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第二部 北薊篇 第七十五章
各部大臣雖然早就紛紛上了降表奏折,稱頌新君,但澹台牧隻封了三個人,一是遊虎,仍為定國將軍,二是荊無雙,仍是護國將軍,三是李蘇,還做鎮南將軍。這三人曾經同為南楚柱石,一鎮西北,一鎮東北,一鎮西南,便為南楚保住了十年太平。如今三人齊齊投入北薊,天下文人聞之,也隻能搖頭嗟歎。
不過,對這幾人的封賞不過隻是令南楚萬民為之心安,真正引人注目的卻不在此,而是威震天下的“烈火將軍”寧覺非。
澹台牧專門下詔,曆數寧覺非的功績,讚他忠君愛國,澤被萬民,敕封其為一字並肩王,天下兵馬大元帥,總理全國軍事,並賜免死金牌,準皇宮騎馬,殿前帶刀,賞十萬戶,又賜黃金千兩,翡翠明珠美玉兩鬥,駿馬千匹,其餘馬牛羊無數……
寧覺非躺在**,聽古英滔滔不絕地讀著給自己的封賞,眉頭越皺越緊。
江從鸞一直在屋外回避,聽著裏麵沒了聲音,這才端著一碗藥進去。
寧覺非撐起身,從他手中接過藥碗,一口喝下,這才躺了回去,歎道:“我要這些幹什麽?古英,你馬上替我寫折子,把這所有封賞全都推辭了。”
古英吃了一驚:“將軍,這是為何?”
寧覺非清晰地道:“你先寫,我萬分感激陛下的抬愛看重,然後說我體弱多病,不堪重負,恐難以擔當大任,為免誤國誤民,請準予辭官。”
“將軍,這……”古英一臉為難。
寧覺非看著他:“古英,你現在仍是我的師爺,不打算聽我的吩咐了嗎?如果你不寫,也可以,就回雲大人那兒去吧,不用再呆在我這兒了。”
古英立刻躬身道:“是,將軍,古英這就去草擬個折子。”
待他出去後,寧覺非看向江從鸞,溫和地說:“從鸞,你這就離開吧。”
江從鸞大驚失色:“覺非,你這是何意?難道是厭棄我了?”
“怎麽會?”寧覺非輕笑,拉過他的手,讓他坐到床邊。“別這麽不自信,先聽我說……”
等古英拿著擬好的奏折走回來時,江從鸞眼圈紅紅地站在牆角,背對著寧覺非,顯得十分委屈。
古英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寧覺非卻道:“不用管他。折子擬好了嗎?”
江從鸞霍地轉身,微著顫道:“覺非,不,寧將軍,從鸞想回鄉去看望父母,這便告辭了。”
寧覺非微笑著說:“這樣也好,如今天下初定,你父母不定有沒受驚,你回去看看也好。古英,你從我的俸銀裏拿一千兩出來,贈給從鸞,他照顧了我這麽久,我很感激。”
江從鸞一聽,頓時淚如泉湧,低低地道:“不用了,覺非,我照顧你……不是為了錢。”
古英聽他要走,自是正中下懷,馬上快手快腳地出門,拿過來一張千兩銀票,誠懇地遞給他道:“所謂窮家富路,你既是要單身上路,身上總要有點銀子,這是將軍的一點心意,你就收下吧。”
江從鸞低著頭,半晌,才伸手接了過去。他對著寧覺非躬身施了一禮,隨即匆匆走了出去。
寧覺非看著他的背影,輕歎一聲。
當晚,江從鸞便離開了望北苑。
等到古英把折子遞到臨淄後,寧覺非似是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又是常常昏睡,人也變得十分沉默。
三日後,雲深快馬自臨淄趕來,出現在他的麵前。
寧覺非看著他,見他也瘦了不少,便道:“你國事繁忙,日理萬機的,有什麽事讓人過來說一聲就行了,也不必自己親來。”
雲深走到床前,聲音極柔和,情緒卻有些激動地問:“覺非,你上表辭官,讓陛下很是不解。你如今功高蓋世,威名播於天下,又如此年輕,正是大展鴻圖的好時候,卻為何想激流勇退?你告訴我,你現在到底想要什麽呢?”
“那些東西,都是身外之物,毫無意義。”寧覺非躺在**,微笑道。“我現在隻想告老還鄉。”
雲深看著他溫和平靜的笑臉。在這一世,他不過才二十一歲,卻已沒有年輕人應該有的雄心壯誌、血氣方剛。此時此刻,他眼神沉鬱,神色平靜,雖是滿臉病容,卻更顯得不食人間煙火,一派仙人之姿。他忍不住過去,緊緊擁抱住他,輕聲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寧覺非沒力氣掙脫他的懷抱,隻是淡淡地道:“回不去了。”
雲深聽了,心裏一酸,眼淚落了下來。他忽然熱血上湧,再也無法控製自己,抬頭吻上了寧覺非的唇。他輾轉地深吻著,熱淚一直撲簌簌地滴到寧覺非的臉上。
寧覺非遲疑了一下,伸手想推開他。
雲深卻用力圈住了他,不肯與他分開。
寧覺非在心裏輕歎,猶如有一根尖針在心裏攢刺,疼得厲害。
良久,雲深抬起頭來看著他,誠懇地說:“覺非,這裏就是你的家鄉啊。臨淄現在是北薊的都城了,你可以在這裏開開心心地過日子,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們可以長相守,不分離。”
寧覺非聽了,隻是看著他,抬手緩緩地撫過他的眉眼,輕輕地笑了:“難道北薊還想取西武不成?”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炸得雲深耳邊嗡嗡直響。他呆呆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笑臉,半晌才喃喃地道:“覺非,覺非,你這話……卻是何意?”
寧覺非隻覺得十分疲倦,胸腔悶痛,四肢發麻。他不想再費神兜圈子,平心靜氣地說:“雲深,你成親吧。去生兒育女,過你自己本來該過的生活。”
雲深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抱著他的雙手忽然攥緊了,一時間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他盯著他,沉沉地道:“覺非,你是不是聽了什麽流言?或者產生了什麽誤會?無論是什麽,你都別悶在心裏,說出來啊。聖人雲:‘不教而誅謂之虐。’你一向寬以待人,卻為何要如此苛待於我?我到底做了什麽事,竟爾會讓你心脈糾結,一病再病?覺非,你一直是個鐵錚錚的爽朗漢子,卻為何不肯對我明言?”說到這裏,他再也撐不住,身子一軟,伏到寧覺非身上,一時間淚落如雨。
寧覺非望著屋頂,心裏隻有自嘲的苦澀。如此尖銳的羞辱,讓他又怎麽說得出口?難道要他效那等愚夫愚婦,很白癡地問:“你什麽要騙我?”就算人家是騙,自己上了當,也不過是自己蠢,與人無尤。
雲深歎息著:“情到深時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
寧覺非聽了,不由得苦笑:“這話真不知是說你還是說我。”
雲深緊緊摟著他,連聲問:“覺非,覺非,難道你後悔了嗎?”
寧覺非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地道:“以前,沒有。”
“那現在呢?”雲深抬起頭來,灼灼地盯著他。
寧覺非笑得十分苦:“是,你從來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所以你不悔。是我後悔了。”
雲深看著他,神情凝重,眼中滿是憂傷:“覺非,你話裏有話,不妨明說。你我之間難道還會有什麽難言之隱?你為什麽要後悔?”
寧覺非卻實在不想提起,隻是說道:“雲深,是我後悔了,我想與你分手。”
雲深急切地問道:“為什麽?”
寧覺非沉默著,不知該怎麽說才妥當。
雲深試探著問:“是你……想娶妻?”
“我娶妻?”寧覺非覺得此言極為荒唐,不由得仰天長歎,笑道。“我早已說過,我是終身不娶的。”
“那是為什麽?”雲深那兩道秀氣的眉緊緊皺在一起。“難道你還在為過去的事心存芥蒂?我都說了那不是你的錯,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想都不要再去想,就當它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根本不是為了過去那些事。”寧覺非這時已恢複了平靜。他垂下眼簾,聲音低沉。“兩情相悅,是要講心的,身體如何,反而不重要。”
“是,是要講心。”雲深難以置信地盯著他。“難道……覺非,你對我已無心?”
寧覺非隻是苦笑,卻不肯再多說。
雲深黯然神傷,轉眼看向了窗外,茫然地喃喃自語:“你想讓我對你說,你既無心我便休?”
寧覺非的心裏反複咀嚼著這句話,竟是覺得再貼切不過,於是閉上了眼,冷淡地道:“是,你既無心我便休。”
雲深身子微微一顫,目中又是熱淚盈眶,卻強自忍耐著不肯落下。良久,他才點了點頭,靜靜地說:“我明白了。”
寧覺非感覺著他伏在自己身上的重量,竟覺得不勝負荷。他是真的累了。
雲深呆呆地起身,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一直看著窗外。
屋子四周綠樹成蔭,有不少鳥兒在其上築巢,清脆的啾啾聲流淌在風中。
此情此景,不由得讓他想起了去年的這個時候,在他的國師府,寧覺非躺在樹下。那時候他也在病中,可他們卻是兩情相悅,親密無間。那樣的甜蜜,為什麽竟會一去不複返?
他翻來覆去地想著寧覺非前後態度的變化,似乎便是在澹台昭雲的生辰之後。難道是他聽到了什麽?產生了誤會?
雲深大致推測明白了前因後果,思來想去,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與他分開,於是輕聲說道:“覺非,我曾經與昭雲訂過親,本來也打算等她長大後就成親的。可是,我看到了你。我傾慕你,關心你,一半是國家,一半也是為自己。一開始,我與你在一起,或許更多的是為了北薊,為了天下,連我自己也以為如此。然後,你為了我,不惜以身犯險,我為了你……也什麽都可以犧牲,這……應該就是真摯的感情了吧?可我當時愚鈍,我不知道,我不明白。覺非,當你開始冷淡我,疏遠我,開始病重的時候,當我以為從此會失去你的時候,實是痛不欲生。那時候,我就明白了,我……是愛你的,覺非,我是愛你的。我不會跟昭雲成親的,也不會跟任何人成親。我……隻想一生一世都跟你在一起。如果上天垂憐,肯體恤於我,我希望是三生三世,永生永世,都能夠跟你在一起……”他聲音很低,仿若自言自語,說到此處,終於泣不成聲。
屋裏一片寂靜。
他啜泣半晌,心中積鬱稍泄,這才擦了淚水,抬頭看去。寧覺非卻已經昏睡過去。他不由得苦笑:“覺非,你已經不想再聽我說話了嗎?是否無論我說什麽,你都不會再相信了?”
寧覺非一直睡到第二日下午才醒來,精神卻是好了一些,竟下床走動起來。待吃了午飯後,他對古英道:“我想去山上的萬象寺看看。”
此時雲深已被澹台牧緊急召回了臨淄,古英自是不敢攔阻他。大檀琛的這處別莊上倒是什麽都有,立時便有仆役抬出了一頂軟轎。
寧覺非想了想,自己的體力隻怕不易爬那麽高的山,也便坐了上去。
山上綠樹蔥蘢,雖是烈日當頭,卻涼風習習。寧覺非看著沿路的山景,心情輕鬆了許多,一直冷冷的臉上漸漸柔和起來。
古英看著他的變化,心裏才放鬆了些。
走過石板路,穿過梅林,寧覺非下了轎,走進雅靜的山門。他要古英與仆役都呆在門外,免得擾了寺中僧眾的清修。他們自然隻得遵命,不敢違抗。
他緩步走入正殿,裏麵供奉的是文殊菩薩,正對著門的香案上,有塊小小的木牌,上麵寫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當無塵得報,迎過來時,他正在看那塊牌子上的字,眉宇之間空闊磊落。
無塵站在那裏,笑了。
寧覺非轉過頭來,笑問:“大師無恙否?”
“阿彌陀佛。”無塵合十以禮。“施主真是信人。”
……
山門之外,古英倚在樹下,一覺醒來,已是日薄西山,卻仍不見寧覺非出來。他頓覺不妙,連忙不顧命令,跑了進去。
無塵正等在院中,見到他來,點塵不驚地笑道:“你可是古英施主?”
“正是。”古英連忙對他施禮。“請問大師,可曾見到我家將軍?”
無塵遞過一封素柬,淡淡地道:“寧施主已經離去,臨行時囑我將此信交於古施主,煩請你送給國師雲大人。”
古英大驚,上去一把抓住了無塵:“寧將軍走了?他怎麽走的?去哪兒了?”
無塵微微一笑:“去者自去,自往去處去,若是有緣,自會再見。”
古英已是心亂如麻,也無暇與他打機鋒,立刻飛奔出門,往山下跑去。
等他氣喘籲籲地趕回望北苑時,果然馬廄裏已沒有了“烈火”的蹤影。寧覺非的屋裏隻少了幾件日常換洗的衣服,其他什麽都沒有帶走。那柄跟隨著寧覺非,原來掛在壁間的鷹刀,現下被摘了下來放在桌上,其意不言自明。
當晚,這柄刀和那封信便被雲揚快馬送到了臨淄。
雲深正在仔細盤算遷都的諸般事宜,一聽寧覺非悄然離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待到看到鷹刀,再拆開那封信,他頓時心痛如絞,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柬中隻有一張雪白素箋,上麵寫著三十二個字,筆鋒渾圓,顯然心平氣和,頗有出塵之意。
寶刀還鞘,馬放南山。
君居廟堂,我回江湖。
自此一別,君須珍重。
千山獨行,不必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