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四十二章
自他出現在大門處,遊玄之便一直看著他手中的淳於翰,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卻都沒有辦法平安奪回自己的外孫。一開始也抱了一線希望,盼寧覺非在圍攻的壓力下退開,但也自知不太可能。現在,他實在不希望犧牲淳於翰,這對他們遊家來說,確實是付不起的代價。但他卻不敢擅自作主,而是等著淳於乾出聲。
淳於乾看著寧覺非,眼神十分複雜。直到剛才,他都存了最後一絲希望,不想殺了麵前的這個人。但是,此人卻已明確表態,站在了與他敵對那一方,那便是為敵人插上雙翼,他要殺了那隻虎,更要先剪掉它的翅膀。
或者放走雲深和寧覺非,或者讓淳於翰“為國捐軀”,這二者之間,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但是,父皇還未傳位於他,遊家的勢力絕不可輕忽,前太子的勢力雖然已被撲滅,但難保沒有暫時潛伏的,如果他不顧淳於翰的性命,下令進攻,那麽事後隻怕很可能被人誣陷說他想借機鏟除異己,害怕遊家保景王與他爭位,所以才乘機借刀殺人。父皇到時若強硬起來,借遊家之力,也有力量廢了他的太子,傳位於淳於朝。醇王是皇後所生,比他更名正言順。
但是,要他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放走這些人,尤其是雲深和寧覺非,他實在是不甘心。
正在躊躇之際,國賓館的後院忽然升起了一股濃濃的黑煙。這煙十分奇特,竟是筆直上升,直衝霄漢,風吹不散。
南楚人中大概隻有邊關的人才識得這東西。遊玄之一見,神色大變,脫口而出:“狼煙。”
這時,禦前驍騎衛已將雲深拖到了淳於乾的馬前,一路在地上留下了鮮豔的血跡。淳於乾直瞪著他。雲深的唇邊湧出一縷鮮血,臉上卻笑得十分愉快。
片刻之後,內城和外城同時有黑煙上湧。
有人驚道:“宮裏起火了。”
“外城也有人放火。”
“淳於乾,真是好計謀啊。”雲深大笑。“趁此良機在宮中起事,乘亂殺了你的父皇,順便再殺了皇後、德妃,然後推到我們身上,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提前登基了吧?”
此言一出,不少疑惑的眼光暗暗地投向淳於乾。
在燦爛的陽光下,淳於乾忽然覺得身上一陣發冷,立刻道:“遊大人,這裏交給你了,我馬上率禦前驍騎衛進宮。卓堅,你去傳禁軍統領孫庭,令他立刻率人進宮,勤王保駕。”
他身邊那個虎頭虎腦的武將大聲應道:“是。”立刻撥馬,飛奔而去。
雲深笑道:“對啊,動作可要快,千萬不要讓某人有機會名為保駕,實為逼宮啊。”
緊緊抓著他的那名驍騎衛大怒,手上一緊,順手一拳狠狠砸在了他的腹部。
雲深悶哼一聲,本能地蜷起了身子,吐出一口血來,臉上卻仍然帶著笑意。
寧覺非一看,猛地將手臂收緊。淳於翰立刻痛得大叫起來。
遊玄之臉色大變,想也不想,便怒道:“寧覺非,你住手。”
淳於乾看到皇宮的方向濃煙滾滾,已是心急如焚,大聲道:“遊大人,這裏由你全權指揮,你可以便宜行事,不必請旨。”說完,縱馬便行。
圍在他們周圍的南楚士兵有一半跟在淳於乾身後,疾奔而去。
隨著馬蹄聲和腳步聲漸漸遠去,這裏又恢複了奇特的平靜。
遊玄之盯視著痛得滿臉是淚的淳於翰,心裏矛盾重重。
這時,北薊的軍中忽然又點起了第二道狼煙。
濃烈的黑煙剛剛升上天空,臨淄城內著名的九層高塔飛花樓便有火焰衝天而起。
雲深淡淡地道:“遊玄之,我這裏再放一道狼煙,早已埋伏在臨淄城內的北薊勇士便會立刻發動襲擊,血洗臨淄。”
不但是遊玄之,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神色大變。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有家人親友在城內,聞之不免擔憂。
秦欣也道:“我們這裏的北薊戰士每個人都能以一當十,以一當百,若死戰到底,怎麽也能殺你們幾千上萬人,雖死無憾。”
那些北薊騎士一直結成戰陣,雖未說話,卻是氣勢如虹。
寧覺非隻是看著遊玄之,冷冷地道:“遊大人,我知你遊家一門忠烈,自是以國事為重。你大可不顧景王爺的生死,下令進攻。不過,若殺不死我,我的仇人可是大部分都在內城,王公貴族,都是我的目標。你好好斟酌吧。我耐心有限,隻數五聲。五聲一過,若你一意孤行,臨淄今日便血流成河。”
說完,他幹脆利落地道:“一。”
遊玄之猶豫著,看著淳於翰。
這個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小王爺已是淚落如雨,哭道:“外公,救救我。”
寧覺非清脆地道:“二。”
遊玄之有些茫然地四下看了看。那些文臣都回避了他的眼光,他的部下卻心意一致,明顯地暗示要他放人,救下景王。
寧覺非再道:“三。”
他的聲音清冷,仿若利箭,直刺入南楚眾人的心裏。
雲深已是委頓在地,不斷咳血,卻是笑意更濃。
寧覺非的眼中全是殺氣,冷冽地道:“四。”
遊玄之一咬牙:“好,我便放了雲深,容你們離開。你必須保證,臨淄城內的北薊奸細不得傷我南楚一人,一出臨淄城便放了景王。”
寧覺非板著臉,答道:“隻要你們放了雲深,讓我們走,我保證他們不在臨淄城內破壞。至於景王,我要一並帶走,到燕屏關後再交給你們的護國將軍荊無雙。你放心,我保證絕不傷他。”
“不行。”遊玄之斥道。“似你這種無恥小人,賣國賊,我怎麽能夠相信你。”
寧覺非淡淡一笑:“你隻能相信我。寧某雖是一介平民,卻是言出必行,一諾千金。”
遊玄之氣憤地看著他,心念電轉,卻仍是無計可施。
寧覺非將刀尖微送,一縷血絲便順著淳於翰的脖頸流了下來。
淳於翰隻覺得咽喉處一陣尖銳的刺痛,不由得魂飛魄散,大聲驚叫:“不不不,我不想死,外公,救救我。”
遊玄之長歎一聲,終於妥協了。他看向抓著雲深的禦前驍騎衛,沉聲命令道:“放了他。”
那名驍騎衛很是不忿,粗魯地將雲深拖了回來,扔到地上。
一名北薊騎兵衝上去將他一掌推開,俯身抱起了雲深。
寧覺非不再耽誤時間,隻是大聲道:“上馬,走。”
說完,他卻想起了喬義,連忙對抓著他的那名北薊士兵道:“放了他。”
北薊士兵對寧覺非十分敬服,立刻聽令放人,將他往前一推,回身便過去找自己的馬。
眾人正在上馬時,喬義目眥欲裂,奮不顧身地撲上前來:“你這賊子,我要殺了你。”
寧覺非果斷出腳,將他踢了出去,卻沒有傷他。他鄭重地說道:“喬先生,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心性剛毅,寧某佩服。今日你的衝動有可能會導致數千人死亡,請你三思而後行。如果有緣,將來咱們戰場上見。”
這時,北薊眾人已全都上馬。
遊玄之下令南楚士兵收起兵器,閃開通道。
寧覺非大喝一聲:“走。”
三百餘匹馬便一起衝了出去。
遊玄之策馬緊追其後。其他騎著馬的人也全都隨後追來。
抱著雲深騎在馬上的北薊騎兵一直與寧覺非並肩而行,以便他們交談。
雲深掙紮著道:“覺非,要快,快走,中途不要停,一直往邊關。”他的聲音很低,卻顯得十分緊急。
寧覺非卻道:“你先發信號給你的人,不要在臨淄傷及無辜。”
雲深立即對那個北薊士兵低聲吩咐了兩句。那北薊騎士向後大聲用北薊話喊了幾聲。接著,一個北薊士兵便拿出號角吹了起來。嗚嗚的號聲有節奏地傳揚出去,低沉有韻,仿佛是越過原野的風。
他們很快衝出了內城,鐵蹄踏上外城的寬闊街道,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一路上,人們不斷驚呼著閃避。北薊人騎術高超,雖在鬧市奔馳,卻趨避自如,未踏傷一人。
他們如風般衝出離他們最近的西門,奔上了官道,卻去勢未減,直向北方奔去。
遊玄之率領著人也未停下,在後麵急追。但是,除了少數幾個將領的馬比較神駿外,其他人的馬都不行,漸漸落在了後麵。
寧覺非已將刀插回腰間,一手挽韁,一手摟著淳於翰的腰。他問雲深:“南楚有沒有什麽飛鴿傳書這類的通訊方式?他們能不能通知前麵的軍隊攔截我們?”
雲深急促地喘息著,答道:“內地沒有,但可能有信鴿通知邊關。”
“好,內地沒有就行。”寧覺非精神大振,縱馬疾馳。
淳於翰靠在寧覺非懷裏,一直沉默著流淚,卻並沒有哭鬧。
南楚的官道修得極好,寬敞平坦,直到邊關。他們一直沒有休息,全速向前飛奔。穿過一城又一城,越過一村再一村,一路上將人們驚異的目光拋在身後。
淩晨,後麵再也看不到追兵。遊玄之早在子時初刻便已筋疲力盡,下馬休息了。
這時他們已進入丘陵地帶,寧覺非道:“咱們找個隱蔽的地方,休息一下再走。”
北薊士兵齊道:“是。”均唯他馬首是瞻。
寧覺非四下看了看,將馬帶下官道,緩緩地繞到一座山丘之後,進入一片茂密的樹林,這才站住了,翻身下馬。
後麵的人也便勒馬停住。
北薊軍隊野營慣了,一向訓練有素,立刻派出了崗哨,然後有人去找水,有人拿出傷藥給傷者治療,有人想辦法弄吃的。
雲深已經暈了過去,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
淳於翰則睡著了,一張臉在星光下十分安靜。
寧覺非將他輕輕地放在地上,隨即飛跑到雲深身旁,察看他的傷勢。
雲深有幾處外傷,但都不深,隻是失血過多,不過,禦前驍騎衛的那一拳卻十分沉重,打斷了他的一根肋骨。
北薊使團中有隨隊醫生,特別擅長治療外傷,這時已將斷骨接上,然後給他的傷口上藥,包紮,動作十分利落。
寧覺非與他交談了幾句,確知雲深沒有生命危險,這才鬆了口氣。
淳於翰卻似是被周圍的動靜驚醒了,有些迷糊地坐起身來。
寧覺非立刻趨身前去,守住了他。
淳於翰定定地看著他俊美的臉,忽然落下淚來。他伸手過去,低泣道:“覺非,覺非,你為什麽要這樣待我?”
寧覺非這次沒有閃開,讓他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臉。他以前總是營救人質,這還是生平第一次劫持人質,而且還是個孩子。他看著那孩子頸上已經幹涸的血跡,心裏倒是有些不忍。
淳於翰見他沒有發怒,忽然淚如雨下,猛地撲到他的懷裏,緊緊抱住了他:“覺非,覺非,我喜歡你,你就帶我走吧。”
寧覺非摟著他,聽著他悶在自己胸口的哭聲,終於歎了口氣:“景王爺,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會喜歡上我的。”
淳於翰悶悶地道:“我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了……”
寧覺非的聲音很輕很輕:“景王爺……你太年輕了,人家是做了卻要拚命否認,你卻總是掛在嘴上。以後別再如此了,小心禍從口出。”
淳於翰抬起頭來看他,怔怔地問道:“你關心我?”
寧覺非肯定地點了點頭。對於眼前這個人,他始終恨不起來。
無論如何,他終究是個孩子。
淳於翰似乎要崩潰了一般,哭得一塌糊塗。
寧覺非看著他,輕聲道:“景王爺,你也別難過了,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隻要我們平安出關,我絕對不會傷你,在燕屏關會將你交到荊無雙手上,他會派人護送你回臨淄的。以後,你別再冒險出關了,就好好呆在臨淄吧。下次再見,我們就是敵人,你若下不了決心殺我,就不要為難自己。至於喜歡,那也不過是像你家的阿貓阿狗一般的喜歡吧?過上一陣,等有了新的喜歡的人,你也就忘了我了。”
對於這件事,淳於翰卻十分固執。他倔強地一偏頭:“不,我永遠都不會忘了你。”
“你這不是喜歡,是占有欲。”寧覺非啞然失笑,輕聲地說。“愛不是這樣的。愛一個人,是處處為他著想,隻希望他能快樂,而不是隻想占為己有。如果有支箭迎麵射向他,你會想也不想地擋在他麵前。如果離開你,他有可能更加快樂,你會放他離開。這才是愛。你能做到嗎?”
“愛?”淳於翰疑惑地看著他。“你說的這種愛……我不懂。”
寧覺非笑了,輕輕搖了搖頭。
淳於翰呆呆地看著他,忽然說:“覺非,你笑起來真漂亮。”
寧覺非再次搖頭:“南楚山青水秀,比我漂亮的人是很多的。”
他們正說著,有北薊騎兵拿過來水囊和肉幹,遞給了他。他微笑著接過,卻給了淳於翰:“來,吃點東西,喝點水。”
淳於翰又渴又餓,也不知客氣,接過來便大口喝水,然後費力地嚼著肉幹,倒也沒有抱怨。
那北薊騎兵低聲道:“寧大人,雲大人醒過來了,請你過去。”
寧覺非立刻站起身來,對淳於翰道:“你就呆在這裏,別亂走。”
淳於翰看看那個冷著臉守在麵前的北薊騎兵,點了點頭,細聲細聲地說:“覺非,你趕快回來。”
寧覺非頭也不回地直走到雲深麵前。
雲深臉色慘白,躺在地上,頭下枕著衣服,身上蓋了一件北薊騎兵脫下來的短外套,顯得十分虛弱。
寧覺非蹲了下來,關切地問道:“你怎麽樣?”
“我還行。”雲深的聲音很輕。“覺非,要立刻走,一刻都不能停。”
寧覺非卻從容不迫地道:“馬累了,得歇一會兒再走,否則到不了邊關。”
雲深靜靜地看著他,清晰地說道:“覺非,我這裏有件東西,要放在你那裏。你要答應我,如果我們這次不能全部出關,那你就先走。你一個人絕對有能力突圍。必要的時候,由我們拖住他們,掩護你出去。你一旦出關,立刻快馬加鞭,趕到薊都,幫我把這件東西交給陛下。”
寧覺非想也不想便道:“雲深,要走一起走,我不會丟下你的。”
雲深有些急了:“覺非,你對我的心,我自然明白。但這件事有關我北薊的生死存亡,比我個人要重要一萬倍。你無論如何要幫我這個忙,否則我死不瞑目。”
寧覺非猛地握住了他冰涼的手,輕聲喝道:“雲深,有我在,就不會讓你死。”
雲深心裏一陣發急,勉力抬起另一隻手,覆住他的手,還想要勸說。寧覺非卻神情堅決,顯然不打算聽從。
正在這時,有人悄悄過來,對雲深稟道:“大檀大人部署在這裏的人已經送馬來了。”
雲深大喜:“太好了,你去傳我的命令,全體立刻上馬,繼續趕路,直奔邊關。”
等那人過去傳令,雲深轉眼對寧覺非笑道:“好,聽你的,我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