。
他住的小院裏雖是安靜依然,但房裏卻有一點燭火。
他站在院門前,看著亮著燈的房間,凝神感覺了一會兒,這才放心地上前去,推開了門。
雲深正坐在桌前,就著燭火看書。聽到門響,他抬起頭來,微笑道:“覺非,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