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3

二姨說:那錢是要還的。

喬祖望說:那是自然,我還會貪你的錢不成。可是,你姐的單位是大集體,是沒有公費醫療的,不說什麽超生罰我們款都算好的了。你也知道,你要不寬限我些日子,那我隻有帶著你姐留下的這幾個娃兒跳玄武湖去。

二姨心想:那麽你跳去好了,玄武湖又沒蓋蓋子,嚇唬哪個嘛!

接下來的那些天,喬家的大人孩子都開始不好過起來。

讓他們不好過的,就是那個小東西。

天熱起來,小東西被從小包裹裏解放了出來,穿了身四美小時候的粉色舊衣褲,紮手舞腳地睡在**。這麽小的孩子,其實還沒有完全學會定睛看東西,可是這小東西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黑水晶似的亮,眼光落到誰身上,都像是滿含深情。

鄰居的女人們一個個過來搶著把他抱在懷裏,歎著說:真是個標致的娃兒。真是,喬家還沒有長得這麽好的娃兒呢。

喬一成與弟妹們都算是端正麵孔,但都不出挑,落入人堆就看不見,像亂石堆裏的幾塊細小碎石。二強因為有兩道微微倒掛的眉毛而顯得有些苦相,不那麽喜落。

女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喬家沒有這麽好看的娃兒這樣的話,喬祖望是聽不見的,她們不會當著他的麵講,而喬一成卻常常聽在耳朵裏,他會躲在角落裏,目光陰涼地穿過女人們的身體,落在她們胳膊彎裏的小東西身上。無人的時候,喬一成讓小東西躺在**,自己撐著胳膊俯視著他,與他那水靈靈的黑眼睛對望,忽地伸出手去在他的身上隨便一處用力掐一下。小東西好像反應有點慢,總是隔了幾秒鍾之後才哇的一聲哭起來。喬一成又會急急地把他抱起來,讓他躺在自己細瘦的臂彎裏,把臉緊緊地貼著他哭得變了形的小小臉上。

看著這個漂亮的,可憐可愛的,又可惡的,身份模糊、奪走了媽媽性命的小東西,喬一成年少的心裏,愛恨交加。

小東西回到家裏,以很快的速度瘦下去,大腿上的皮膚都鬆得掛下來。因為沒有奶水,牛奶也不容易訂得到,即便容易訂,喬祖望也花不起那個錢。

喬祖望吩咐大兒子喬一成,每天煮飯時多放一些水,鍋一開,先把米湯倒出來,放一點糖,喂那小東西。

熱的米湯盛在小碗裏放在八仙桌上,發出一種清甜的香氣,三個小的圍著桌子轉來轉去,眼睛盯在那碗上拔不出來了。喬一成像轟小雞一樣把他們轟開,吹涼了米湯,一勺一勺地喂到小東西喬七七的嘴裏。

營養一定是不夠的,小東西不僅瘦了,而且夜間也哭鬧得厲害起來,一哭而不可收拾,直到把小臉憋得紫漲。

喬祖望一如既往地晚上是要出去打牌的。即便回家來,他也不把小東西抱回自己屋睡,小東西的搖籃就放在喬一成兄妹幾個的大床邊上,夜裏他哭鬧的時候,喬一成睡眼迷蒙地坐起來,束手無策。

喬一成沒有東西給他吃,也不想抱他。

喬一成呆坐在床邊的時候腦海裏突地閃現出一個詞:孤兒。

他還是有父親的,可是,內心卻跟孤兒一樣地倉皇失措。

不,他覺得他其實比孤兒還不如,他還有一串子階梯式排列著的弟弟和妹妹,最小的這個竟然還穿著粉花的娃娃衫,常常吃著自己的小拳頭,一天要吃五頓,還要睡十六七個小時。

他沒法指望爸爸把他與弟妹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如同母親在世時那樣。

喬一成在黑暗裏摟了母親的照片,玻璃鏡框冰涼地貼著他的肚皮。

十二歲上就明白了父親的不可靠,喬一成覺得自己頂天才。

可是喬一成不知道,其實他還是有點冤枉了他爸爸,喬祖望也並非一點也沒有想到他們接下來的日子。

白天,喬祖望要上班,喬一成與喬二強要上學,家裏隻剩下兩個小丫頭,是絕對看顧不了小東西的。喬祖望把他托給鄰居家不上班的女人,可是不過兩天,人家就意意思思的,喬祖望明白她是想要工錢和小娃娃的夥食費,喬祖望想,那夥食費到了她手裏,多半是要變成吃的落入她自己的肚子裏的,實在是太不劃算。

喬祖望的心裏有了一個主意。

二姨正好來看小東西,喬祖望留了她吃飯。

喬祖望把孩子們趕到裏屋,叫喬一成領著他們坐在小桌子邊吃飯,隻剩下他自己與二姨。

二姨在飯桌上問:姐夫,這下麵的日子要怎麽過?你有沒有個打算?

喬祖望說:打算是有,可是,不好開口。

二姨警覺地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是什麽個意思?直說好了。

喬祖望放下筷子:二妹妹,你看,你姐沒了,我一個月的工資才二十三塊五,我不能不上班,不然連這二十來塊錢都拿不到,一成他們幾個真的要餓死的,現在,我倒還活著,又不能把他們送孤兒院。而今呢,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小的,這樣養下去,是真的要活不成的。二妹妹,你不看我的麵子,也要看在你姐死了的分上……

二姨說: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娃兒才那麽小,你現在情況是難,可是姐夫,你也知道,我們家老齊雖然廠子不錯,但是一個月也就那麽幾個錢,每個月還要貼他老媽三塊五塊的,我又是沒有工作的,我自己還有三個小孩……

喬祖望打斷她說:這個你放心二妹妹,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我每個月會貼你錢的。你看五塊夠不夠?

二姨沒說夠也沒說不夠,隻把薄薄的嘴唇向下撇了撇:姐夫,你也不用跟我哭窮,俗話說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你每回在牌桌上也沒少進賬,哪個不知道你是有名的喬精刮子,最會算牌。

喬祖望馬上反駁:我們是不來錢的,輸贏也就買點花生瓜子小籠包子。

二姨從鼻子裏笑了一笑,想,不來錢你每天熬油似的熬夜。

喬祖望看看她的麵色,接著說:好了好了,八塊行不行?再多我真的給不起了二妹妹。

二姨不說話了,過一會兒又說:那麽姐夫,那筆醫療費你可不能忘了。

喬祖望說:那個另外算,我隔個三五個月總會還你一些,就算沒有錢,我也會拿些糧票布票或是工業券去頂賬,你放心,我不忘。喬精刮子又不是賴皮。

第二天,二姨就過來抱走了小東西。

跟她一塊兒來的是她的兒子齊唯民,那個喬一成從不愛搭理的小表哥。

齊唯民歡天喜地的,爭著從二姨懷裏抱過小東西去,嘴裏一迭連聲地叫著:七七,七七,七七,笑一個,啊——啊,笑一個!

喬一成暗暗地罵一句:神經病!

這一年的夏天,又出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

要地震了!

大街小巷都在傳這個可怕的消息,政府方麵也沒有出來辟謠,似乎也肯定了這個消息。

每一個人的腦海中都還在想著前一年唐山的那場震驚中外的地震。但由於沒有電視,隻聽廣播與看報紙,其實那印象並不十分鮮明,人人都覺得,這種事,離自己是十分遙遠的。可是一下子,原本以為永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厄運卻在一步步地逼近。

還好學校已放了暑假,喬一成每天像圈小豬仔似的把弟妹們圈在家裏,三麗膽子小,不敢亂跑,二強卻改不了男孩子的淘氣,一個沒看住就要跑得沒影,四美還小,根本不大懂地震的含義。

喬一成便發揮想象力,跟弟妹們描述地震的慘狀,說得極其血腥黑暗,嚇得弟妹們再也不敢亂跑。

二強每天帶著兩個妹妹,抱了裝滿涼白開水的水壺和那個生了鏽跡的餅幹筒,躲在八仙桌下麵玩兒。那餅幹筒裏其實早就沒有了餅幹,隻有一把變了味兒的餅幹屑。

喬一成每天做完飯也躲進桌子下做暑假作業,翻看課本或是那幾本早就翻爛了的小人書。

他們的爸爸喬祖望卻完全不相信地震的傳聞,充分表現了無產階級的大無畏精神,說南京這塊,是風水寶地,多少皇帝都看中了的,哪會隨便亂震,如今的人,就會聽見風就是雨。

他照舊從容地上班,從容地在單位裏打瞌睡,從容地在晚飯時喝兩杯小酒,再略有些鬼祟地鑽進牌友的家。

又過了半個月,消息越發地緊了,老天爺也好像給出了一點預示,這號稱火爐的城市,原本熱得像下火似的七月,竟然時常地陰天,天空低沉得像要撲跌到大地上,天邊還會有滾滾的烏雲,隱隱的沉悶的雷聲一聲緊著一聲。

越來越多的人家開始在街邊空地上搭起了簡易的防震棚,一般都是放上一張竹涼床,再把床板豎起來,遮起一小方天地。慢慢地,有人開始弄來大塊兒的蘆席,圍成一間簡陋的小屋,裏麵放上了居家必要的一些物什,有條件好一些的人家,居然弄來了大塊兒的塑料布和竹竿,搭出來的防震棚就相當地像樣了。

晚上,人們就住在這樣的防震棚裏,點著蠟燭,有人還帶了小無線電,低低的歌聲與播音員四平八穩報新聞的聲音傳出來。

喬一成家這一進院子幾乎搬空了,到了晚上,就隻剩他們這一家還在。四周黑黢黢的,又靜,靜得連躲在古舊的牆角的蟋蟀都不唱了,隻有老鼠在梁上窸窸窣窣地來去。

喬一成想起老師說過,動物比人更能預感自然災害的來臨,嚇得拖著弟妹幹脆睡在八仙桌下。

那桌子實在太沉,他們沒有辦法把它搬到院子中間的空地上,央求了喬祖望幾次他都不同意搬,因為“怕人偷”。

喬一成隻好安慰自己,在院子的空地上也不見得更安全,要是真的地震了,四周的房子衝著院子傾倒下來,不是砸個正著!

他可憐的,甚至是錯誤的有關地震的知識,給了他一點點的安慰,支持他帶著弟妹,勇敢地睡在桌子下麵,熬過了好幾個漫長的夜晚。

終於,喬一成還是請求爸爸把竹涼床搬到了街麵上。他和弟妹們撿來一些紙板圍在竹床邊,活像是一個動物的窩,他們心滿意足了。卻不料當天晚上就飄起了毛雨,雨漸成了線,外麵真的待不住了,喬一成隻好帶著弟妹們又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二姨父來了,帶著齊唯民,用三輪車載來了一大卷大塑料袋還有一些竹竿,還有工具。

他一言不發,把大塑料袋子一個個地裁開,鋪平,再燒了烙鐵細心地把兩大張塑料布粘在一塊兒,然後立起竹竿。到了傍晚時分,喬一成和他的弟妹們終於有了一間像像樣樣的防震棚,在喬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們眼裏,這小棚子像個透明的仙宮似的,二強也學人家搬來了臉盆水壺,還包了一包衣服。

二姨父齊誌強買來了燒餅,又燒了一大鍋綠豆稀飯,一並端到小棚子裏,跟喬一成他們一塊兒吃。

小棚子一下子坐了這麽些人,顯得有些擠,可又顯出一份格外的安全感。

喬一成看著蹲在地上吃飯的這個高大沉默的男人,腦子裏想起那些三姑六婆們背後的議論,那些讓他似懂非懂的傳聞,讓他不安不快,讓他覺得屈辱,可是,在心底裏,他想,為什麽這個人不是我爸呢?

於是越發恨了,低頭呼呼地喝著稀飯,偶爾抬起頭來恨恨地瞧傻笑的齊唯民,仿佛,自己的好日子,是被這家夥給搶了。

二姨父帶著齊唯民回家了。他們家也搭了防震棚。

這一天晚上,突然雷電交加,大雨滂沱。

喬一成的爸爸喬祖望卻在廠裏值夜班,還沒有回來。

雨好像從空中倒下來的,世界隻剩一片嘩嘩的轟鳴聲。不時有閃電劃過,把暗黑的天空撕裂出一個狹長的口子,伴隨著巨大的雷聲,讓防震棚中喬家的四個孩子嚇得魂飛魄散。

小小的防震棚裏一下子淹起了水,水很快地漫過床腿,二強從家裏拿來的臉盆漂了起來,一會兒就漂出了棚子。四個孩子身上幾乎全濕了。喬一成拿出一把黃油布傘,用力地頂開,和弟妹們縮在傘下,像四隻濕漉漉打著戰的小狗狗。

喬祖望今晚倒真不在牌桌上,他在廠子裏值夜班,防止壞分子偷盜國家財產,怕是要到天亮才能回來。

小棚子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好像是汪洋中的一條小船。

喬一成的視力很好,透過半透明的塑料布,他看見遠處有一團光亮,一點點向這一邊移來。

他記得爸爸和二姨父都有一個大的手電筒,很亮,能在黑夜裏劃出一小條光亮的路來。

這一刻,喬一成格外希望來者是那個沉默的高大男人,有了他,就不怕了。

那亮光終於近前來,有人掀開棚子跨了進來。

是喬祖望。

三麗與四美立刻帶著哭腔叫了起來:爸!爸!爸呀!

喬祖望穿著雨衣,渾身精濕。

喬一成說:爸,你不用值班啦?

喬祖望說:值屁班,哪有小偷這個天出來偷東西?走走走,都回家睡覺去!

喬一成驚道:爸,說不定今晚就會地震的,我們老師說,地震時常伴有雷雨。

四美哭出來,聲音尖尖細細:爸!我怕死了!

三麗也哭了。二強叫道:不怕。反正我們不在屋裏頭。爸,你也不要回家啊!

喬祖望想想也是,這種糟糕的天,似乎真的會發生什麽更加糟糕的事。

他在竹**坐下來,竹床在一個大人四個小孩的重壓下發出咯吱的聲響。喬祖望說:都睡不成了,坐一夜吧。

四美艱難地挪到父親的腳下,死死地抱著爸爸的腿,三麗見了也爬過來抱住了爸爸的另一條腿。喬祖望難得地,沒有嫌煩地甩開女兒。

天地一片黑暗潮濕,可是一家子都在一塊兒了,似乎也沒有那麽怕了。二強問:什麽時候會震?

喬一成說:不曉得。爸,你說什麽時候會震?

喬祖望沒好氣地說:震,震,你們倒巴望著震!真的震了,我們一家子住哪兒去,窮家破業就不是家啦?也有兩三件東西呢!那房子倒了,我們就損失一大筆了!

正說著,喬一成抬眼看著小棚子的頂,忽然驚叫起來:爸,爸,你看!

小棚子的塑料頂上積聚了不少的水,把頂壓得向裏凹進好大一塊,好像馬上就要垮塌下來。

喬祖望罵了句粗話,用手頂了頂,無濟於事。喬一成叫起來:爸,別頂,會頂破的!

喬祖望說:沒辦法了,將就吧,反正也淋得差不多了,天亮了就好了。

正說著,那凹著的棚頂忽然微微地傾斜了一下,裏麵盛著的水,嘩地倒在地麵上,接著又是微微的一個傾斜,又嘩的一聲。

二強驚叫起來:二姨父,二姨父來了!

喬祖望隔著塑料布叫:齊誌強?齊誌強!

現在,孩子們都看見了外麵那個高高的身影。二姨父的聲音傳過來:是我哪。再來一下子就好了。

二姨父拉了門簾走進小棚子,赤了腳踩在汪起的水裏,對喬祖望說:你回來就好了。我擔心這幾個娃兒自己在這裏會害怕呢。要是再積水,你就出去這麽弄一下,搭個棚子不容易,真破了,娃兒們沒地方躲了。

喬祖望哼了一聲算是答應,又說:也許積不起來了,這雨比剛才小得多了。

二姨父急著要回到自家的防震棚那裏去,喬一成看著他要走出去,叫了一聲:二姨父。

他其實是想說:不要走啊,二姨父。可還是沒有說出口。

二姨父到底不是他爸。

雨直下了一夜,喬家五口人到最後還是支撐不住,濕得落湯雞似的,竟然在風雨中睡過去了。

喬祖望占了大半個床,兩個女兒蜷縮在他的腳下;喬一成打橫睡著,腿跟父親的疊在一起;喬二強隻有半邊身子在**,居然睡得呼呼的,也沒有跌進床下汪著的水裏。

天光大亮的時候,喬家人先後醒來。

二強終於跌到床下,還好水居然退得差不多了,他裹了一身的泥,像隻小泥猴子,睡眼惺忪地傻笑起來。

雨停了,風挾裹著水汽吹過來,涼颼颼的,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涼快的夏日清晨。

這一天以後,大家又在防震棚裏住了大約半個月,地震並沒有來。公家終於發了消息,說是不會震了,請大家各自回家,恢複正常的生產和生活。

對於喬一成來說,生活遠遠不能正常。

在地震過後,喬一成真正地擔負起一家子的日常生活的操持任務了。

他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每天在轉著同樣的腦筋:到哪兒找點兒好吃的呢?

喬祖望每天給喬一成一些錢,叫他買菜做飯,如果有大錢的用項,必得要先問過他。

喬一成成了一個當家不做主的小丫鬟。

以前媽媽在時,也不是吃得多好,但好像媽總有辦法安排好他們的飯食,周周到到。媽不在了,喬一成和他的兄弟姐妹們發現,肚子一天比一天餓了,像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吃啊,真想吃啊,什麽都行啊。

母親在時,肚子裏不過有三兩隻小饞蟲,而如今,肚子竟長出了一張小嘴,時時地細細地咬著啃著,讓人不得安生。

長大以後的喬一成想,失母是刻骨剜心之痛,而挨餓則是肝腸寸斷之苦,這痛這苦吃過了,什麽都扛得住了。

開學以後,喬一成升了初一,可還在原先的小學裏讀書,這叫“戴帽子”中學。要讀完一年後才正式升入中學。二強九歲了,讀二年級。兄弟兩個還是結伴上學。一路走時,路過早點鋪子,二強總要奮力地吸著他的鼻子。

前一晚的剩飯要留做午飯,喬祖望上班的廠子離家遠,他帶飯在廠裏吃,回不來。喬一成做飯的手藝還不熟練,怕耽誤了下午的課,總帶著弟妹們用熱水泡泡剩飯就著小菜胡亂吃一頓,每天的早飯就顧不上了。

有兩次,喬一成把家裏偷養的那隻蘆花雞下的蛋捧在手心裏,想著當初母親私底下給自己做的溏心蛋,忍了許久也沒有再嚐一嚐那滋味。

雞蛋留著加些蔥炒上一小盤是可以做晚飯的菜的。

二強每天在上學路上總是會央求喬一成:哥,買根油條來吃吧,買吧買吧。

喬一成其實也想吃,想得要命,可是他不敢買,錢倒夠,可是糧票不夠。

終於有一天,喬祖望多給了一兩糧票,也許是他錯拿了的,喬一成買了一根油條拆成兩根與弟弟同吃。

二強幾乎是吞下去的,吃完了還吮了好一陣子手指,說:哥,我剛才看見有人買了一套,一個燒餅包著兩根肥肥的油條。我剛看見的,乖乖呀,他一個人吃一整套(一個燒餅包一根或兩根油條,叫一套)。

喬一成被弟弟的聒噪弄得心煩:曉得啦曉得啦。

二強說:等我長大了拿了工資,我要每天買一套來吃!

二強高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一路走去,懷著將來每日吃一套燒餅油條的理想。

喬一成每天放學後先回家放下書包再進菜場買菜,其實原本他可以直接上菜場的,完全用不著再多拐一個彎。但如果背著書包進菜場,他心裏別扭得很。

菜再簡單不過,青菜、包菜,碰得巧,有豆腐賣,又有豆製品票,晚上就可以吃小蔥紅燒豆腐。

有時喬祖望回家早,有興致,會叫喬一成多蒸一個蛋,點上兩滴麻油,蛋上桌時他用竹筷尖兒將蒸得嫩黃的蛋劃成五等份,幾個孩子加上他自己,每人隻能吃自己的那一份兒。通常他的那份兒總會多一些,孩子們也不爭,就是二強,會使點小心眼子,裝作無意地把四美的那份兒挖去一小角。

有一回,喬祖望大約是頭一天晚上多贏了幾個錢,居然帶回來一份鹽水鴨!

坐上飯桌,孩子們眼珠子全粘在那一小盤白嫩的鴨肉上,喬祖望一人分了他們兩塊,剩下的放在自己麵前,先撿了個鴨屁股就著酒,一頓飯足吃了一個多小時,幾個小的吃完了全遛在門邊巴巴地看著那青花的破了一個小口的碟子。

沒有吃完的鹽水鴨被放在了堂屋的窗台上吹著夜風,怕擺進碗櫥裏餿了。

晚上睡到半夜,喬一成聽到二強小老鼠似的窸窸窣窣地跑了出去,一定不是去小便,他們這屋的床背後隔了一道簾子,就有馬桶。

喬一成心中明白也不作聲,等二強又老鼠似的窸窣著上了床躺下,才小小聲說:你去幹嗎啦?

二強嚇得差一點滾下床去,反應倒快,摸索著朝一成的嘴巴裏塞了點什麽:哥,別告我別告我!他央求著。

喬一成嘴裏含了小半塊鴨肉,不吱聲了。他把那小塊的肉含糖果似的含了半天,直到一點味兒也沒有了才嚼著咽了下去。

喬祖望早起時望了望那碗鴨子,居然沒說什麽。二強喜得微倒八的眉都揚起來了,唱了一天的雄赳赳氣昂昂。

而之後,喬祖望托賣肉的牌友,居然買了一塊肉!

真正的,白花花的,大——肥——肉!

喬一成無師自通,小心地割下最肥的部分,放進鍋裏煉成豬油,煉完後的油渣,等不得它冷一冷,喬一成就撿了一個放進嘴裏。

那個香啊,香得喬一成哆嗦了一下,一團孩氣地在爐邊轉了幾個圈,抬眼就看見三麗牽著四美站在麵前,兩雙眼睛溜溜地盯著自己咀嚼著的嘴巴。

喬一成往她們嘴裏塞了一小塊油渣,兩個小丫頭嘴裏發出唔咩唔咩的聲音,陶醉極了。

剩下的肉,喬一成加進了許多的幹菜,燒成一大鍋。這幹菜又鹹又香,燒成的菜久放不壞。

幹菜燒肉的香氣傳出來的時候,喬一成猛然想起,這幹菜,還是媽去年曬的呢。也許上麵有媽手上的香。以後吃不到了。

於是十分後悔放了那麽多。

才想著,忽然醒過來,好一會兒沒看到二強了。

這個家夥,一會兒不看著他,就有本事在家裏翻東西吃,喬一成最怕他偷白糖吃。他們家的白糖是放在喬祖望屋裏的,喬祖望相信糖開水養人,喜歡餓的時候喝一杯糖開水補一補。

喬一成急了,這糖是要糖票買的呀,可別給他挖得淺了一指,爸問起來,不僅這小饞鬼要挨打,大家都要跟著倒黴。

喬一成從廚房衝進屋子,正與衝出來的二強撞了個滿懷。

二強大力把他推開,跑到院子裏,衝著牆角的陰溝大吐起來。

喬一成驚得過去拍著他的背問:你偷吃了什麽啦?啊?說呀,偷吃了什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