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16章

第16章

翌日,淡悠然才醒過來。

雲深的精神也好了一些,傷口卻仍然疼得厲害。他躺在**,一直在竭力忍著疼痛,不大願意說話。

淡悠然的傷比雲深重,身體也更虛弱,傷口的疼痛讓他緊皺雙眉,睜開的眼睛裏一片茫然,半晌才慢慢變得清明,似乎終於想起了前夜的事情。

寧覺非夜裏也守在這間屋裏,就睡在雲深床邊的軟榻上,好隨時起身照顧他。聽說淡悠然醒了,他便立刻走過去,俯身看著**人蒼白的臉,輕聲道:“淡老板,你怎麽樣?需要叫大夫嗎?”

靳大夫見這兩位傷者的情形已然穩定,便於昨日傍晚離開了,說好今天上午再來換藥,現在尚未過來。好在名醫堂距丹府不遠,如果有什麽問題,他們可以立刻派人去叫他。

靳大夫妙手回春,雲深和淡悠然的傷沒有惡化,也沒有發燒,顯然傷口的處理非常好,沒有感染。

淡悠然平靜地看著他,低低地說:“謝謝將軍,不用叫大夫。”他的聲音嘶啞,說話的時候皺了一下眉。

寧覺非見微知著,立刻道:“你先喝點水,潤潤喉吧。”

“嗯。”淡悠然隻覺得喉嚨幹得如被火燒,便不再勉強說話了。

嚴驥昨日晚間便從悠然閣裏調來了兩個溫柔細心的俏丫鬟,守在淡悠然的身邊侍奉湯藥,這時見老板要喝水,趕緊從桌上端來枸杞銀耳羹,用銀匙一點一點地喂他。

淡悠然似對飲食並不挑剔,什麽也沒說,便將一碗甜羹喝了下去。

丫鬟用絲巾替他擦拭一下嘴角,溫柔地說:“少爺,再吃點東西吧。”

“嗯。”淡悠然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一聲,視線重又投向寧覺非。

兩個丫鬟連忙去拿悠然閣的廚子送來的吃食,感覺已經有些涼了,便到外麵的屋簷下,用藥僮煎藥的小火爐熱一熱。

屋裏清靜了許多,淡悠然微微一笑,輕聲道:“多謝將軍救命之恩。”

“你也因為我受了傷,這就兩抵了,別再說什麽恩不恩的。”寧覺非的聲音很柔和,眼神專注,關切地看著他。“你傷得重,不是一天兩天能養得好的。你需要什麽就盡管說,暫且安心地在這裏住著,行嗎?”

淡悠然忍不住牽了牽嘴角,笑意更濃,輕描淡寫地道:“將軍能做得了丹府的主?還是丹大人將這宅子送給了將軍?”

寧覺非猛然醒覺,自己寄居別人的宅邸而不自覺,卻用著主人的口吻說話,太不應該了,便笑著點頭:“淡老板提醒得是。這兒是丹大人的府第,丹大人昨日就說了這個意思。大夫說你暫時不宜挪動,還是先在這裏住著吧。”

淡悠然沉默了一會兒,靜靜地說:“我還是想回悠然閣。天氣比較悶熱,我那兒的水閣涼爽,舒服得多。”

“這個……”寧覺非想了一下,便道。“那還是等大夫過來了再定吧,如果他說無妨,我便送淡老板回去,行嗎?”

“好。”淡悠然看著他,輕輕地問。“雲大人傷勢如何?”

“沒有你嚴重。”寧覺非溫和地道。“多虧你擋了一下,不然,重傷的就是他了。”

淡悠然笑得雲淡風輕,仿佛自己以血肉之軀替雲深和寧覺非擋住雷霆萬鈞之箭的行為理所應當,不值一提。稍頃,便隨口問:“可知襲擊者是誰?因何夜入城主府,刺殺我們?”

“目前尚無頭緒。”寧覺非似是胸無城府,有問必答。“對方沒有留下什麽線索,時間又短,還未查到什麽端倪。”

“哦。”淡悠然的神情倏地一冷,淡淡地道。“是我魯莽了,我不該問這個,抱歉。”

寧覺非一怔,才明白過來,他以為自己是故意瞞著他,才會有如此言語,便立刻解釋:“目前我確實什麽也不清楚。再說,我是異國人,到這裏後身份普通,也不便過問更多的事情。”

“嗯,我明白。”淡悠然似是覺得自己反應過激,臉色平靜下來,帶點歉意地笑了。“是我想多了,還請將軍見諒。”

“淡老板別客氣。”寧覺非看到那兩個丫鬟端著碗走過來,便道。“你先吃飯吧,一會兒還得喝藥,然後便好好歇著,別去費那個心神了。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養好傷,別虧了身子。”

“嗯,我知道了。”淡悠然聽得出他話語裏真摯的關懷,心裏感覺很受用,臉上的神情也柔和了許多,態度更是變得溫順,不再是那種冷淡裏劍拔弩張的味道。

那兩個丫鬟動作嫻熟,配合默契,一個小心翼翼地喂淡悠然喝歸參燉雞湯,另一個便拿了一把絹麵團扇,輕輕替淡悠然扇風。

天氣悶熱,屋裏躺著兩個傷者,再加上侍候守護的人,感覺上擠得密不透風,就更熱了。

寧覺非不再打擾淡悠然吃東西,便回到雲深床邊,關切地道:“想吃點什麽?我叫他們去拿。”一邊說一邊順手拿起旁邊的雉羽平扇,對著他輕輕搖著,替他扇風。

雲深享受著他的照顧,心裏頗感愉悅,就連劇烈的疼痛都減輕了幾分。他開心地微笑著,溫柔地說:“你去安排吧,什麽都行。”

“那好。丹府的廚房已經送了一些東西來,就是預備著你們餓了的時候隨時有吃的,我去看看。”寧覺非說著,起身走到外間的廳堂。

雲深看著屋頂上的雕花木梁,心裏不再煩亂不堪,感覺很安寧。

寧覺非端著一碗燉乳鴿回來,慢慢地喂他喝下,又喂他吃了一小碗雞蛋羹,見他氣色不錯,便笑著說:“想不想聽聽有關那些襲擊者的情況?我和王爺、丹大人商議了許久,都不得要領,你要是有精神,就幫著分析分析。”

雲深凝神他良久,輕輕歎了口氣:“覺非,你不是打算過逍遙自在的日子嗎?這些事就不用再操心了。我們眼下是在別人的國家,既不是來出使的,那就是普通平民的身份。即使真有人要殺你我二人,那我們也隻能報官,而不能自行查探或參與官家辦案。就如在騰青沙漠,那群馬賊劫殺我,我的人因為自衛而還擊,最後去追殺他們的仍是西武官軍,而不是你我以及我們的隨從,對吧?”

“這倒是。”寧覺非一點就醒。雲深這是在委婉地提醒他,不必事事都攪進去。其實轉念一想,此事也確實如此。襲擊者的目標究竟是不是自己,目前並未確定。如果他們想殺的是別人,無論是丹古還是獨孤偃,在西武都位高權重,有足夠的實力來處理這件事,自己委實不必去傷這個腦筋。想著,他笑了起來。“好,就聽你的,我不管了,現在就隻管專心地侍候你。”

雲深愉快地笑了笑,思索片刻,輕描淡寫地道:“左右無事,咱們便當消遣,隨便理一下頭緒。”

寧覺非知道他口是心非,說是不理會,其實也有些心癢吧。他拿起羽扇,輕輕在雲深臉旁搖著,微笑著說:“好啊,我洗耳恭聽。”

雲深覺得有點熱,便將沒受傷的右臂拿出來,雙腿微動,將薄被蹬開了些,加上寧覺非送來的微風,這才感覺舒服了一點。他整理了一下思緒,便道:“當時在場的一共有五個人。如果襲擊者要殺淡老板,根本不必潛入丹府。相比之下,悠然閣是沒什麽防衛的,丹府卻有全副武裝的衛隊,夜間也會不間斷地巡視,他們完全沒必要冒這麽大的險來這裏殺淡老板。如果襲擊者的目標是丹大人,那也不必趁我們在的時候襲擊他。你是天下知名的大將軍,智勇雙全,非比尋常,右昌王爺亦是西武數一數二的名將。有你二人在丹大人身邊,他們想要得手,肯定比平日要困難得多。這些襲擊者行動迅速,布置周密,並不是一時心血**,而是謀定而後動,那又何必知易行難?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事呢?同理,如果他們要殺的人是獨孤王爺,那完全可以在王爺自西而來的路途中伏擊。自王爺的封地到這邊來,路途近千裏,當中有險峻的山峰、深穀,有艱危的大漠、戈壁,好些地方都利於埋伏。他們那時為何卻不動手,一定要等到此刻,在丹大人府中刺殺呢?如果他們襲擊的目標不是這三人,而是你或者我,則你在明都一月有餘,相信你應該如當初到薊都一樣,清晨獨自外出騎馬或健足,那時應是殺你的最佳時機。至於我,自臨淄孤身前來,當中亦走過萬水千山,他們要殺我,自應在途中動手。我說的這些,你以為如何?”他仍比較虛弱,說了這麽長一番話,到最後便有些氣喘。

寧覺非很自然地一手打扇,一手輕柔地替他按撫胸口,助他順氣,腦子裏卻在急速思索。良久,他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既是如此,襲擊者肯定另有他圖。”

雲深微笑:“西武的當今皇上是他們先王的二王子,上麵尚有一位兄長。在二王子十三歲時,獨孤王爺便被封為右昌王,其後旗幟鮮明地鼎力支持二王子。三年後,這位二王子便被其父王封為左昌王,這就相當於宣布他是太子了。後來,聽說大王子與二王子發生過一些爭執,右昌王居中調停,使二人握手言歡。西武先王駕崩後,今上順便登基,隨即發動南侵。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嗯。”寧覺非沉吟道。“這麽說來,這位王爺與我大哥的交情是相當深的。”

“是啊,你大哥很信任他。”雲深淡淡地笑道。“而丹大人更是西武的國丈,你大哥有那麽多嬪妃,卻隻有她生育了兒子。丹大人的外孫現下便是新的左昌王,將來,他應該便是西武的皇帝。”

“哦。”寧覺非想了一會兒,忽然說。“如果獨孤王爺和丹大人一起出了什麽意外,肯定對我大哥是個相當大的打擊。”

“那是自然。”雲深輕輕地道。“很可能由此造成內亂。”

寧覺非接著又問:“那如果連我們一起殺了呢?”

“那就更好了。”雲深灑脫地笑道。“你我雖自認身份普通,到西武來便是一介草民,可天下人卻不會這麽想。他們都認為,你我一文一武,輔佐陛下打江山,乃國之棟梁,肱股之臣。如果殺了我們,對朝廷將會是一記重創。而如果是在西武,在西武皇帝最信任最倚重的右昌王與丹大人麵前殺了我們,再放出流言,便可挑撥西武與我國的關係,很可能就此釀成一場大戰,兩國交兵,就此血流成河。”

寧覺非皺緊了眉,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幾遍,終於歎了口氣:“你說得對。”

雲深的聲音很輕,溫柔得如春水蕩漾,觸動人心:“覺非,你如果真想從此過平淡無奇的日子,不妨回咱們的北方。我雲氏雖然族人不多,卻也有萬人之眾,擁有草場二十餘處,山嶺七座,俱是風水絕佳之地,屬於雲氏的牧民有三千餘戶,牧場上百,你若想牧馬放羊,從此不問世事,隨便挑個你喜歡的牧場,便足以安度餘生。那裏終究是我們的國,我們的家,我們在那裏生活,應該是很安全放心的。你呆在這裏,便是給有心人可乘之機,以後的麻煩將層出不窮。這難道就是你向往的生活嗎?”

寧覺非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長歎一聲:“當然不是。”

雲深知道自己的一番話已經打動了他,便不再乘勝追擊。他疲憊地閉上眼,感受著寧覺非那熟悉的氣息,很快便睡著了。

寧覺非沒再說話,抬頭看了看房間的另一端。

那邊悄無聲息,淡悠然似乎早已睡去,一個丫鬟收拾好碗筷,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另一個丫鬟則守在床邊,輕手輕腳地替淡悠然打扇。

一時間,屋裏顯得十分靜謐。

過了不久,忽然有一個鷹軍戰士出現在門口,對寧覺非做了個手勢,表示有要事相告,請他出去。

寧覺非放下扇子,悄悄走出門去。

那人將他帶出屋去,站在院子中央,這才湊近他,輕聲說道:“元帥,我國使團在騰青沙漠遇襲,飛鷹傳書告急,請元帥速速馳援。”

寧覺非吃了一驚:“怎麽回事?”

那人低低地道:“我國派使團到周邊友鄰諸國,邀請他們派使節前去參加九月十五的遷都大典。這一支使團由豹王為正使,荊無雙將軍為副使,本應無慮普通盜匪,卻在大漠中遇到不明身份的勁敵偷襲,目前形勢危殆,請元帥率我等速去救援。”

“豹王是誰?”寧覺非要弄清楚這支使團的實力,才能判斷出敵方的情況。“皇上封了四王嗎?”

“隻封了兩位王。”那人恭謹地道。“元帥被封為鷹王,陛下的幼弟便是豹王。”

寧覺非沒想到自己不在的時候,澹台牧竟然還封自己為王,而且是四王裏地位最尊的鷹王,不由得皺起了眉。

那漢子打起仗來十分驍勇,對察言觀色卻不甚在行,沒看出寧覺非的困擾,仍是急切地道:“豹王請鷹王速去增援,遲恐生變。”

寧覺非點了點頭。無論如何,自是救人要緊。他對這位下屬說:“你挑四個得力的人,務必將雲大人保護周全,其他人立刻跟我走。”

“是。”那人抱拳領命,急步離去。

寧覺非回屋去看了看雲深,見他睡得很沉,便放心地離開,回自己居住的小院,換了身衣服,拿過鷹刀,拔腿便往外走去。

剛走出院門,便看見獨孤偃正往這邊走來,他瞧著寧覺非行色匆匆的模樣,不由得疑惑地問:“覺非,你這是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