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傳

第九章 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第一節 自殺·哀痛

“平兒,平兒,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陳嗣慶《致三毛的信》

1991 年 1 月 2 日。下午四時三十分,三毛住進台北榮民總醫院。 體弱多病的三毛,住院是常事。這次的病因是:子宮內膜肥厚,影響荷

爾蒙分泌。不是什麽大不了的重病,更非絕症。

她的病房,在中正樓 A072 室。這是一套帶有浴室衛生間的單人病房。 病情檢查的時候,沒有發生特別異樣的事情。隻是後來人們回憶,三毛

說過一句話:“我已經擁有異常豐富的人生。” 在病**,三毛告訴母親,她突然產生了一個幻覺:“床邊有好多小孩

跳來跳去,有的已長出翅膀來了。”三毛的幻覺時常發生,她是個想象力非 常豐富的女人。母親沒有覺察到什麽不正常。

1 月 3 日。上午十時,趙灌中大夫為三毛做手術,清除掉子宮內膜肥厚

部分。手術僅十分鍾,順利。之後,她的荷爾蒙分泌恢複正常。 趙大夫對三毛說,她患的是一般性疾病,不是癌症。手術後服用藥物,

內分泌就會慢慢改善,月經也會正常。

醫院安排:三毛五日出院。 年邁的父母,陪在病床前。三毛在手術全身麻醉醒來後,要母親替她梳

洗一下。她說,約好的心理醫生,一會兒要來看她。然而,母親發現,並沒

有什麽心理醫生來看她。 三毛吃了一點東西。對父母親說道:“我已經好了,沒有病了,你們可

以回家了。”

陳嗣慶夫婦離開三毛的時間是晚上八點。據陳嗣慶回憶,分別時,女兒 沒有說什麽特別的話。

大約過了三個小時,母親在家裏,接到女兒從醫院打來的電話。談的依

然是病情。語調平靜。談了一會兒,忽然聽得三毛在電話裏,很大聲、很急 切、有如獨白一般吐嚕吐嚕地說了一串話。母親年紀大了,聽不清女兒說的 是什麽。

等到母親聽清的時候,就聽三毛說:“那些小孩又來了。”母親知道, 那是幻覺,便說:“也許是小天使來守護你呢。”隨後,母親聽見話筒裏淒 涼地一笑,就掛斷了。

晚上十一點多鍾。榮民總醫院。大夜班工作人員查房,發現三毛的燈還 亮著。三毛告訴工作人員,她的睡眠狀況很不好,希望不要在夜間打擾她。

1 月 4 日。早晨七時零一分,清潔女工鄭高毓推開了 A072 病室,走進屋 裏準備打掃。突然,她驚住了:病人,在衛生間裏,已經死了。 三毛用一條咖啡色長絲襪,自縊於浴室吊點滴的掛鉤上。

醫院立即到北投分局,向警方報案。 四個小時後,法醫劉家縉、檢查官羅榮乾趕到病房察看現場:

三毛身穿白底紅花睡衣被平放在**。脖子上,有深而明顯的尼龍絲襪 吊痕,痕跡由項前向上,直到兩耳旁。舌頭外伸,眼睛微張,血液已經沉入 四肢,身體呈灰黑色。

法醫鑒定:死亡時間為 1 月 4 日淩晨二時左右。 警方檢查了病房和浴室,未發現他殺疑點。警方斷定:三毛係自縊身亡。 警方還指出:三毛自縊在浴室內馬桶上方,馬桶上安有護手。如果三毛

尚有求生念頭,可以扶住把手保住生命。但是,三毛沒有那麽做。 上午十時四十五分。醫院將三毛的遺體移交給親屬陳嗣慶。 三毛,被安放在榮民總醫院太平間裏。

陳嗣慶夫婦,陷入了極度的悲痛之中。 父親談起愛女:“她從小就是一個特殊人物,和一般小孩子不一樣?人,

凡是過分**,這種危險的傾向總是存在的。”他說:“我很難形容我的女 兒,我想,她一直感到很寂寞吧!”

父親打算,將三毛生前精心布置的育達商校附近的公寓,辟為她的紀念 館。

母親繆進蘭身患癌症近六年。聽到女兒的凶信,幾乎昏厥。從醫院返回

家裏,悲痛萬分,並深閉不出。 後來,一家報紙刊登了母親的文章——《哭愛女三毛》。全文如下:

??

荷西過世後這些年三毛常與我提到她想死的事,要我答應她;她說隻要 我答應,她就可以快快樂樂地死去,我們為人父母,怎能答應孩子做如此的 傻事,所以每次都讓她不要胡思亂想。最近她又對我提起預備結束生命的事, 她說:“我的一生,到處都走遍了,大陸也去過了,該做的事都做了,我已 沒有什麽路好走了。

我覺得好累。”

前天(一月二日),她要到榮總去做個小手術,她在醫院裏就對我說, 醫院裏有很多小孩在她床邊跳來跳去,我知道她又在說胡話,就半開玩笑地 說:“你不要理他們就是了。”這是一個簡單的手術,前天晚上進去,十分 鍾就完成了,身體沒有大的毛病,不過還是用了全身麻醉,醒來以後,三毛 說有一位心理醫師與她約好要來看她,因為她覺得很煩躁,想跟這位醫師談 談,不過她說剛開過刀,樣子十分狼狽,如何好見人,就要我替她梳洗,可 是那位醫師並沒有來。我帶來些東西給她吃,她吃得也滿好。吃完飯以後, 就對我先生和我說:“我已經好了,沒有病了,你們可以回家了。”因為我 得癌症已經六年了,身體非常衰弱,也覺十分勞累,看她情緒還好,沒有什 麽異狀,也就不疑有他,與我先生一起回家了。

三毛是孝順的孩子,對我們二老非常體貼。因為三毛常常說要去死這種 話,就好像牧羊童常說狼來了狼來了一樣,我與她父親就認為她又說“文人 的瘋話”,況且最近也沒有什麽芥蒂,更沒有什麽不愉快,她是沒有理由尋 短見的,誰料得到這孩子竟這麽樣的糊塗,她常對我說:父母在不遠遊。她 現在還是走到另一個國度去了,是不是不應該?

孩子走了,這是一個冰冷殘酷的事實,我希望以基督教的方式為她治喪。

她有今天的文學事業,都是聯合報培養的,我也希望請聯合報來主持治喪事 宜。聯合報造就了她,我也希望報社給予鼎助,使她走得風風光光的,她生 前曾對我說喜歡火葬,認為那樣比較幹淨。她生前最喜歡黃玫瑰,她不喜歡 鋪張,我也要選她在家裏平常最喜歡的衣服綴上黃玫瑰給她穿上,外邊套上 一個漂亮的棺材就行了。她的骨灰,我希望放置在陽明山第一公墓的靈塔上。 三毛就這樣莫名奇妙地走了。我疼愛的孩子,你為什麽如此地想不開?

命運奪我愛女,蒼天對我,何其殘忍?

?? 三毛的大弟陳聖對記者說:他對二姐的死,很驚訝也很遺憾。姐夫荷西

死後,二姐一直悶悶不樂。換一個角度說,二姐的死,或許是一個解脫。 姐姐陳田心,和三毛最愛的小弟,正在美國旅遊。聞訊後,火速回台奔

喪。

1 月 4 日下午,上海。張樂平夫人馮雛音,得到了三毛的死訊。她忍住 悲痛,沒有把它告訴病中的老伴。

幾日後,馮雛音對老伴說,三毛已逝。話沒說完,這位白發老人,抑製

不住失聲痛哭。張樂平用顫抖的手,緩緩摘下老花眼鏡,老淚盈眶。飽經磨 難的三毛之父,哀傷地寫下了痛別的文字:

??

我現在的悲痛很難用語言來表達。這些天來,我一直陷於神思恍惚、欲 哭無淚的狀態。才華橫溢、情感豐富的三毛走了,這對於我全家是個難以承 受的打擊,我老伴幾乎哭了整整一夜,她不住地追問消息是否確實,為的是 想捏住僅存的一線希望。次日清晨,我坐在陽光底下,腦中不住閃現我們父 女倆昔日共享天倫之樂的那段美好時光,內心卻是一片冰涼。我支撐起虛弱 的身子,用無力而又顫抖不住的手極慢地一筆一劃,寫下“痛哉平兒”,可 這也無助於減輕我的悲哀。

今天,一位三毛的熱心讀者送來兩盒錄音帶,屋中又傳出三毛熱情洋溢

的聲音,我與老伴細細品味,心中又是一陣陣的隱痛。兩年前,她首次與我 會麵,並在家小住五天,臨行時,她隔著車窗向我招手,我流下了惜別的淚 水;去年那次,我們在醫院分別,高興地相約今年的春節再聚,從那天起, 我便開始了急切的等候,誰知這短暫的一刻竟成永訣!

兒子把三毛的信件一一拿出整理,這一封封感情濃烈的書簡,我每一封 都至少讀過三五遍。此時此刻,睹物思人,我多想再摸一摸、再看一看、再 讀一讀啊!

三毛是我一生中最感不凡的女性。她早年為留學達標,把自己的年齡多 填了兩歲,(其實她生於 1945 年,屬雞,才四十六歲)小小年紀便隻身闖蕩, 最終畢業於西班牙馬德裏大學哲學係。三十年來她先後遊曆五十多個國家, 為她的作品打下了豐富的生活基礎。她的丈夫荷西去世之後,她更是辛勤筆 耕,經常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結果頸椎、肩肘都落下重症,加上年前跌傷, 肋骨錯位卡在肺中,又連綿不斷地發燒、昏厥,有時竟連軟軟的衣服在身上 都痛不可當,隻能把自己泡在浴池中減痛。上次來家,細心的老伴便已發現 她煙抽得很凶,止痛片更是一把把往嘴裏送,於是不止一次地勸她保重身體。

她的一個個傳奇般的故事,就是用深埋身心的巨大痛苦拚搏來的,每每想到 這些,我就會感動難抑。

這次赴港為她創作的《滾滾紅塵》作宣傳,一周之內做了二十多次,上 了八回電視,昏倒了,用萬金油塗醒後再繼續工作。我在香港工作的兒子送 去三盒餅幹,竟成了她的三餐!這些年來,她幾乎跑遍了全國各省,連西藏、 新疆都去了,就在她傷愈不久,還上了回絲綢之路。在四川山區,她甚至親 自跑去體味貧困地區的鄉村教師圍作一處吃紅薯飯的艱辛,其艱苦程度可想 而知。她的創作就是建立在這樣紮實的生活體驗當中。我們繪畫的也需要有 生活素材,這些年我年紀大了,已足不出門,是三毛讓我知道世上許許多多 的新鮮事,可見她不僅是我的女兒、朋友,也是我的老師。

她的每一封來信,都散發著濃烈的人情,讀信成了我晚年生活不可缺少 的一部分。去年 8 月 8 日父親節時,她為了與我通話,一連四十八個小時坐 在電話機旁,每隔 15 秒就撥一次,以至連電話機都撥壞了。話沒能通上,沒 幾天我便收到了她的來信,在“親愛的爸爸”字樣上,三毛特地用筆勾勒了 一顆紅心。現在同樣的禮物我再也不可能得到了,我將永久珍藏這顆紅心。 春節一天天臨近了,大兒媳早就準備好一件中山裝等她回來試穿,全家 人仍在執著地等候,過節的時候,有一個座位將留給三毛,因為在我們全家

人的心中,三毛是永生的。

三毛留給了我“對抗病苦”的鼓勵,這些天我努力使自己堅強起來,我 會一步步地走,去迎接病魔的挑戰。

三毛陪伴我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謝謝你,三毛!

香港、台灣各大報紙,均以最顯著的位置,刊出了三毛自縊身亡的消息, 一時壓倒當時引人矚月的國際要聞——“海灣戰爭”。

一些知名人士和生前好友,紛紛發表談話,或撰寫懷念的文章。

下麵是幾則有代表性的文字: 瓊瑤:“三毛對生命的看法與常人不同,她相信生命有肉體和死後有靈

魂兩種形式,我們應尊重她的選擇,不用太悲哀。三毛選擇自殺,一定有她

的道理。 三毛是很有靈性和聰明才智的,也許她是拋下有病的軀體,步入另一形

式的生命。三毛的經曆豐富,活了四十多歲仿佛活了四百歲。”

林青霞:“三毛的死,不但她的朋友感到難過,也是文化界的損失。三 毛曾說過很羨慕我和秦漢恩愛,也想找一個關心自己、可以談心及工作上的 伴侶,可惜一直未能找到理想的對象。對於死去的丈夫,她仍然十分懷念。 她太不注意保護自己,有一次醉酒從樓梯上摔下來,斷了三根肋骨,還切掉 半個肺,而她卻毫不在乎。我曾經勸她不要太過任性,就算自己不在乎自己 的身體,也要為父母保養身體。對三毛的死,秦漢也很難過,不知道我們現 在還能做什麽,但我們願為她做一切事。”

丁鬆青:“每次她離開,總會忍不住落淚。上回她走的時候,曾戲稱清 泉是 RIVEROFNORETURN(按:不歸泉),含淚說她永遠不回來了。

也許她不適宜活在這個世界吧!現在她可以在九泉之下見到她摯愛的亡 夫了。但願她能得到她一生祈求的滿足與快樂。”

倪匡:“三毛沒有子女,沒有寄托,加以近日電影《滾滾紅塵》有褒有 貶,對她也產生不小的壓力,才會釀成不幸。

三毛的自殺,與肉身的病痛無關,最大的可能是來自心靈深處的空虛寂 寞。

三毛一直有自殺的傾向。 三毛是一個戲劇性很強、悲劇性很濃的人物,三毛是因失去愛與被愛的

力量才離開人世的。” 三毛的猝死,震動了千千萬萬熱愛三毛的讀者,尤其是青少年讀者。他

們震驚、惋惜、悲痛?

三毛告別世界的消息,大陸的新聞媒介及時作了報道。 與三毛相識的作家、好友和許許多多熱愛她的讀者,或發唁電唁函,或

發表談話、文章,紀念這位熱情的女作家和真誠的朋友。 賈平凹是三毛生前最稱道的作家。1991 年 1 月 1 日清晨二時,三毛在住

院前,給賈平凹寫了一封長信。信中相約,等春天到來的時候,她來大陸看 他。

此信,應是三毛的絕筆吧?絕筆信全文:

平凹先生:

現在時刻是公元 1991 年 1 月 1 日清晨二點。下雨了。 今年開筆的頭一封書信,寫給您:我心極喜愛的大師。恭恭敬敬的。 感謝您的這支筆,帶給讀者如我,許多個不睡的夜。雖然隻看過兩本您 的大作,《天狗》與《浮躁》,可是反反複複,也看了快二十遍以上,等於

四十本書了。

在當代中國作家中,與您的文筆最有感應,看到後來,看成了某種孤寂。 一生酷愛讀書,是個讀書的人,隻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夠講講這方麵的心得。 讀您的書,內心寂寞尤甚,沒有功力的人看您的書,要看走樣的。

在台灣,有一個女朋友,她拿了您的書去看,而且肯跟我討論,但她看

書不深入,能夠抓捉一些味道,我也沒有選擇的隻有跟這位朋友講講《天狗》。 這一年來,內心積壓著一種苦悶,它不來自我個人生活,而是因為認識了您 的書本。往大陸,會有人搭我的話,說“賈平凹是好呀!”我盯住人看,追 問“怎麽好法?”人說不上來,我就再一次把自己悶死。看您書的人等閑看 看,我不開心。

平凹先生,您是大師級的作家,看了您的小說之後,我胸口悶住已有很 久,這種情形,在看《紅樓夢》,看張愛玲時也出現過,但他們仍不那麽“對 位”,直到有一次在香港有人講起大陸作家群,其中提到您的名字。一口氣 買了十數位的,一位一位拜讀,到您的書出現,方才鬆了口氣,想長嘯起來。 對了,是一位大師。一顆巨星的誕生,就是如此。我沒有看走眼。以後就憑 那兩本手邊的書,一天四、五小時的讀您。

要不是您的贈書來了,可能一輩子沒有動機寫出這樣的信,就算現在寫 出來,想這份感覺——由您書中獲得的,也是經過了我個人讀書曆程的“再 創造”,即使麵對的是作者您本人,我的被封閉感仍然如舊,但有一點也許

我們是可以溝通的,那就是:您的作品實在太深刻。不是背景取材問題;是 您本身的靈魂。

今生閱讀三個人的作品,在二十次以上,一位是曹霑,一位是張愛玲, 一位是您。深深感謝。

沒有說一句客套的話,您所贈給我的重禮,今生今世當好好保存,珍愛, 是我極為看重的書籍。不寄我的書給您,原因很簡單,相比之下,三毛的作 品是寫給一般人看的,賈平凹的著作,是寫給三毛這種真正以一生的時光來 閱讀的人看的。我的書,不上您的書架,除非是友誼而不是文字。

台灣有位作家,叫做“七等生”,他的書不銷,但極為獨特,如果您想 看他,我很樂於介紹您這些書。

想我們都是書癡,昨日翻看您的《自選集》,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時 裏有些驚嚇。原先看您的小說,作者是躲在幕後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 者沒有窗簾可擋,我輕輕的翻了數頁,合上了書,有些想退的感覺。散文是 那麽直接,更明顯的真誠,令人不舍一下子進入作者的家園,那不是《黑氏》 的生活告白,那是您的。今晨我再去讀。以後會再讀,再念,將來再將感想 告訴您。先念了三遍《觀察》(人道與文道雜說之二)。

四月(一九九○年)底在西安下了飛機,站在外麵那大廣場上發呆,想, 賈平凹就住在這個城布裏,心裏有著一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幾支煙,在冷空 氣中看煙慢慢散去,而後我走了,若有所失的一種舉步。

吃了止痛藥才寫這封信的,後天將住院開刀去了,一時裏沒法出遠門,

沒法工作起碼一年,有不大好的病。 如果身子不那麽累了,也許四、五個月可以來西安,能看看您嗎?倒不

必陪了遊玩,隻想跟您講講我心目中所知所感的當代大師——賈平凹。

用了最寶愛的毛邊紙給您寫信,此地信紙太白。這種紙台北不好買了, 我存放著的。我地址在信封上。

您的故鄉,成了我的“夢魅”。商州不存在的。

三毛敬上

三毛的噩耗,竟比信來的早!賈平凹得知三毛已逝,便寫下《哭三毛》 一文。幾天後,他收到了三毛的絕筆,悲從中來,又寫了《再哭三毛》,以 作永遠懷念。

第二節 結語(兼談三毛死因)

“印度詩哲泰戈爾有句詩文:‘天空沒有飛鳥的痕跡,而我已飛過。’ 這句話對於那個叫三毛的人來說,是一個最好的解釋。”

——三毛《兩極對話》

三毛一生,是位書奴。長夜孤燈,癡迷書中,是其最愛的境界。 她讀的書很多,也很博雜。然而,三毛最酷愛並且對她發生了最重要影

響的,是一部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 三毛第一次讀“紅樓”,還是國民中正小學的小學生。她把書埋在裙子

下麵。老師轉身寫板書,她便埋下頭讀上幾頁。老師轉過身,發現了這位抬 著頭、神情有些恍惚的女孩子。老師走了過來,摸了摸女孩子的前額,問她: 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三毛搖了搖頭,恍然一笑。 老師沒有發現裙子下麵的《紅樓夢》,更不會想到,這個麵目似悲似喜、

表情嚴肅的少女,正在接受一個重要的哲學啟示。那個啟示,影響了她的一

生。

當時,三毛正讀到《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賈政泊舟客地,猛見岸上 寶玉,光著頭,赤著腳向他走來,雙手合十,倒身大拜下去。寶玉結束了紅 塵的情天孽海,別了父親,高歌而返: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遊兮,鴻濛太空; 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 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寶玉了結塵緣的情景,和這首梵歌,竟使十一歲的三毛,感動不已。

《紅樓夢》,不僅給了三毛文學啟蒙,也給了她關於生命觀的最早啟示。 後來,她先後在台灣文化學院和西班牙馬德裏大學,接受係統的哲學教育。 但是,她的哲學思想、她的生命觀,終其一生,沒有超出《紅樓夢》的哲學 框架。

糅合在《紅樓夢》中的中國佛道思想:人生有若一場塵緣,來到世間,

造下一段情孽,荒唐悲辛,不覺其中。生命終了,便是好了,了即是好,好 即是了?這些思想,統治了三毛。

十三歲以後,三毛掇學,自閉家中。她內心悲苦,衣著灰黑,室徒四壁, 像一個苦修女。整整七年,她思考一個問題——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麽?老師 的羞辱和社會壓力,使她對塵世苦難、“死”“了”解脫一類的說法,篤信 日深。

她迷上了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河童》。《河童》對現實世界的 嘲諷、否定和作家本人自殺而死的結局,使三毛產生了強烈共鳴。

一個台風之夜,三毛割腕自殺未遂。這位內心剛烈的少女,要用最昂貴 的代價,證實她對生命的看法。

油畫老師顧福生,引導三毛走上文壇。文學是一根救命草,把她從心靈 的苦海裏,拯救了出來。她的處女作《惑》,幾乎可以說,是少女三毛的生

命宣言。《惑》,充滿了一個少女對苦難人生的呼救和呐喊! 進文化學院,她放棄了鍾愛的繪畫和文學。她選擇哲學專業。她要繼續

探究那個纏繞了她七年的生命課題。然而,她失望了,在哲學課上,她沒有 得到比《紅樓夢》更有魅力的東西。

兩年後她留學西班牙。校舍月夜,那夜鶯一般的美妙情歌,治愈了台北 留給她的愛情創傷(盡管,它抹不去她哲學上的蒼白)。她化成一隻“無所 謂的蝴蝶”,在歐洲和美國大陸躑躅蹁躚。

1973 年,三毛與荷西結成夫婦。在沙漠和大西洋的海島上,度過了六年 神仙眷侶的生活。不過,這在三毛看來,並不是世俗生命觀的建立,而是她 勘破了滾滾紅塵,逃到了她“前世鄉愁”的懷抱之中。在散文《江洋大盜》 中,三毛說,她不過是像寶玉出家那樣,頭也不回地奔往沙漠罷了。

荷西死了。三毛不得不回到她視為紅塵萬丈的台北。從 1982 年 9 月在文 化學院教學,至 1991 年初自縊身亡,她在台灣定居了七年多。除去旅行、養 病美國和三返大陸,她隻有四年的“紅塵”生活。

四年——一場多麽短暫的“塵緣”。

1989 年春,三毛第一次返回大陸。回到台北不久,她不聲不響地留下一 封信,告別父母,搬進自己的公寓裏獨居。**的父親,似乎預感到了什麽, 他給女兒寫了一封長信。信中的不少文字,如今讀起來,如同悲讖:

“你曾與我數次提到《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你說隻差一點就可以

做神仙了,隻恨父母忘不了。” “你三度給我暗示,指著那幅照片講東講西,字裏兩個鬥大的‘好了’

已破空而出。”

“這兩個字(按:好了),是你一生的追求,卻沒有時空給你膽子說出 來,大概你心中已經好,已經了,不然不會這麽下筆。”

“《紅樓夢》之所以討你的喜歡,當是一種中國人生哲理和文字的混合

體。平兒,我看你目前已有所參破,但尚未‘了’”。 一年以後,三毛果真走到了生命的絕崖,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的了局。

三毛在生命最後兩年裏,發表文字很少,但《紅樓夢》的字句屢屢出現。 電影文學劇本《滾滾紅塵》自不必說。她還把自己的蘇州之行,看作“紅樓” 之旅,聲稱碰見了林妹妹,遇上了史大妹子等等。散文《敦煌記》中,又把 研究所的青年偉文,當作光頭寶玉?

三毛直到赴死之際,依然保持著《紅樓夢》啟示於她的生命觀不變。她

會把自己的死,視為脫離苦難的極樂康橋。 她不會太痛苦。 三毛的出世生命觀,導演了她淒美的一生。

三毛,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國文壇上最風靡、最受歡迎的暢銷 作家之一。

華語世界,大凡文學愛好者,沒有聽說過三毛名字的人,大概不多。青 年讀者中,沒讀過三毛作品的,寥寥無幾。

她,甚至成了很多少男少女的“青春偶像”,成了照耀台北的“小太陽”。

三毛的文學生涯,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雨季文學時期。

一片雨季的慘綠,是三毛對她二十二歲以前作品,頗為貼切的比喻。無 論是處女作《惑》,還是代表作《雨季不再來》,都體現了悲苦、憂鬱、迷 惘和空靈的藝術特色。

三毛的雨季文學,是台灣五、六十年代,現代派文學潮流中的一朵浪花。 作品雖然不乏才情,但在已經綴滿墾鬥的文學天空中,陳平的名字,隻是一 顆暗淡的小星。成名需要機遇,即使文學天才三毛,也不例外。

“沙漠文學時期”,是三毛第二個創作季節。也是她最輝煌的時期。

自 1974 年 6 月發表《沙漠中的飯店》,到 1979 年荷西去世,四部作品 集——《撒哈拉的故事》、《稻草人手記》、《哭泣的駱駝》和《溫柔的夜》。 它們載著三毛的名字,在港澳、大陸和東南亞國家風行。其中,代表作小說

《哭泣的駱駝》,達到了三毛文學創作的巔峰。 沙漠文學,以創作地點,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即:沙漠階段和海島階段。

總的來說,無論在黃沙漫漫的撒哈拉,還是在荒美寂靜的海邊別墅,三毛的 作品都貫穿著健康、明朗、曉暢和詼諧的風格。

丈夫死後,三毛回到“滾滾紅塵”的台北。盛名給她帶來的各種演講、 座談、電話、簇擁簽名和應接不暇的飯局,甚至太多的父母手足親情,都使 她感到一種不堪敷付的壓力。

“台北的小太陽”,光芒萬丈,而“太陽”本身,卻孤獨得要命!

三毛的父親告訴讀者,他的女兒三毛,是一個身在夜市,卻喜歡喝愛玉 冰的人。

紅塵中的三毛,寫作不息,她辛勤耕耘著她第三個文學時代——“都市

玉冰文學時期”。

從 1979 年秋,到她與世告別,三毛出版了十二部作品集:《夢裏花落知 多少》、《背影》、《萬水千山走遍》、《送你一匹馬》、《傾城》、《談 心》、《隨想》、《我的寶貝》、《鬧學記》,譯作《蘭嶼之歌》、《清泉 故事》、《刹那時光》,及一些有聲作品。

三毛的都市玉冰文學裏,沙漠和海灘幾乎消逝了。取而代之的,大多是

作家心中珍藏的、美麗而純潔的故事。小說《傾城》,即是這一時期的精品。 三毛的作品依然暢銷。但是,她的文學風景線,起了變化。遠方如夢如 詩的異域風光,變幻為都市夜晚的一盞孤燈。都市玉冰文學,低回著一種寂

寥、落寞、婉麗和悲涼的調子。

三毛自殺後,一位沉痛的朋友認為,三毛的死,是因為作家本人感到自 己的作品無法突破。她說對了一點,但對三毛來說,並非完全公允。

三毛是一位把文學創作視做“遊於藝”的作家。她不是海明威,沒有那 種不斷追求突破的興趣。她的最後幾篇作品,如《敦煌記》、《跳一支舞也 是好的》,文采依舊,並沒有到了江郎才盡的地步。

如果她有更深刻的追求,就不會在小說《哭泣的駱駝》之後,從她的文 學巔峰上踱下來,繼續寫些輕量級的東西。然而,三毛自殺,仍然有文學上 的原因,即:題材危機。三毛懂得,文學的生命在於創新。如同女人胴體一 般柔美的沙漠也罷,大西洋海麵上落日的餘輝也罷,都市孤燈下那些溫馨的 回億也罷,都成了“三毛迷”們耳熟能詳的故事。新的題材,既是讀者的需 要,也是浪漫的女作家本人的追求。

她對最後一部集子《鬧學記》不滿之後,便試圖與她的都市玉冰文學告 別。

她把目光投向了大陸。“兩年來,我一共去過三次中國大陸,我在那裏 旅行了一百四十天。”她在成都,宣稱是來體驗生活的。她在茶館酒肆、山 區鄉野裏布衣旅行,用“三毛式”眼睛,咀嚼觀察一切。她愛戀祖國大陸。 她希望人們稱她為“中國作家”,而不是“台灣作家”。

電影文學劇本《滾滾紅塵》,應是三毛大陸題材的第一部大型作品。大 陸作家中,她最稱道的是賈平凹,然而,她沒有賈氏深厚的大陸生活基礎。 浮光掠影的旅行,是發現不了“商州人”在哪裏的。

三毛隻好把她的故事,安排在 1945 至 1949 年前後的曆史背景上。三毛 應知,那段曆史她既陌生,又盤根錯節了不少**的政治神經。

三毛玩了一個危險的遊戲。她把第一部大陸題材作品,寫成了她不曾熟 悉的電影體我,並把它投入到一向視為畏途的社會競爭中去。何況“金馬獎” 角逐,是“紅塵”中最激烈最引人注目的競爭之一!這個遊戲的更大危險, 是三毛非常想成為最大的贏家。

結果,她輸了。 非但輸了,還引起了政治風波。她關於電影取材於徐悲鴻、蔣碧薇之間

戀愛故事的辯解,又引起徐悲鴻之子徐伯陽一場風雨將至的訴訟。

她沒有走出醫院,回寓所等待法庭的傳票。而是用一條絲襪,結束了生 命,留給文學世界一片惋惜!

三毛文學的第四個時期——大陸文學時期,剛透露出一點信息,便在

199l 年隆冬,雁斷聲殘了?

三毛死在榮民總醫院的病房裏。然而,她不是病死的,而是在這家台北 最好的醫院裏,自縊身亡的。

了結她塵緣的,雖然不是疾病,但病魔一直纏繞著她。

三毛出生的時候,先天不足月。但她畢竟不是張樂平筆下,那個饑餓凍 餒的都市孤兒。她一向不愁溫飽,有足夠的雙親之愛。家境說不上富裕,但 吃穿是不愁的。

童年的三毛,雖然生得瘦弱、單薄,但營養狀況下會比一般的孩子差。

在國民中正小學,她熱愛體育活動。“本事大到可以用雙腳倒吊大幅度 的晃。蝙蝠睡覺似的倒掛到流出鼻血才很高興的翻下來。”

十三歲那年,少女三毛正在發育期。不幸,橫頭飛來數學老師的一場羞 辱。強烈的自尊心和過分的**,使這場不幸釀成大悲劇——她在家休學了 七年。

七年中,自卑、苦悶、優鬱,甚至絕望自殺,一個健康活潑的女孩子, 變成了蒼白的少女。中午,她常常在大門緊閉的院子裏,一圈一圈地滑著旱 冰。她既走不出苦悶的圈子,又不會健康活潑起來。

大學初戀,她嚐到了愛情的痛苦。為了擺脫苦戀,她遠走他方,留學歐 美。父親寄來微薄的生活費,使她一點也講究不起來。在西柏林的嚴冬,她 靠黑麵包維持每天十六個小時的苦讀。與苦有緣,她愛上了自費旅遊,啃麵 包,喝白水,浪跡天涯?

1973 年,她和丈夫荷西,在撒哈拉沙漠裏白手成家。三毛吃足了苦頭。 經常纏著三毛的疾病不少:子宮內膜異位引起的卵巢瘤,下體經常“情緒性 出血”(三毛不育的原因?);胃**,二十六歲那年服藥自殺留下了病根; 鼻子過敏、生針眼、嘔吐、頭暈等等。

1975 年底,沙漠戰亂,三毛和荷西被迫逃離撒哈拉。荷西失業了,生活 陷入困頓。夫婦倆從牙縫裏省錢,每天一頓飯,所謂飯,不過是生力麵,麵 包之類的低廉食品。

三毛在加納利島,度過了最貧困的 1976 年。這一年給三毛深刻的紀念—

—每日一頓飯,她把這一習慣,竟保留到死。 荷西喪生,三毛回到了台灣。先是蠟炬成灰般地拚命教學,隨後又“紙

人”似地狂熱寫作。這種超負荷的勞累,使她的健康每況愈下。除了沙漠裏 那些病外,又添了失眠症和腱肌炎(加納利島一次車禍所致),寫字二十分 鍾便疼痛不止。加上昏厥、發燒,有時連最柔軟的衣服,都穿不上,隻有泡 在浴缸裏止痛。她常常大把大把地服安眠藥和止痛片,抽煙、喝酒都很凶。 喝酒招來了意外事故。1990 年,她和嚴浩、秦漢、林青霞聚會,醉酒回

家,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斷了四根肋骨,還被切掉了半個肺。 母親繆進蘭身患癌症。三毛也像傳染似的,懷疑自己也得了絕症。一次

她對人說,她可能得了子宮癌,神情悲戚黯然。

三毛在和青少年的通信中,不止一次地祝福他們,健康一些,再健康一 些!

“最後,我很想說的是:一個人,有他本身的物質基礎和基因。如果我

們身體好一點,強壯些,許多煩惱和神經質的反應,都會比較容易對付,這 便必須一個健康來支持我們。”

三毛最後一次住院,病因是子宮內膜肥厚,影響荷爾蒙分泌。不是絕症。

但平素眾多的病痛,已纏繞得三毛苦不堪言。 三毛沒有死於疾病。但她的死,與病痛大有關係。正如這位好強的女作

家本人所說,如果身體強壯一些,“許多煩惱和神經質的反應,都會比較容

易對付”。

三毛認為,人生不過是一場情緣。 那麽,情是什麽?

在三毛看來。主要包括:1.兒女之情;2.父母親情;3.愛情。 三毛沒有兒女。臨終前,她幻想能擁有一大群活蹦亂跳的小孩子,至死

遺憾。

三毛在四個姐弟中,排行第二。用她的比喻,是夾心餅幹中的夾層,不 受人注意。其實,父母對她一向是嗬護有加的。

三毛的愛情,萌發於小學時代。 大約五、六年級,她在學校扮演話劇《牛伯伯打遊擊》中的匪兵乙,對

扮演匪兵甲的光頭男生萌動了感情。那是純情少女才有的苦澀單戀。每天夜 晚,她在自己的臥房裏默禱,祈求上帝允許她將來做匪兵甲的妻子。這樣, 她過了一年半,直到小學畢業。

在台灣省立第一女子中學,二年級,她因蒙受羞辱,休學在家。她患了

少年自閉症。閉門不出,長達七年。心如冰封,但愛情不絕。當時,占據她 心靈的,是西班牙畫家畢加索。那是一樁比單戀匪兵甲,更富想象力、也更 沒有希望的愛情。

台灣當時的風氣,不願上學的孩子,總不是一個好孩子。陳嗣慶夫婦唉 聲歎氣,但沒有放棄家庭裏的這隻黑羊。父親承擔起了教育的責任;母親送 茶送飯,看護得很緊。這種海一般深、磐石一般固執的愛,既是少女三毛發 泄情緒的敵手,也是拯救三毛的冬日陽光。

從自閉中走出來的三毛,對父母之愛的體驗,比一般的孩子,更為刻骨 銘心。

文化學院大學兩年,三毛有一半的時間,是在花前月下度過的。她的戀 人,是本校戲劇係的才子梁光明。她的初戀,轟轟烈烈。她追求愛情,近乎 癡瘋,把人家死纏爛打苦愛。這場愛情,以三毛失戀告終。為此,她遠走西 班牙。

台灣島情場失意的三毛,在馬德裏,卻成了驕傲的東方公主。女生宿舍 的窗下,每當月夜,總有男生的情歌隊,在樹下彈唱。而最後一首壓軸歌, 總是指名獻給 ECHO(毛英文名),那個東方姑娘的。

熱情撩人的西班牙,治愈了三毛初戀的創傷。 緊追三毛不舍的,是中學生荷西。為了心愛的東方姑娘,他不惜天天逃

學,邀她軋馬路、逛商場,拿僅有的連三毛都嫌太少的幾枚西幣,請三毛看

電影?

這一回,失戀的是荷西,在一個飄著雪的冬夜,三毛小心翼翼地拒絕了 他的求婚。

離開西班牙,在德國、美國,三毛都不乏追求者。他們中有同班的日本

闊少,有德國外交官,也有中國留學博士?1971 年,她回到了台灣。 在一個灑滿星光的晚上,她接受了一位中年德國教師的愛情。遺憾的是,

新婚前夕,未婚夫心髒病發作,猝死在她的懷裏,三毛不堪命苦,服毒自殺,

未遂。

三毛再赴西班牙,荷西已長成了一位美男子。三毛說,他像希臘海神! 荷西愛情不渝,用一顆金子做的心,交換三毛那顆破碎的心。

1973 年,他們在撒哈拉沙漠結婚。

先是在沙漠,後來又在大西洋的大加納利島,丹娜麗芙島,拉芭瑪島, 三毛和荷西共度了六年如詩如畫的神仙眷侶的生活。

三毛幸福他說:“我願意告訴各位朋友,尤其是女孩子——婚姻是人生

最幸福的事。”

1979 年,荷西溺水喪生。三毛美滿的婚姻,被死神毀滅了。視愛情如生 命的三毛,在丈夫下葬的同時,也把自己的愛情埋葬了。

三毛一直蠕居。盡管有過幾次情緣,與希臘美男子亞蘭一見傾心;大相 思樹下,與男友米蓋做十年後同居之約;在大陸,對西北民歌作曲家王洛賓 的眷戀與失望?等等。其實,三毛對每一次情遇,都沒有認認真真地珍惜過。

愛情已死,覆水不再。 三毛死後,傳出種種緋聞。這是一個女人自殺後,常見的現象。其中,

以三毛與初戀情人梁光明舊情複萌的故事,傳得最廣。有人回憶,三毛為歌 星林慧萍講解她本人《說時依舊》歌詞時,提到幾年前,她與梁光明在一次 電梯裏巧遇,昔日愛情再次點燃。最後,苦於男方已有家室,三毛毅然斬斷

了情緣。 三毛是位感情豐富而且很會講故事的作家。為了讓歌手把她的歌唱得更

好一些,加工一個動人的愛情小品,是完全可能的。重逢昔日戀人,感情上 起些波瀾,也沒有什麽大驚小怪。但是,把幾年前愛情小事和心中吹皺的幾 道漣漪,做為若幹年後女作家的死因,是不合情理的。三毛死後,梁光明回 憶重逢的情景,覺得平凡得很,沒有必要小題大做。

荷西死後,三毛曾萌生過自殺念頭。但塵緣未了,她依戀的雙親還在, 不忍遽舍。

她,做了暫時的不死鳥。 如果,三毛在大西洋那充滿苦難記憶的海島上,能夠隱居一主而不回到

台灣;如果,她不會教學過勞終於辭去教職,而是終日執教在秀麗的華岡; 如果,她不是每日廝守在父母家中,而是定居台北伊始,就在自己的公寓裏, 靜靜地寫作?那麽,也許她不會對父母之愛膩得那麽早!

每個人,都不善珍惜已經擁有的、並且終日相守的東西。三毛絕不例外。

1989 年,她首次大陸之行回來不久,便離開父母,到自己的公寓裏獨居。 對這一舉動,她的父親是有不祥之感的。

陳嗣慶不僅是一位深知女兒秉性的慈父,同時也是一位閱曆豐富的律 師。她給女兒的一封回信,不幸竟成了悲讖。

不死鳥,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

悲痛的父親對記者說: “人生是一段旅程,總有下站的時候?現在她選擇在榮民總醫院,也許

是她認為最適當的時機和地點吧。”

三毛自殺後,有一位悲痛的女作家,說了一句話:“三毛很能享受人生, 而且這麽美麗的人,怎麽會選擇這麽難看的方式尋死呢?”

誠然,這是一個美麗的懷念。

但是,這位女作家忽視了兩點:一是自殺者的心理。自殺實在不同與出 席晚宴,要一個精神崩潰到頂點的人,去精心選擇自殺的方式,是不可能的。 另一點是三毛的個性。她是一位習慣以感情指導行為的浪漫女性。一旦絕望 的情感壓倒了她,她就會做出抉擇。

荷西死亡,和她從父母家中搬出,標誌著三毛對她在人間最看重的兩種

情感——愛情和親情,都走到了可以割舍的地步! 之後,她創作電影文學劇本《滾滾紅塵》,並狂熱地卷入她一向不喜歡

的競爭。1990 年 12 月,角逐“金馬獎”失敗。三毛“大陸文學時期”的第 一部大型作品受挫,題材突破出現危機。二十六年前,她的處女作《惑》的 發表,把她從生命的穀底拯救出來;而這一回很不幸,《滾滾紅塵》受挫, 文學不僅沒有拯救三毛,反而將她向死亡之途推了一步。

三毛,在生與死之間徘徊。

1990 年 12 月 16 日,散戲回來的路上,她走進一家靈堂,突發悲辛,請 同來的朋友、舞台設計師登琨豔,為其設計葬禮。

又一次,她對友人說:“我已經擁有異常豐富的人生,要學三島由紀夫 的死亡方式。”

1991 年元旦,她莫名其妙地送給母親一張生日賀卡,上麵寫道:“親愛 的姆媽:千言萬語,說不出對你永生永世的感情。”母親告訴她,離生日還 有一個月呢,三毛答道:“再晚就來不及了。”

生命的燭光,依然**。

1990 年 11 月底,她接受新加坡記者電話采訪。三毛談到,未來的日子 裏,她打算一口氣旅遊整個中國,然後再開始“走”世界。

1991 年 1 月 1 日淩晨,她給大陸作家賈平凹寫信,相約來春西安再見。當天,她住進榮民總醫院。毫無疑問,一個沒有生之欲望的人,是不會躺在 手術台上,靜靜地接受治療的。

正如三毛本人所格信的:命運的悲劇,不如說是個性的悲劇。三毛的自 殺,在於她與生俱來的感情處事的浪漫特質。當她忽覺人間“情緣”已淡, 病痛難卻,文學生涯的危機難以逾越?那麽,偉大文學名著《紅樓夢》,給 這位女作家少年時期的哲學啟蒙,就會像那從洪荒裏走來的一僧一道一樣, 把她挾向生命的歸途。

《講義》雜誌 1991 年元月號,刊出的散文《跳一支舞也是好的》,大約 是三毛發表的最後文字,她像詩人一般地寫道:“生命真是美麗,讓我們珍 惜每一個朝日再起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