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2

老師麵容板得像一塊鐵板,水都滲不進似的,喬一成意識到事情的嚴重。

喬四美小姑娘的“初戀愛人”是學校一個有名的男生。

他有名因為他是一個留了兩級的男生。

是一個留了兩級的漂亮男生。

連老師都說,他空有一副好皮囊,也就是說,這位嚴謹得鐵板似的中年女老師也承認這孩子的皮囊好,何況那正值豆蔻年華被瓊瑤阿姨弄得神叨叨的小姑娘喬四美?

那老師還特地把喬一成拉到窗邊,指著操場邊上一個顯然是被罰站的高個子男生叫他看。

很少有孩子罰站也站得那樣漂亮,他簡直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楊。

刹那間,喬一成在心裏已經替妹妹四美找了一個脫罪的借口,雖然這借口上不得台麵。

可是,接下來,喬一成聽到老師說的事後,簡直想過去把這株小白楊的樹枝給撅折了。

老師從抽屜裏兩個指頭捏出一本薄薄的舊而破的書來,喬一成一看臉就黃了。

老師說:他們不僅僅是放學後約會那麽簡單,這個,是那個男孩子給喬四美看的,被我看到了收過來了。我現在也不太清楚喬四美同學到底看了多少。這個東西,可是大大的毒草啊!害了多少孩子!但凡看過的,沒有一個不變壞的!太嚴重了,這事。

喬一成隻瞄了一眼那書,《少女之心》。

喬一成在心裏歎:完了完了,我們家四美完蛋了。

喬一成怕極了,他想起聽說的一件事,說有個年青的女孩子因為看了那本書,與十多名男子發生性關係而以流氓罪被判處死刑。

可憐他糊塗的妹妹啊!

那天以後,喬一成開始盯緊四美,他和二強三麗三個輪流值班,下午去接四美回家,中午,他硬要四美到自己學校來吃飯。一個二十歲出頭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身後麵總拖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這小姑娘還有點神叨叨的,多少透著點兒詭異,喬一成也顧不得了,他想,反正這張臉已經丟光了,索性隨他去吧。

小姑娘四美如同一根彈簧,壓力之下,有無限的創造力。饒是看得這樣緊,她依然有辦法跟她的小男友約會,有一回趁著上體育課的時間,兩個人偷跑出去軋了半個小時的馬路!他們還常常情書來往,喬一成從四美書包裏搜出來看了之後,直拍著桌子罵“狗屁不通”。

喬一成差不多要絕望的時候,喬四美忽地“失戀”了。

那個漂亮的留級生,移情別戀了。

喬四美很是心碎。

喬一成一直跟在後麵批評她,近乎謾罵。

有一晚,喬一成半夜起來上廁所,看見四美蹲在院子裏燒著什麽東西,火苗很小,在夜色裏搖晃顫抖,映著十二歲失戀少女喬四美的麵孔,上麵淚痕與鼻涕糊在一塊兒,像一塊綢布,浸了水,皺了。

喬一成把想要喊出的聲音咽回肚子裏去,算了吧,他想,再不成樣,總歸是一點心思,由她去吧。

喬一成不知道的是,其實那本《少女之心》四美根本一頁都沒有看。

沒有來得及。

那天是她剛從小男友手中得到這本書,按捺不住想上課翻翻時便被老師抓個正著。

可是不知怎麽的,喬四美看過《少女之心》的風聲還是漏了出去,傳遍了全校。

喬四美在大家的眼裏成了一個不幹不淨的女孩子。

她的名聲這樣地壞,以至於結婚的那天晚上發現自己是一個處女她自己都覺得有些恍然。

隔年,喬一成大四。

他繼續著他的讀書與打工齊頭並進的生活。

他得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工作。

文老師介紹的。

老師說,他姐姐有個女兒,小姑娘十六了,成績不大好,尤其是文科,語文與英語,比較吃力,想請個人幫著補一補。

喬一成很是感激,他明白這是老師在變著法子幫著他。

文氏一門俊秀,哪裏用得著他來替人家孩子補習。

喬一成誠惶誠恐地去了。

文老師姐姐在一家很大的報社工作,已經升了主編,家裏住著單位分的房子,條件相當不錯。

喬一成的學生是一個麵目平常的女孩子,細而黃的頭發,身材十分瘦弱。

女孩子有一個很優雅別致的名字叫居岸,文居岸。喬一成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好像這女孩跟這個名字不頂配似的,卻沒有深想為什麽她會跟著母親姓。

文老師的姐姐家除了母女倆,還有一個男人。

鄉下男人。這一眼望去便知。

可能是文家請的幫工之類的,家裏隻母女倆,沒個男人,有時是要人來做一做粗活的吧,喬一成想。喬一成看過他給家裏買過菜,換過煤氣包,那年代,用煤氣包的人還不多,喬一成看過他扛著上樓的,手撐著腰,看著挺結實的一個男人,年紀怕不小了,總歸有五十來歲了吧。

文家阿姨很是客氣,晚上如果下班早,碰上喬一成上完了課要走,總留他吃晚飯,小姑娘居岸悶聲不響地陪著吃。那男人有時也在,盛了飯菜蹲在廚房裏一個人吃,偶爾弄出點細小的聲響。過了些日子就再也不見了。

文阿姨對居岸的要求很高,吃飯的時候都在糾正著她的坐姿,時常小聲地提醒她不要發出聲響。

小姑娘居岸看上去並不別扭,實則有一種暗地裏的任性與倔強。

喬一成看她微噘起來的嘴,喝湯時故意發出的哧溜聲,以碗遮臉,偷偷地笑。

好人家的孩子跟他們貧家小戶的孩子,這個年紀裏,原來都是一樣的,刺蝟似的,膽小卻又時常立了滿身的刺,卻越發地暴露出他們的膽怯來。

起初,居岸這小姑娘與他的小老師喬一成並不親近,她木著一張臉對喬一成,叫她寫便嘟嘟囔囔地寫,薄薄的嘴唇翕動著,趁著喬一成不注意就飛過來一個白眼。喬一成把目光藏在眼皮下,看了個清爽。

這孩子與他尊敬的文老師有著血緣關係,讓喬一成對她有莫名的親近感,都說外甥像舅,可惜這孩子與文老師沒有半點相似處,似乎也並不太像她的母親。

這一對年輕的師生卻由於一點點小事而忽地走近了。

那天喬一成到文家,文阿姨還沒下班,小姑娘文居岸正在洗澡,隔了衛生間的門,濕漉漉的聲音叫喬老師等一等。

喬一成待在書房裏,閑了,從書包裏摸出點東西哢嚓哢嚓地吃起來。

小姑娘居岸洗好了澡,過來看見平日裏總是一本正經的喬老師在啃什麽東西,腮幫子鼓起來老大一塊,撐得他的臉有點變形,意外地稚氣。看到她時,下意識地把手裏的東西往身後一藏。

居岸問:你在吃什麽?

喬一成實在有點窘,他多希望他手裏拿著的,是一個蘋果,一個梨,要不是根甘蔗也好啊。

喬一成臉微紅。

居岸說:給我吃一點呀!

喬一成詫異地猶豫地亮出手裏的一個生山芋,掰了一半遞給居岸,居岸拿過去香甜地啃起來,啃著啃著,就對著喬一成笑起來,疏眉淡目一下子生動起來。

喬一成也笑了,問:你喜歡吃這個?

居岸含了一嘴的東西,咕嚕地說:喜歡,媽不讓吃,說不雅。

喬一成用手背揉揉鼻子,笑。

喬一成不時地會帶一點小東西,在補課的時候送給小姑娘居岸吃,都是他的妹妹們喜歡的東西,居岸好像從來沒有吃過,饞得像隻小老鼠,飛快地把東西填進嘴裏咕咕咕地嚼著。

她開始每次盼著喬一成來家上課,每逢媽媽說留喬一成吃飯,居岸總是很高興,可又不願把那份高興露在臉上,抿著嘴低著頭悶笑。

文居岸像許多十來歲的小姑娘一樣,對年輕的異性睥睨又好奇,她們能敏銳地察覺一個男孩子是否是無害而溫和的,答案顯然是肯定的,居岸常會無緣無故地欺負喬一成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是不會同她計較的,從中得到一點點莫名的快樂。

居岸在補課時會突然用筆戳一戳喬一成的手背,或是在他的指頭上染一道墨水,或是啪地在他的頭上敲一記。

但是她又會很真誠地等著喬一成來,埋頭盡心地做他給她準備的大量的試卷,再不發出半點抱怨。而其實她也並不是一個很愛學習的小孩。

她有時對喬一成說:學這個有什麽用?我是中國人,才不要學英文。聲音裏帶著一點點驕縱與哀求。

喬一成說:大家都覺得英語重要,都在努力地學。

居岸問:你也是哦?

一成說:我也是。

居岸輕快地說:那麽你是笨蛋。啊,你是一個笨蛋。

喬一成沉重煩悶的日子因為這個小姑娘變得輕快起來,有時候,他覺得她像他的妹妹,有時候,又覺得不像。

居岸過十六歲生日的那天,喬一成應文阿姨的約去她家裏吃飯。卻發現,居岸躲在房間裏哭。

文阿姨的臉色有些陰沉,一盤盤好菜與一個很大的蛋糕兀自在桌子上炸開一團熱鬧。

文阿姨敲敲居岸的門:居岸,出來吧,喬老師來了。

居岸開了門,紅著一雙眼坐到桌子旁,卻不動筷子。

文阿姨問:你做什麽?

居岸說:我要去。

文阿姨說:不可以。

居岸倔道:我要去!

文阿姨說:你快吃,等下我們要到療養院看外公。

居岸說:先去叫他再吃飯!

文阿姨說:我覺得不必。

居岸的臉繃得緊緊的:那是你覺得,你總是替我覺得,從來不讓我自己覺得!

文阿姨端起碗來默默地吃飯,喬一成看見居岸也拿起飯碗,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入碗中。一成尷尬極了,又不由得替居岸心酸,也不知道這女孩子要做什麽。她表情執拗痛苦,仿佛有天大的心事,喬一成是看不得小孩子有心事的,他願意看著他的弟弟妹妹們沒心沒肺,所以他才會格外地心痛三麗。

吃完飯,喬一成把帶來的一套優秀作文選送給居岸作禮物,遞到她手裏的時候,喬一成覺得她塞了個什麽東西在自己的手裏。

背了文阿姨展開來看,上麵有一排極細小的字:請你明天想辦法帶我出去一趟。

明天並不是補習的日子。

喬一成在臨走的時候對文阿姨說:對了阿姨,明天在少年宮有一個作文講座,請的是市裏的一位很有名氣的老師給大家做免費輔導,我想帶居岸去聽。

文阿姨答應了。

隔一天是周末,喬一成帶了居岸出來,問居岸要去哪裏,是不是阿姨不準去的地方。

居岸說:一成哥哥你要相信我不會做壞事的,我向你保證我不做壞事。

喬一成說:那麽你兩個小時後一定要回來這裏跟我碰麵。居岸我相信你是好女孩子。

居岸說:我是好女孩子。

居岸跑出去兩步又轉頭回來,扯扯喬一成衣袖,遞一個金色的大橘子給他。

以後喬一成回憶起來,對居岸的那一種情懷,也許就始於她拉過他的手,把那橘子放入他的掌中的那一刻。他看見居岸飛跑起來時揚起的頭發與衣角,她背著一個水壺,是鮮豔的藍與紅,在她跑起來時敲擊著她的身側。

不知為什麽喬一成覺得她似乎不是趕赴一場約會,好像是在趕赴一場告別。她沒有跟他說,但他就是這樣覺得。

喬一成覺得他們倆好像兩粒孤獨的水滴,在各自的一方天地裏滾動,或許會交匯,也或許不會。

這以後,居岸常央求喬一成找了借口帶她出去。漸漸地,喬一成心裏有點不托底了,他想,萬一,居岸結交了什麽不好的人,或是出了什麽事,他真的是對不起文家一家子。於是,終於有一天,他偷偷地跟在了居岸的後麵。

居岸去的地方,喬一成並不陌生,那是與喬家所住的那種窄而小的巷子差不多貧敗的一處地方,離市區有一點距離,一成跟著居岸坐了十來分鍾的車。

居岸穿行在小巷裏,一成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

居岸進了一戶屋簷低矮的屋子,那屋子的門衝著巷子,是那種打開門就是屋外的簡易小屋。

喬一成太疑惑了,湊近了窗玻璃往裏看。

居岸親親熱熱地撲在一個男人的懷裏,那男人摸索著她的頭頸。

那個男人就是文家的那個幫工。

喬一成腦子裏轟地炸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