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走到棺罩跟前,能行家說:“俊強沒兒子你就是他的兒子,俊強沒孫子,你就是他的孫子,你是重孝,要給他捧尿盆,要大聲哭。”
憨二站在旁邊晃著手裏的孝棍說:“光喊沒尿水,小心我揍你。”
老黑點頭。他想,俊強這麽一死給自己留下了慧,給他做一次兒子孫子也值,他要用屈辱來證明他對慧的愛。
能行家說:“你喝點水,路長著呢。”
他接過能行家一碗水,感激的望他一眼,一口喝下,用袖頭攘了嘴巴說:“老書記,我想到俊強的靈前給他磕個頭。”
能行家說:“你還有這孝心?”
能行家扶他進了家門。俊強的靈堂設在兩窯的中間,他看見慧在靈前哭,已沒了聲音,隻是低聲抽泣,被兩個女人攙扶著。
見他進來,幾個女人把慧拖進窯裏,他雙腿跪在俊強的靈前,看著俊強的靈位磕了頭,競忍不住扯聲哭了。
他說:“俊強兄弟,你走得好急,也不給我說一聲,我知道你苦了受罪了,你在炕上一癱就是幾年,是慧服侍你給你吃給你喝,你把我留在家,我隻知道在外邊忙,沒能好好地侍候你,我悔呀……你走了就放心,有我老黑,我會把慧當親妹子看待,把豆豆當親女子看……”
想不到老黑也是個有良心之人。老黑的哭聲引起很多人的同情和憐憫。幾個女人說:“這幾年多虧了老黑,沒有老黑,誰在地裏給他幹活?秋黃不接的時候哪有稂吃,是老黑給他糧吃給他錢花,他把老黑當長工使,還給人說,我就是雇了個長工!”
有人怨恨能行家,“明知俊強是喝藥而死還要怪罪人家老黑,把人家告到場裏去挨整,不知安的啥夕心?”
“憨二那二,真是個二!”
“沒有老黑慧早死在山上了,是老黑把慧救下來的,老黑是恩人,卻當仇人使……”
老黑哭得傷心,心裏的話兒也多。能行家拉他起來說:“要起靈咧。”幾個女人小讓拉,說:“等會兒嗎,讓他哭哭心裏的委屈也暢快。”
老黑聽著女人的話更是悲傷,哭聲悠長音調也淒慘。
慧在窯裏抽泣不語,女人勸著,怕她傷了身子,她們都知道老黑在外邊哭,哭中帶話她們卻在慧麵前不提他。
能行家急了說:“哭啥呢,算咧!要起靈咧。”硬把老黑拖了出去。
老黑給俊強頂尿盆摔尿盆,披了大孝,埋了俊強,幫忙人吃喝完畢,不知道把老黑咋個處理,場裏人說先把老黑放到村裏,咋放呢?再把老黑綁到大隊院裏,已不太合適,該整的都整了,打了罵了,不能整得太過分,讓他留在慧家裏吧,更不合適。
能行家說:“讓他回去算咧,給場裏說一下,俊強是喝藥死的,又不是老黑害死的。”
憨二說:“讓他走,把慧領走,讓豆豆留下。”
低沉的水霧把整個世界都打濕了,連門環上也掛上了晶亮的水珠,草堆的浮皮上一把能捏出水來,沉重的山霧把山裏人的心也打濕了。
憨二老婆說:“俊強死咧,慧一句都沒埋怨老黑,好像俊強的死與老黑一點不相幹,讓他們走,走了零於。”
能行家心裏想:“憨二心毒著呢,他想占俊強的家業,把慧趕走,停幾年豆豆嫁了人,這家業、莊院不就成了他們的了。”
能行家說:“這得和慧商量一下,我決定不了。”
憨二老婆說:“豆豆和福財同歲?”
能行家說:“大兩歲,我福財比豆豆大兩歲呢。”
憨二老婆說:“讓老黑把慧帶走,讓豆豆在你家裏過活,我們也放心。”
能行家說:“這話咱們說了不算,要看慧的意見,”他的話很綿軟,堆出了一副笑臉。
才黑憨二、能行家把老黑送到慧家,能行家給她說:“俊強走了,這幾天家裏亂,讓老黑在家裏幫幾天忙。”又說:“老黑這人人黑心善,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事,以後必成大業。”
慧哭啞了聲,說不出話來,老黑一進家門就像回了家,貓腰收拾院裏的東西,憨二和能行家悄悄地走了。
俊強過了三期,老黑還沒走,他每天下地幹活,慧很少說話,不出門,天天給俊強燒香,看著靈位發呆。
老黑說:“你整天這樣,叫我很害怕,你恨我、罵我、打我都可以,你不可以不跟我說話。”
慧啞不做聲,低頭做起了針線活。老黑坐在炕沿說:“人死如燈滅,你這樣折磨自己,你這樣叫我心裏很難受。”
慧哭了,老黑移坐在她跟前說:“你老是這樣,我心裏很慌亂,如果天天這樣讓你受罪,如果我呆在你麵前使你不高興,我走……”
慧不吭聲抽泣著,老黑見她不理起身走了。
老黑回到西窯收拾東西,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徒勞。自己這樣瘋狂的愛著她,被人打、被人辱、到家裏給人家做長工,我這是為得啥?到頭來竟落成這樣的下場。
我在場裏生活的好好的,為什麽要意想天開的愛她,自己是犯人,雖然已被釋放,仍生活在場裏,和犯人同吃同住同改造,犯人就應該本本分分的過犯人的日子,何必要想入非非,害了自己也害別人。
他要走了,覺得認識慧不後悔,她是一個好女人,一個既會持家,又會疼男人的女人,可惜他沒有這份兒福氣,他應該回到他該回到的地方,去過自己那種苦澀的生活。
他走出窯門,慧站在窯門口,他不敢抬頭看她,怕看見她,回到場裏心不安夜難眠。
“你就這樣走?”是慧的聲音,“你就能丟下我們孤女寡母……”
他說:“我願意做牛做馬。”
慧說:“你,我都對不住他,他走時沒合眼,我想他走時一定給你說了啥話?”
他說:“我不知道他要死,我不知道他死得這麽快,他說,讓我把豆豆嫁給場裏,叫娃跳出這苦窩窩。”
慧身子一顫欲倒。老黑扔了手中的衣物,撲上去扶住她,她說:“他也給我說過,就在他走的前幾天晚上,他說,這山裏太苦,讓我給你說,讓你給娃尋個下家。”
老黑說:“這不行,俊強糊塗,我不能這樣做,他們是犯人,他們跟你們不一樣。場裏釋放留下也沒幾個好貨。”
她說:“娃圖個過活,隻要有吃有穿不挨餓就行。”
“他們被場裏管著,受苦受罪。”
“能受個啥罪?能有三天吃不上飯的罪難受?”
“你知道被人管製的滋味嗎?你知不道!你不會有這個體會。”他說著竟濕了眼睛。
慧看著他不敢再問。“慧,你還讓我走嗎?”
她說:“我害怕俊強那雙眼睛,他天天在直直的看著我,他恨我、也恨你。”
“我沒有殺他,確實沒有,我要是想殺他,早就把他幹掉了,上次我罵他,你把我推出了門,我就死了殺他的念頭。”
“你不該有這個念頭,他也是個好人。”
“可他不該那樣惡毒地整你。”
“我是他老婆。”
他說:“你跟我過,我一輩子不整你,不打你,不罵你,我一輩子沒娶過女人,一輩子沒愛過女人,我老了,才認識了你,你是我重新變了個人樣,我會好好跟你過日子,一輩子守著你。”
她說:“我怕俊強那雙眼睛,我一閉眼就看見他那未合的眼睛,我天天向他贖罪,給他燒香磕頭,我希望他能諒解我。”
“你不要這樣,你沒有錯,你沒有必要這樣天天折磨自己,他在時天天折磨你,他死了,你卻天天折磨自己。”老黑扶著她向窯裏走。
她說:“我怕他看見你,他晚上一夜夜打我、捏我、擰我。”
老黑說:“有我在,他就不敢了。”他倆進了西窯,他扶慧坐在炕沿說:“我不走了,我想留在這裏?”
慧哭了,撲在他懷裏,他平生第一次這樣真誠地愛上了一個女人。他摟著她,好久好久不敢放鬆。
他問:“你不會趕我走吧?”慧依偎在他的肩頭哭泣。
他說:“你改造了我……”他競哽咽了。他當土匪,後在政府的管製下勞動改造,二十多年他沒掉過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