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尾聲

喬一成十月初的時候又入院了。急性腎衰竭。

情況不大好。這個,便是不懂醫的人也可以看得出來。

開始時一成不願意再住院,弟妹幾個急得了不得,二強結結巴巴地問一成是不是考慮到了經濟上的問題,一成幹脆說是,不想把自己一輩子的錢往水裏扔,連個響動也聽不見便灰飛煙滅。

四美跺腳說:那錢我們幾個出好了。大哥你不用舍不得,你養我們一場,我們也該報答你,真是的,你從來不是把錢看得這樣重的人,治病要緊,身體不好,要錢有什麽用?沒有你這個大哥,我們要錢又有什麽用?

一成麵目浮腫著,看上去變了一個人似的,堅持不肯住院:治是五八,不治是四十。

有病就治病,又不算絕症,我就不相信治不好。二強咬牙說,有一種孩子氣的惡狠狠,像跟一個看不見的盤剝著他們兄弟幾個命運的人較著勁兒。

一成盯了二強上氣接不了下氣地說:你敢不聽我的話?

一樣地惡狠狠,那一層病氣籠罩著他周身,一種絕望的氣色,灰灰地塗抹在他臉上。

七七被兩個人的神氣嚇呆了。

最終是南方送了一成進醫院的。三麗說:如今大哥隻聽南方姐的話。

南方私底下找了一成弟妹幾個,拿了一個信封交給三麗。

這裏麵有一把鑰匙。你們的大哥把所有的都留給你們了,你們,別丟下他。

三麗熱淚滾滾,把那信封攥得稀皺,鑰匙硬硬地硌著她的手心。四美抱住她的頭,兩個人哭在一處。二強說,我不信,我就不信治不好。不是科學發達麽?我是信科學的。我沒有學問,可是我信科學。我信科學。二強嗚咽起來,哭什麽呢?有科學怕什麽呢?會治得好的。

專家又一次會診。

以現在病者的情況,換腎是最好的。雖說換過的腎也有一定的存活期,換腎過後病也有可能複發,但是,以病者的年紀,換腎是最佳治療方法。換作是年老體弱的,便不支持換腎了。如果腎源也同樣的是年輕健壯者的,手術成功率會更高,術後的生存率也很大,生活的質量也是可以保障的。

弟妹幾個聽了說,好在我們兄弟姊妹多,也都算得上年輕,都健康,跟醫生提出盡早安排檢查,看哪個人換腎給大哥最合適。連著一丁、智勇都過來要求接受檢查。

在一個十月悶而將雨的午後,喬一成從一場長長的昏睡中突然醒來。

真怪,一成想,今天身子輕快很多。

姊妹們都不在。一成隱約地聽得他們說過要接受檢查的事兒。

一成從**坐起來,慢慢地走出病房的門。

他覺得步子很輕很飄,仿佛他沉甸甸的肉身不複存在,隻得一個空靈的魂魄。這樣的不能承受的輕。喬一成想,他一生,似乎總忙於掙紮,流光難挨,去日苦多,可也不是沒有快活的。如今得這樣一個結果,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好。

隻是,疼痛疲憊的靈魂有權選擇對生命放手,放手後給別人減一副擔子,多留一份念想。

醫院的頂樓平台上有風,悶氣一下子被掃光。喬一成的耳畔呼呼的全是風聲,腳下是這個城市繁茂的綠蔭,樓房,長長的道路,奔馳著的車,細小如蟻的人,喬一成微笑起來。

他愛的人們,兄弟姊妹們,南方,還有朋友,他把他們裝在心裏,帶著一起走。

喬一成的耳朵裏突然聽見有人在叫他:喬一成,喬一成。

一成回頭,見一年輕男人,文雅清秀,姿態悠閑舒暢,穿舊棉布白襯衫與舊灰色毛背心,藍布褲子,戴著舊式寬邊眼鏡,容顏依稀熟悉卻想不起來哪裏見過,連聲音也是熟悉的。那樣地年輕,比自己年少許多,幾乎還是個孩子,怎麽會認得他的呢?一成仍在奇怪中,那年輕的男人說:喬一成,喬一成,你在那兒做什麽?打了鈴了,上課了!

說著微笑轉身而去。

一成被蠱惑一般“哦”了一聲,尾隨著他走過去,走下平台,那人回頭望望他,又微笑一下,推開一扇門走出去,一下子便不見了。

一成回到病房,四美早撲上來叫:大哥你去了哪?急死我們了。

一成拍拍她肩,安撫她一下,坐回**。

這一刻突地有陽光破雲而出,直照到病房裏來,一瞬間那光便又被雲遮住,屋裏又是一暗。四美說:這天哪,要下也不痛快地下,要晴也不痛快地晴。

一成在那光亮起時的一刹那想起來那人是誰了。

文清華,一個久遠的名字,曾經喬一成生命裏的一束光亮。

很久以後的一個偶然機會,喬一成才知道,文清華老師就在這一年的這一天去世。他住在一成所在的同一所醫院心髒外科,做心髒搭橋手術,手術順利恢複良好,本已要出院,卻突然心血管破裂,不治。

弟妹幾個檢查結果出來了。

竟無一個配型成功。

除了七七。

七七完全同意捐腎,可是喬一成堅決地拒絕。

一成說,不予,不取。

喬七七於喬一成拒絕手術的第二天來到一成的病床前,站在那裏淡淡地問:你不要我的腎是不是?你不要就算了,我給別人,賣給別人,得了錢存起來,以後送我女兒出國念書去。七七突地微笑起來,笑得挺調皮的:去美利堅合眾國!說完微斜了眼看著喬一成。

一成恍然間好像看到,那個坐在太陽窩裏,吃著廉價糖果的小東西,嘩的一下就長了這麽大。

這中間好像沒有過程,隻現出個結局。

可是喬一成明白,那過程藏在他所不知道的歲月裏,藏在他不曾參與的,喬七七的,一天一天的日子裏。

一成的換腎手術安排在半個月之後。

七七很快地也被安排住進了醫院,就在喬一成樓下的一個單人病房裏。

齊唯民跟常星宇送他過來,常星宇跟七七說,芝芝我給你管著你放心,我鎮得住她。

等手術做完了,你出院了,也住過來。

喬七七說:謝謝阿姐。

常星宇隻覺喉嚨裏緊了一緊,快步走出去,說:老齊你陪七七一會兒吧。

齊唯民問七七:小七,你,你可想好了?

喬七七說:想好了。阿哥,你從小把我抱大,我從來也沒有對你說一聲謝謝。現在補說吧。

齊唯民說:說什麽謝呢,你還記得小時候得了腿病的時候,咱們遇到過一位衛醫生吧,後來我還帶你去找過他,想謝謝他,可是醫院的人說,他過世了。你怕是不記得了,那會兒你太小,他說過,能做兄弟姐妹是幾世修來的。

喬七七說:所以這輩子要好好地修行,下輩子,還跟你做兄弟。

齊唯民站起來,拍拍七七的頭,轉身拉門要出去,卻在門邊上愣住了,背對著七七,好長好長時間沒有動彈。

七七也不上前,隻在站在那裏看著齊唯民寬厚的背。想著躲在這肩背後的,他生命裏的無數的去了的日子。

喬一成的手術進行了整整八個小時。

喬家一大家子在門外足等了八個小時,二強三麗四美他們說,隨時準備輸血,別用血庫裏的血。他們排排坐在椅子上,四美的女兒也被從學校裏接了回來,小姑娘低低地唱著一首歌,走廊裏回響著小姑娘細微單薄的聲音。

手術很順利。

之後是漫長而艱難的恢複期。

喬一成每一次蒙矓醒來,便看見弟弟或是妹妹坐在床邊,再一睜開眼,卻又換了一個人。

他聽得他們低低的說話的聲音。

通氣了沒有?醫生說,通氣之後可以進一點流食。

要不要做好送來?不用,都是醫院配好的,弄點好湯來吧。

要天天漱口,輕輕地幫他翻翻身。

一成想問,七七呢,七七怎麽樣?

聲音低得如蚊子哼,三麗把耳朵直湊到他臉上來,輕快溫柔地問:大哥你說什麽?

七七在你樓下的一間病房裏,也已經醒了。四美在那邊,表哥表嫂也在。

三麗在水盆裏搓洗著毛巾,替喬一成擦臉和手,再坐下來,用一把銀色的小剪刀替他剪指甲。

她垂著頭,有劉海披散下來遮了半個麵孔。

一成想:所謂親兄弟熱姊妹啊,就是說,生命中有些痛苦,他們相互給予,卻又相互治愈。

一成又低聲地說:你也去。看看小七去。

三麗說好的。

忽地笑了,回身從小袋子裏捏出來點什麽塞進喬一成嘴裏:給你含著,去去嘴裏的苦味兒,別咽下去。

甜甜的一塊。

猜是什麽?三麗問,又笑著自己說:是玫瑰,糖醃的玫瑰,現在的人,可真會吃。

你還記得嗎哥,小時候,我們那裏街心小花圃裏,種了好多的玫瑰,那個時候那樣餓,也沒想到過偷來吃。

一成慢慢地吮那甜酸東西,微微笑起來:去吧,去看小七。回來跟我說。

七七到底年輕,恢複得比一成快些。他的一個腎如今在喬一成的身體裏。

一成聽得七七的情況,說,我想看看他去。二強說,你現在最好不要亂動,醫生說,一個星期之後再下床吧。咦,二強突地說,要不跟醫生說說,把你們倆幹脆放在同一個病房裏,悶了還可以做個伴,誰也不要掛著誰。七七也說想來看你呢。

南方聽了說這可真是一個好主意,醫生來查房也方便啊,我們來護理也方便。

當天下午,喬七七便被轉到了喬一成的病房裏。

七七手術前特地去剪短了頭發,短得貼著頭皮,更顯得歲數小,一成之前並不曉得,所以歪了頭盯著他看了半天,忽地撞上七七的目光,七七咧開嘴笑。

兄弟兩個在一間病房裏,果然熱鬧了起來。

一周過後,一個中午,一成跟七七都沒有睡午覺。睡得太多,雖然身體還是有點無力,可精神上有一種溫淡的興奮。

一成叫:七七。

七七轉過頭:啊?

一成卻又覺得不知從何說起。

七七叫:大哥?

一成答:啊?

七七卻也無話了。

一成終於說:七七,多謝你。

七七說:你是我親大哥嘛。對了,七七的聲音快活起來,說個事給你聽大哥。上回你說的那四個字,我沒有聽懂。

一成細細一想,才明白他說的是哪四個字。

七七接著說:還是後來阿哥解釋給我聽的。七七歎一聲,你們讀書人,真會說話,四個字四個字,工工整整的,比唱歌還好聽。

一成的聲音也輕快了:七七,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是句罵人話。

這個我知道啊,可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喲,不能笑。七七低而快地笑了一聲。

七七對一成說:我是真的佩服你們呀,像我阿哥說,老天爺關了一扇門,必定會給你打開扇窗。大哥,七七轉過頭來看著喬一成,年輕而俊秀,麵色略有些蒼白,但是真是英俊。

大哥,打開窗,興許幸福就進來了。

一成“哦”了一聲,然後問:七七,你躺得累了吧?背痛不痛,我們一塊兒起來活動活動吧。

七七說:好啊,我們起來吧。

起來開窗。

2009.5.8 完稿

2020.1.12 修訂

2020.3.20 再次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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