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建造在流花湖邊的飛花樓是私人產業,但一直用來經商,一樓、二樓、三樓是酒樓,四樓、五樓是茶樓兼棋社,六樓、七樓像是私人場所,不對外開放,八樓和九樓是觀景台,遊人可自由上去,不過,真能爬上九樓的人還是不多。

此樓每一層都是鬥拱飛簷,雕梁畫棟,修建得美侖美奐,卻已經有三百多年曆史了,幾乎成了臨淄的標誌性建築,見證了南楚建國以來的繁榮昌盛以及盛極之後的腐朽衰敗。

寧覺非看著淳於翰舉步維艱,卻沒有伸出手去。幾個隨從連忙上前攙扶,幾乎是將他連架帶抱地下了樓。

淳於翰以前在這裏吃過飯,知道它的結構,在三樓便停了下來。這層樓上全是優雅的隔間,是為富貴之人提供的清靜場所。

他頤指氣使地叫迎上來的店小二趕緊給準備一個臨湖的雅間,然後立刻把拿手的好菜上上來。

寧覺非淡淡地跟著進了那裝飾得古色古香的房間,臨窗坐下。

窗外正是花紅柳綠,碧波蕩漾,微風輕吹進來,挾帶著怡人的花香和清新的水氣,令人精神一振,心裏頓時愉快起來。

淳於翰坐下了,長長地吸了口氣,這才似乎恢複了一點元氣,笑道:“覺非,你看這地方如何?”

寧覺非點了點頭:“臨淄城首屈一指的酒樓,自然錯不了。”

淳於翰一聽便歡喜不盡:“覺非,你要喜歡,我們可以天天來。”

寧覺非淡淡一笑,卻沉默不語。

淳於翰坐在他旁邊,微一轉眼便看見了窗外的景色。隔著寬闊的湖麵,對麵遙遙相對的卻是翠雲樓。

他一愣,忽然想起,以前去到殷小樓的房間時,依稀好像遠遠地能看見這座高塔,頓時噤聲,有些膽怯地看了寧覺非一眼。

寧覺非目光深沉,似是並沒有想到背後便是隔湖相望的翠雲樓。

精美的菜肴一個一個地上來了,淳於翰早已餓得沒了力氣,連忙抓起筷子,高興地道:“覺非,來,趕緊吃。”

寧覺非點了點頭,便開始吃了起來。

他很少說話,淳於翰一個人唱獨角戲,漸漸也有些支撐不下去了。他眨著眼,看著寧覺非,有些討好地問道:“這些菜怎麽樣?”

“挺好的。”寧覺非對他笑了笑。“叫他們別再上了,太多了,浪費。”

“我有的是銀子,無所謂。”淳於翰滿不在乎地說。

寧覺非一直覺得跟這個自小嬌縱不知世事艱難的小王爺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這時也隻得輕歎口氣:“我說的浪費不是指你的錢,若叫了來吃不了,那就是浪費。要不然,叫你的隨從也坐下來一起吃。”

淳於翰聽了,嘴都張大了合不攏,半晌才對那幾個侍立在旁的隨從說:“喂,你們,也坐下來吧,一起吃。”

為首的人立刻躬身道:“那怎麽行?豈不是亂了規矩?”

淳於翰有些慌亂地看了寧覺非一眼:“那個……覺非,我就是叫了,他們也不敢的。”

寧覺非便道:“這房間挺大的,讓他們在一邊再加個桌子。他們跟了我們大半天了,一定也餓了。”

淳於翰立刻點頭:“好。你們去,叫店家於加張桌子來,你們也坐下吃。”

有兩個隨從答應著,立即出去了。

正忙亂間,寧覺非站起身來往外走。

淳於翰忙道:“覺非,你去哪兒?”

寧覺非有些好笑地說:“我去方便一下。”

“哦。”淳於翰卻有些不放心。“覺非,你可別一個人先走了。”

“放心吧,我不會。”

寧覺非說著,出了房間,問守在外麵的那個店小二:“請問,淨手處在哪裏?”

那店小二聽他說“請”字,登時受寵若驚,連忙點頭哈腰地道:“客官請這邊走,小人帶您去。”

結果一帶卻將他帶到了六樓,他心裏頗為疑惑,自己倒也罷了,上樓下梯的不會覺得累,也不會煩,但若換了別的客人,尤其是那些腦滿腸肥體力孱弱的富貴中人,隻怕早就罵起來了吧?

六樓十分清靜,仿佛一個人都沒有,店小二沒帶他走客人都可以過的外梯,卻是從鎖住的內梯上來的。將他帶到一個房間外,店小二躬身道:“請。”

寧覺非便走了進去。

這個房間確實是淨手處,卻布置得滿室錦繡,屋角熏著檀香,器皿都是上好的薄胎瓷器,便是王公貴族家的淨手間也不過如此。

店小二等著寧覺非出來後,殷勤地陪著笑:“客官,請這邊來洗手。”

寧覺非鎮定從容地隨他走到另一邊的房間裏,那裏也同樣布置得美不勝收。屋裏沒人,桌上卻已經放好了一盆溫水和香胰,旁邊是幹淨的棉布巾子。

他走上前去,自行取了胰子,洗好了手,店小二趕緊遞過香巾,讓他擦幹。

寧覺非沉著地擦完手,將巾子放下,卻問那店小二:“還有什麽事嗎?”

店小二一愣,連忙躬身陪笑:“客官,我們老板想見見您,請客官千萬賞個麵。”

寧覺非神色自若,平靜地道:“在哪裏見?”

店小二立刻低聲道:“就在這裏,請客官稍候片刻。”說著,他將東西收拾好,端起水盆便退了出去。

寧覺非索性坐了下來。

這桌子靠著窗邊,正好能夠看見外麵的湖光山色。湖邊綠樹成蔭,繁花似錦,掩映著幾處美麗的房舍,竟似仙境一般。

他正在觀看,門口響起了熱情的聲音:“寧公子,幸會幸會。”

寧覺非回過頭來,眉尖微微一挑。此人身穿華服,兩鬢微白,溫文儒雅,麵帶微笑,卻是南楚藥行商會會長錢琛。

他客氣地拱手施禮,緩步走了過來,笑道:“寧公子,多謝大駕光臨,俯允接見鄙人。”

寧覺非落落大方地對他抱拳一禮:“錢老板客氣。寧某一介凡夫,哪裏當得起錢老板如此多禮?”

錢琛笑著擺手:“寧公子英名達於天下,世人莫不景仰,小人不過是一庸俗商賈,哪裏能與寧公子相提並論?”

寧覺非微笑道:“錢老板過謙了,隻怕不是普通的商賈吧?”

錢琛爽朗地笑了起來:“寧公子果然目光如炬,想必當年就已經看出來了吧?”

寧覺非微微點頭,淡淡地道:“不知錢老板是哪國的英雄?”

這時,那個店小二端著托盤奉茶進來。錢琛便對寧覺非伸了伸手:“寧公子請坐。”

“錢老板請。”寧覺非客氣地微微欠身,隨即坐了下來。

待到店小二放下茶,退出門去,錢琛才悠然地道:“敝國國師雲大人對寧公子十分看重,吩咐在下務必多多注意公子的安全。”

“原來如此。”寧覺非心下恍然,微微一笑。“是雲深讓你跟我接觸的嗎?”

“那倒不是。”錢琛溫和地笑道。“他隻是說,可以向寧公子透露一切,什麽都不必隱瞞。”

“哦。”寧覺非點頭,心下卻已經雪亮。這錢琛身為藥行商會會長,軍中如要打仗,自然需要大量采購各種藥品,特別是傷藥,他要據此了解南楚軍隊的動向,真是易如反掌。想著,他臉上一直掛著禮貌的笑容。“那錢老板找我,不知為了何事?”

錢琛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道:“寧公子,我有一事不明,心中的疑竇悶了一年多了,一直想向公子請教,卻又怕公子聽了生氣。”

“錢老板不必客氣,盡管指教。”寧覺非灑脫地說。“寧某又不是那小肚雞腸之人,哪裏就會生氣?”

“公子客氣了,指教不敢當。”錢琛笑著,顯然在斟酌著措辭。“我隻是覺得,以寧公子的實力,當初完全不必呆在翠雲樓受那慘無人道的折磨,卻不知公子為何會那麽做?”

寧覺非想了想,淡淡地道:“我的身體當時受了重創,行動不便,淳於乾又派侍衛看牢了我,想逃出去很難。除了狹路相逢之外,我一向會在行動前周密計劃,從來不打無把握之仗。”

“好。寧公子真是堅忍卓絕,令人敬佩。”錢琛擊節稱讚。“那我就明白了。不過,寧公子身手高絕,當初卻會隱身戲班,卻又是為了何故呢?潛入武王府與其妾侍私通之說,隻怕也是另有蹊蹺吧?”

寧覺非知他試探的意思,非常大方地道:“無論做什麽,不過謀生而已,並無他故。至於潛入武王府,是為了我的師兄,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當時寧某年少氣盛,此事倒是做得魯莽了。”

錢琛似有不信,卻未追問下去,隻是歎道:“此次雲大人為了寧公子,竟然甘冒奇險,前來臨淄,實令在下吃驚不小。不過,雲大人堅持與寧公子坦誠相見,生死與共,在下也不便阻止。坦率地說,寧公子的前後言行大相徑庭,判若兩人,實令人不得不心存疑惑。錢某冒昧相問,還請公子莫怪。”

“我自然明白錢老板的擔憂。”寧覺非平和地微笑。“雲深待我,情義深重,我自是明白,對他本也不想有任何欺瞞,隻是寧某遭際奇特,恐人難以理解,即使說出來,反會被人視為托辭,不足以取信於人,因此不欲多言。總之,寧某與任何國家均無瓜葛,現在已入北薊,願助雲深一臂之力。寧某乃武人出身,一生坦蕩,言出必行,錢老板不必相疑。”

錢琛看著他,見他的雙眼清亮如水,不由得喜形於色:“那真是好極。看來,是錢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哪裏?”寧覺非微笑著搖了搖頭。“錢老板太客氣。”

錢琛喝了口茶,深深地吸了口氣,忽地問道:“寧公子當日逃出臨淄,一年後便在邊關揚威,那時候已經完全有能力報仇雪恨了,卻為何不殺了始作俑者呢?”

“本來是想殺的。”寧覺非安靜地坐著,緩緩地道。“後來逃到邊關,一路上都聽人對淳於乾很是期許,認為隻有他才能保住南楚不被外族的鐵騎踐踏。然後,在邊關看見西武動輒屠城,濫殺無辜,實在是不能容忍。我想了很久,如果殺了淳於乾,南楚頃刻間便會滅亡,這天下也就是血流成河了。”

錢琛微微一笑:“寧公子,你是個十分聰明的人。依你過去的親身經曆,像南楚這樣的朝廷還有必要讓它繼續存在下去嗎?”

“百姓何辜?”寧覺非看著他,雙眼晶亮,神色沉鬱。“我不知西武與北薊屢犯南楚究竟是因為什麽,但也無非是看南楚積弱,想要侵占這富饒的萬裏江山。我過去年輕氣盛,並不反戰,隻是一心希望建功立業,為國盡忠,為民效力,後來……經過一番生死際遇,看事情便會更全麵更理智一些。其實戰爭中最吃苦的無非是平民百姓,千百萬人戰死沙場,千百萬人流離失所,也不過是成全了少數人的野心。我並不支持這樣的戰爭。”

錢琛神色一凝,不由得對他抱拳致敬:“寧公子宅心仁厚,不以一己私怨連累無辜百姓,實是令人可敬可佩。不過,北薊發動戰爭,卻是想讓自己的人民過上好日子。”

“為君者關心人民疾苦,自是無可厚非。”寧覺非神情十分沉著。“卻不應將自己人民的快樂建立在他國人民的痛苦之上。”

錢琛非常認真地道:“可是,南楚黎民現在過得並不快樂。寧公子曾遊曆過南楚的北方國土,當知地主大量兼並土地,貪官汙吏遍布各處,豐年時百姓的日子就不好過,一遇天災人禍,那些平民哪裏還有活路?或賣身為奴,或拋家流浪,客死異鄉。你自己在臨淄時也已看到了,朝廷中的大部分人隻顧驕奢**逸,哪裏把普通平民當人看過?就說那淳於乾,似乎是在重振朝綱,但他的一切舉措也仍然建立在加重百姓賦稅的基礎上,南楚全國依舊是民不聊生,一些邊遠地區不斷有貧民發動暴亂,卻無不遭到南楚軍隊的血腥鎮壓。這樣的國家,天怒人怨,勢必會走向滅亡。北薊發兵南攻,一為使本國人民豐衣足食,二為救南楚百姓於水火之中。屆時若能南北一統,互通有無,當是四海升平的繁榮景象,這也是寧公子的理想吧?

寧覺非想了片刻,淡淡地笑了起來:“我不知北薊皇上和雲深是否準備好了,事實上南北一統自然不錯,但對於治國者來說卻並不輕鬆。冬季北方雪災,夏季南方洪澇,荒年時瘟疫盜賊流行,豐年時貪官汙吏禍國殃民。即使國土一統,民族矛盾仍然存在,要融合起來談何容易?要想四海升平,隻怕會讓身居高位者殫精竭慮,寢食不安。”

錢琛越聽越驚,聽到最後,激動地站起身來,長揖到地:“寧公子思慮之深,目光之遠,確是超乎常人,果然雲大人慧眼識英雄。寧公子,錢某之前若有不敬之處,還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