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6

曲阿英的兒子在二強那裏幹了幾個月了,他人不算懶,也不笨,一開始是在飯店後場幫幫忙,幹活也是盡心盡力的,二強與馬素芹挺照顧他,加上喬老爺子又私下裏吩咐二強夫妻,說都是一家人,可別拿人家當小夥計使喚,二強更不敢怠慢他了。幹了兩個月,曲阿英兒子有一次試探著說,自己以後也打算在城裏開一家飯店,要是不太麻煩,可不可以跟著二哥和店裏的師傅學上兩手。二強略有點猶豫,說真要想學手藝可以上新東方廚師學校。曲阿英兒子愣了一下,含糊答應了。二強是實心眼,真的給他報了個名,還交了學費。曲阿英的兒子也真的去上課了,在店裏幫忙的時間雖然少了,可是隻要是在店裏,也還是挺勤快的,後來,又把學費還給了二強,倒讓二強覺得自己的做法顯得有點兒小裏小氣,透著那麽點小人之心。二強便說,要不你不要在後場幫忙了,跟著我學學進貨吧,這進貨也是個學問,材料選得不好,飯店也做不長久。

於是,每天一大早,二強便帶著曲阿英的兒子上近郊的菜農那裏去進貨。這一來,二強立刻發現曲阿英兒子的一個大特點。雖然他書念得不多,難得的是,對數字特別靈敏,這邊二強還拿著個計算器在演算,那邊他已經把錢數一五一十地報了出來,等二強也算好了一對,果然分毫不差,試了幾次,二強完全對他另眼相看了。

曲阿英的兒子慢慢地在二強的店子裏站住了,那廚師學校的課自然還是在上著的。有一天,二強說天下雨,不會有太多的生意,提早關門,與曲阿英的兒子兩個人在店裏炒了兩個菜坐在一起喝酒。喝到興頭,二強有點暈頭暈腦地,拍著曲阿英兒子的肩膀,說:兄弟,以後咱們一起合夥幹也是可以的。

曲阿英的兒子眼睛亮起來,更加起勁地給二強敬酒。

等二強第二天酒醒了回過神來再想想,覺得自己莽撞了。做早飯時私下裏跟老婆馬素芹說了這事兒,馬素芹說:這話你怎麽好隨便跟他許諾?再說,你大哥也並不高興你跟他們母子太過密切,為什麽要為他們得罪自家兄弟?你大哥對我們那麽好。

二強一聽著了慌,怎麽辦呢怎麽辦呢,他急得隻曉得握了炒菜的鏟子打轉轉。馬素芹倒提了掃鍋台的小竹刷子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說:這麽點兒事你就急得這樣,別的不會,你裝糊塗會不會?

對哦,二強咧了大嘴對著馬素芹笑得像個傻子,我們的店子正賺著錢呢,是得好好地看著。多存一點錢,將來全留給我們智勇,娶房好媳婦,買幢大房子,二強說。爐火燃得正旺,一點一點的光映在他的眼睛裏。

馬素芹看著二強,說:咱們的錢,留著我們養老。智勇是好孩子,他說他以後自己賺家私,不要老子娘的錢。錢咱們留著,再做兩年,咱們旅遊去,走走歇歇,想住什麽高級賓館就住,想吃點什麽好的就吃。隻怕那時我老得動不了啦!

二強用了叫慣的稱呼叫著馬素芹:師傅,我背著你。

忽地這實心眼子的人又想起一件事來:要是他還記得我昨晚說的話,再時不時地找由頭提出來要合夥呢?

馬素芹五十多了,也不太見老,利落地轉身,脆嘣嘣地說:你就跟他說,我家老娘兒們不答應!

喬二強總覺得,這一天天的日子自從在豆腐店裏重遇上馬素芹之後,才算是朝著自己想的路上去了,起先走得緩走得艱澀,越走,路越見寬,那些日子裏的好,那些美滿與快活,慢慢地慢慢地,一件接著一件劈裏啪啦全落在自己的頭上了,二強覺得自己快活得要成仙了。

那天二強去給智勇匯錢,智勇說假期找著個不錯的單位實習,不回來了,二強想著實習是沒工資好拿的,便想著要給智勇匯點錢過去。

從銀行出來,天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八月天的雨,落到地上便撲起一陣燠燥氣。

雨漸漸大起來,天地間起了霧似的,風夾著雨撲在人**的胳膊和腿上,梧桐枝子也被風扯斜了,簌簌往下掉葉子,粘在水泥路麵上,也有的順著水漂到馬路邊,在積起的淺淺水窪裏打著轉。

二強沒帶傘,在一家超市門前躲雨。

超市的塑料門簾掀起來,一個小男孩子探了腦袋出來,推一推擋住了他出路的喬二強。二強回頭,那孩子六七歲的樣子,小鼻子小眼,瘦伶伶,用細小的手指在二強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戳著:別擋著我看汽車,別擋著別擋著。

二強笑了,側身讓一讓。那小孩兒伸長了細脖子看街麵上飛馳而過的汽車,每當看見汽車的輪子馳過水坑,掀起一簇水花,他便跳著腳笑得咯咯的,人都要跳到街麵上去了。

二強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扭得像一條小蛇似的,一邊咿咿唔唔地叫著。二強嚇唬他:你媽來啦,你媽來打你屁股啦!

那孩子回過頭去,叫一聲:媽媽!

二強順著他的叫聲望過去,看得來人,就好像有人劈麵扇了他一記耳光似的。二強飛快地眨巴著眼睛,這是從小的毛病,一遇上事兒,就控製不了,好像要把眼珠子從眼眶裏擠出來才罷休似的。

那個女人比六七年前更加瘦削,以前的一把濃發也薄削了些,用一個很大的塑膠發夾全夾上去,穿著家常的衣服,質地不算差,可就是不合她年紀,那深棕底起暗花的連衣裙隻徒然地使得她老相,臉色也不大好。她手裏拎了兩個大口袋,滿滿的全是日用品與食物,墜得她的個頭都矮了下去。

二強低低地叫一聲:小茉。一邊還在飛快地眨巴著眼睛。

孫小茉看看眼前的男人,這六七年間他竟然沒有什麽變化,一看之下,還是熟悉的表情,熟悉的說話腔調,好像他不過是出門遛了一趟,而其實這個男人早就走出了她的生命了。

孫小茉有點慌,但也並不倉皇,答一聲:啊,是你。你好。

你……你好。二強有點結巴。

那小小的男孩子,把腦袋拱進媽媽與這個陌生男人之間,歪著頭看喬二強,一口濃濃的南京腔問:你是哪個啊?

小茉抬腳輕輕在他的小腿上踢一下:說普通話。

小小的孩子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又重複了一次:你是誰呀?

這一回,是普通話了。

二強不知如何作答,便摸摸孩子的頭說:你幾歲啦?

小小孩子比畫一個“六”字:六歲!

孫小茉驀然喝道:五歲!虛六歲。自己幾歲了都記不住。

小小孩子不服氣:六歲。虛七歲。我是二〇〇〇〇年生的。哦,不對,多了一個零。二〇〇。

小小孩子被這一串子零給繞住了,索性伸了手指出來,念一個零比畫一根手指,二〇〇〇。

念對了,滿足而得意地笑起來,一口齊整的糯米小牙。

二強在此後的兩天裏,耳朵裏總響著這個聲音:二〇〇〇。眼前還有孫小茉急惶惶而去的身影。

二強忍了兩天,心裏的各種念頭像一群關在柵欄中的小獸,爭先恐後地要往外撲往外衝,可是,不得其門而出,也不知為什麽要出去以及出去之後該往哪裏去。

在煎熬了兩天之後,喬二強跑到他大哥那裏,想討一個主意。

在聽完二強的敘述之後,一成沉默了大半天。

二強試探著叫:哥?

一成猛力吸一大口煙,再費力地一點點把煙吐出來,他的眉眼全籠在煙霧中,又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事,你要先弄得清楚明白,先不用做什麽決定。在沒弄清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之前,什麽也別做。就算弄清楚了,你要怎麽做,也得跟我商量著,不要欠了一個人再又欠一個人的。你也不用慌,人活著,不過就是這麽個兩難的境地,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難題。

二強想,要想弄清楚這件事,隻得一個辦法。

他是鼓足了勇氣才來到孫家門上的。

他們沒有搬,房子也並沒有舊多少,孫小茉的媽媽的臉色也一如六七年前一樣地陰沉著。

聽二強問到孩子的事,她打了個突愣,很短暫的時間,馬上便利索地說:你還好意思問這個?你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不要他們母子倆,我們小茉這幾年吃盡千辛萬苦才把小孩拉扯大,怎麽?你現在又想回頭來搶奪我們的勝利果實了?呸!想得倒美!想要兒子?叫你的大老婆給你生去!怎麽?生不出來啦?她不是還拖油瓶帶了個兒子來嗎?你現成的老子就可以做,不要打我外孫子的主意!

二強隻覺得腦子全不做主了,一陣涼裏裹著一陣熱。耳朵裏全是聲響,響得叫他抓不住一個準確的音。

二強問:孩子是我的吧?真的是我的吧?我……我……

孫小茉媽說:小孩子是二〇〇〇年春天生的,你自己算算,就曉得是不是你的了!你要真還有點良心,回去摸著心口想一想,該怎麽補償我們小茉我家外孫子還有我們這一大家子為你受的苦!

這一天,喬一成接到四美的電話,說二強在老屋呢,也不知犯了什麽毛病,怪嚇人的,大哥你快過來看看。

一成心裏暗叫不好,趕著回了老屋。

喬老頭子不在,曲阿英陪著他去八卦洲吃土菜去了。

一成一進院子門,便看見二強蹲在院子的一角,看一群螞蟻搬一隻死蒼蠅,看得入了神似的。

一成說:你二百五啊?這麽大毒日頭,你蹲在太陽窩裏幹什麽?

二強聲音悶悶地說:不幹什麽。

一成說:不幹什麽幹什麽那副死樣子,回屋裏去吧,中暑是要死人的。

二強不動。

一成上前試著拉了拉他,沒拉動,便說:回家去!

二強說:我喜歡待在院子裏,透氣。

一成說:那麽你幹脆再也不要回屋。

二強嗬嗬笑著,慢吞吞地站起來,指天畫地地說:也好,我睡露天,以天為被,以地為床。

一成也嗬嗬地笑,說:很好很好,你學得文縐縐的了。

二強扭扭脖子說:憑什麽隻許你縐不許我縐?你比我多長條尾巴?

一成心裏潑了滾水似的,急了,上前去拉他,二強犯了擰,兩個人竟像打架似的扭在了一處。兩個同樣瘦而憔悴的男人,撕扯著,冤家似的,然後,累了,互相扯了衣領呼呼地對喘。

二強忽然說:喬一成,你說,我怎麽能活得這麽糊塗?啊?你說,我怎麽活得這麽糊塗?

喬一成喘著想,這個是他的兄弟,親兄弟,一母所生,共有一個不成器的爹,從小,沒人問沒人管,打滾撲跌著,沒吃過什麽好的,沒穿過什麽好的,好容易長了這麽大,算是過了幾年安生舒心的日子,可是,這麽快好運就到了頭。這不走運的兄弟啊。

喬一成踹了二強一腳,二強回踹了他一腳,兩人忽地又抱在一起,抱得死緊。

打也打了,抱也抱了。

一時仿佛你死我活,一時又仿佛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