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8章

第二部 上篇 第8章

午夜過後,整個烏拉珠穆都安靜下來,“悠然閣”更是寂靜無聲。

這個高貴典雅的客棧前有一條筆直的林蔭路,此刻卻有一群人正喧嘩著走過。

獨孤偃被隨從扶著,一邊跌跌撞撞地走著一邊引吭高歌,唱的是他們西武史詩《尼桑德吉》中的戰歌。跟隨著他的武士也個個酒氣熏天,熱血沸騰,跟著節奏齊步前進,同時放聲歌唱。

這些雄壯的充滿異域風情的歌曲,寧覺非已經聽過很多次,知道這是西武最神聖最古老的一首長歌,如果當真要從頭唱到尾,隻怕三天三夜都唱不完,西武百姓家喻戶曉的,也不過是其中的一些經典唱段。女子喜歡裏麵的情歌,而男子自然最愛唱其中的戰歌。他微笑著,在歌聲中緩步前進,雖然也是酒意深濃,卻仍然竭力穩住身形。

他們就這樣唱著鬧著笑著,直達“悠然閣”門口。

樹上的鳥被他們驚得大聲叫著,撲啦啦飛起來,直竄入夜空。

獨孤偃使勁拍打著寧覺非的肩,含糊不清地叫著:“兄弟……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

寧覺非隻是笑,看上去滿臉的孩子氣。他醉眼朦朧,也有些不辨路徑了,歪歪斜斜地直向牆邊走去。

“悠然閣”大門裏的看門人早就被他們吵醒了,提著燈籠出來查看,這時趕緊跑前幾步,將他攙住,一迭連聲地說:“客官,客官,您沒事吧?”

“沒事。”寧覺非被他一扶,便穩住了身子,順著他的力道轉向大門,邊走邊客氣地說。“謝謝。”

“您別客氣。”那個看門人哈著腰,恭恭敬敬地將他扶進大門,嘴裏還不停地說。“小心腳下,客官,當心,那是池塘,哎哎,這是樹,別碰著您……”

獨孤偃和他的隨從們跟著寧覺非走進大門,依然歌唱不停,聲震雲霄,本來寂靜的“悠然閣”被他們鬧得頓失安寧。

前院是接待處、酒樓、飼廄以及夥計的住所,後院才是客人下榻之處,他們這麽一鬧,前院有好幾處都亮起了燈,一些夥計一邊穿衣一邊趕出來,伸手扶住他們,親切地表達著關懷,同時試圖平息他們的喧嘩,卻收效甚微。

就在這時,忽然有十多盆涼水從四麵八方向他們潑來。

猝不及防,寧覺非感覺周圍氣息有異,立刻推開身邊的人,著地翻滾開去。獨孤偃和他的那些隨從也反應不慢,全都拔出腰刀,在身周舞了個風雨不透。

如果射向他們的是箭,自然會被他們一一斬斷或撥開,可這是水,見縫就鑽。他們雖然見機得快,還是被潑上不少,一頭一身都濕淋淋的,仿佛落湯雞。

不過,冷水澆頭,讓他們清醒了不少。

寧覺非也淋了水,腦中一清,便沒那麽暈了。他慢慢扶著樹幹站起身來,凝神看向夜色中。

周圍掛著零星的燈籠,用於為晚歸的客人照路,借著燈火,他們都能清楚地看見,前麵不遠處站著一位身穿素淨長衫的年輕男子。他中等個子,相貌清俊,此時卻一臉慍怒,顯然心裏十分不悅。

獨孤偃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倒也不惱,笑嘻嘻地說:“這水倒來得好,省得王爺我洗澡了,嘿嘿,要再來壺茶就好了。”

寧覺非卻回過神來,知道自己這群人在靜夜裏大聲喧嘩,擾人清夢,確實不對,便對那人一抱拳,誠懇地說:“公子,對不住,在下與朋友喝多了酒,有些忘形了,十分抱歉,還請公子見諒。”

那人見他主動道歉,也就沒再多說什麽,隻是對他拱手還禮,隨即冷冷地道:“你們把客官扶回房間歇息。”

“是,老板。”那些夥計便放下手中盛水的桶和盆,上來扶著他們,將他們送往後院。

獨孤偃住在另外一間院子裏,要與寧覺非分手時,他大聲說:“兄弟,回去好好歇著,等你睡醒了,哥哥再帶你去吃好東西。”

“好,多謝大哥。”寧覺非笑著點頭,這才走上通往自己小院的路。

兩個夥計把他送到房門口,彬彬有禮地告辭,便轉身離去。

寧覺非推開門,走進房間。裏麵漆黑一團,什麽也看不清。他摸索著往前走,很快便摸到了一張太師椅,便坐了下去,閉上眼睛,急促地喘息著。

片刻之後,有人打燃火鐮,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寧覺非驟見光亮,一時不能適應,不由得微微皺眉,慢慢睜開眼睛。

雲深坐在他旁邊,滿臉無奈地看著他。

寧覺非頓時覺得抱歉,微笑著問:“我吵醒你了?”

“也沒有,自你走後,我就沒怎麽睡著。白天睡太多了,走了困。”雲深溫和地道。“覺非,這裏你人生地不熟的,與人初次見麵,便一同外出,喝得酩酊大醉,實在太危險了。”

寧覺非的腦子裏亂成一團,根本思索不了任何問題。他想了很久,才弄明白雲深這話的意思,便笑著說:“他們如果對我有企圖,我就想看看他們有何圖謀?如果他們並無所圖,那我不是結交了幾個好朋友?”

雲深頓時語塞,怔了半晌,才歎了口氣,起身上前,替他寬衣解帶,又去吩咐值夜的下屬弄熱水過來,讓他洗漱。

擾攘了一會兒,寧覺非覺得舒服多了。他喝了兩大杯濃茶,這才上床躺下。

雲深閂上門,吹了燈,慢慢躺到他身邊。

寧覺非順手攬過他,輕聲問:“你的病怎麽樣了?好點沒有?”

“好多了。”雲深覺得好似回到了從前,很自然地側過身,枕著他的肩頭,伸手抱住他的腰。

寧覺非聞著他身上散發出的淡淡馨香,閉著眼一直沒吭聲。

雲深聽著他漸漸平緩下來的呼吸聲,以為他睡著了,一時思潮如湧,不由得長歎一聲。

寧覺非忽然問道:“怎麽了?還在為我今晚做的事心煩?”

他的聲音很低,雲深還是微微一驚,隨即笑了,輕輕地道:“嗯,你這個人啊,枉被別人稱作烈火戰神,其實心軟得很,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濫好人。”

寧覺非將他摟緊了一點,輕言細語地說:“那有什麽不好呢?如果人人都心冷如鐵,這個世界會變得很可怕。”

“話是這麽說,可人心難測,也不可不防。”雲深委婉地勸說著。“你看,今天你根本沒弄清來龍去脈,就收下那兩姐弟,說不定以後就會有麻煩。”

寧覺非沉默片刻,平靜地說:“雲深,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譬如救人。即使我知道有人利用我的好心來布局,而最後我會受傷,我也不會後悔。如果這樣的事再出現,即使之前我被人傷過一萬次,我仍然會伸手去管,隻要我有這個能力。那姐弟二人一看便不是大奸大惡之徒,便是獨孤偃,也不像是奸詐之人。如果他送那姐弟給我是使什麽計,我順水推舟,讓那兩姐弟能夠從此脫離奴隸身份,重獲自由,也是好的。如果那姐弟倆是為了錢,心甘情願地為他做事,那我就算做個好事,讓他們能拿到那份錢,也算劫富濟貧了不是?反正那獨孤偃有錢得緊,身上掛的零碎都值上萬兩銀子吧,讓他出點錢,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再說了,如果不是萬不得已,誰願意做這種事?不管是什麽情形,我都覺得那姐弟倆挺可憐的,我們能幫就幫一把吧。至於以後會有什麽麻煩,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雲深立刻被他這一席話說服,想想又有些感動,不由得歎息道:“所謂君子坦蕩蕩,就是你這樣的。覺非,你有大智慧,大胸懷,所以才有大愛,這一點上,我遠遠不如你。”

“也不能這麽說。”寧覺非側過頭去,輕輕吻了吻他的額,溫柔地說。“你肩負的責任太重,得思維縝密,不能像我這麽大而化之。你對天下百姓也是很愛惜的,不然我不會幫你取南楚。我想,他們在陛下和你的治理之下,應該是能過上好日子的,這才會揮師南進,奪下南楚江山。”

“嗯,你的心思我明白。”雲深感動不已,將他抱得更緊。“你放心,這萬裏河山定會比從前更加美麗。君臣上下一心,百姓安居樂業,四海升平,天下歸心,不僅是你的願望,更是陛下和我的心願。不過,覺非,無論你在朝在野,你都依然是國家的中流砥柱,那是誰也摧毀不了的。”

寧覺非卻長長地歎了口氣:“那是你們高看我了。其實,我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就以今晚的事為例吧,不管是不是針對我的計謀,可這買賣人口,逼良為娼,以及奴隸製,都是我極為痛恨的,可卻是現下最常見的事,我沒辦法去改變,心裏也是很無奈的。”

雲深沉吟了一會兒,忽然道:“也不是不可以改變。新國初立,陛下已經與我商議,將重新修訂律法。如今南北一統,我國號中的‘北’字將去掉,新國號為薊。本來,主持修訂《大薊律》的人是我,我們可以把不得買賣人口,不得逼良為娼,不得蓄奴寫入律法,違者嚴懲,這樣,應該能夠漸漸扼製這種不良習氣,你說呢?”

寧覺非眼前一亮:“對啊,這是個好主意。”

他正在思索,雲深的手卻慢慢伸進了他的衣服,撫摩著他的腰腹。

寧覺非手一緊,轉頭警告他:“別弄火,你還病著,不要命啦?”

雲深見他並沒抗拒自己的親熱舉止,心裏甜滋滋的,卻也知他愛惜自己,斷不肯在這時做什麽過火的事,便停了手,摟住他說:“天太晚了,快睡吧。”

“嗯。”寧覺非便不再吭聲,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很快便安靜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