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有餘

第45章 前夫哥崩潰

馮芸在離家不遠的飯店定了包間,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就當給宇晨辦“百日宴”了。得知她也邀請了楊礫,婆婆欣慰至極——心心念念的“全家福”總算有了著落。

這麽做並非為了取悅婆婆,而是她認為即便離婚了,兩個孩子也不應該在對父親的仇恨中長大。

她已和楊礫約法三章,希望他不要忘記自己作為父親的角色,多考慮孩子的感受。若他再敢當著孩子的麵“發瘋”,那麽她一定會向法院申請中止或限製他行使探視權。

楊礫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馮芸覺察出他情緒不佳,心中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

約定的時間到了,楊礫仍不見人影。原本熱鬧的氛圍逐漸冷卻,大家多少有些餓了,譚銘之提議邊吃邊等。

劉采鳳坐立不安,一連撥過去幾個電話,兒子都沒有接。她隱隱覺得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這段時間,她一直擔心著兒子的狀況。

“我來打一個試試。”馮芸拿起手機撥通了楊礫的電話。

“喂!”電話那頭傳來他的聲音,緊張而焦躁。

“你多久能到?大家都等著呢。”

“什麽?……哎,顧不上了,你們吃吧。不說了,我這邊出事了……”楊礫的聲音微微顫抖。

馮芸本想掛斷,又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怎麽了”。

誰料楊礫那邊果真出了大事:他課上的一名學生,因為“掛科”鬧著要自殺,此刻正坐在經管學院教學樓天台的欄杆上,隨時可能往下跳。

手機開著“免提”,在場的人全都聽到,馮芸想瞞婆婆也來不及了。

緊接著,譚銘之的手機屏幕上彈出緊急通知:針對學生輕生事件,院領導提醒各位老師,不要擅自拍攝視頻,更不要上傳網絡,禁止在社交媒體上討論此事,否則後果自負。

這時,服務員端進來最後一道菜,熱情道:“跳水牛蛙——菜已上齊,祝您用餐愉快!”

可誰也沒心思吃飯了。

“哎呀,這咋辦啊?……楊礫會不會攤上事兒?要是那孩子真跳了……他會坐牢嗎?”婆婆嚇得語無倫次,直掉眼淚。

譚銘之手機又響了,群裏連發了三條一模一樣的重要啟事:“因駐校心理醫生休假,現緊急需要一名心理谘詢師對學生進行疏導。請老師們協助聯係,越快越好!”

他立刻打給曾榕求助。

“你把具體位置發來,我馬上出發。”

“好的。我也過去,一會兒見。”

劉采鳳聽說譚銘之要回學校,急著要跟他同去,馮芸連忙攔住。

“千萬別去。你這麽激動,要是刺激到那孩子,麻煩就大了。我和老譚一起去,您在家看好孩子。”

譚銘之和馮芸趕到學校時,經管學院辦公樓周圍已經拉起了長長的警戒線。警察正在勸離圍觀者,維持現場秩序。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學生們依舊駐足觀望,舍不得離去。

幾名消防救援人員在自殺學生下方的空地上給救生墊充氣,還有兩名消防員匆匆跑進大樓。不一會兒,馮芸看見他們身上綁著安全繩,站在六樓的窗戶邊,尋找可以接近女孩的落腳點。

院長拿著手機在救生墊旁踱來踱去,時不時望向樓頂,一籌莫展。幾位主任交頭接耳,商議對策,卻遲遲不見成果。

曾榕還沒趕到。楊礫和一名警察正在天台上和意欲輕生的學生交涉。

他許諾學生,給她修改成績,懇求她不要做傻事,趕緊從欄杆上下來。可是學生不相信,分數已經提交,他沒有修改權限了。

警察問楊礫,誰有權限修改分數,楊礫說教務處。警察立刻給同事打電話,讓院方派教務處的負責人前來安撫。

教務處主任承諾,一定修改分數,保證她順利拿到畢業證和學位證。原以為女孩能就此罷休,然而她依舊不肯下來。

譚銘之和馮芸目不轉睛地盯著天台上學生的身影,她每晃動一下,他們的心便跟著一陣劇烈的起伏。

曾榕打來電話,說她乘坐的出租車發生了剮蹭,正在重新打車。

手機地圖顯示的盡是紅色和橙色的擁堵路段,譚銘之推測曾榕就算三分鍾之內打到車,至少也要二十多分鍾才能趕到這裏。

這可怎麽辦?

女孩在樓頂大聲喊叫,聲音驚天動地。

站在樓底雖聽不清她說了什麽,但是能明顯看出,她的情緒越來越激動。

圍觀的人們隨之亢奮起來,有人起哄,有人鼓掌。

“真想死的早跳了。像她那樣磨嘰一個多小時,多半是演戲。”

“條件沒談好吧?是不是想保研?”

“喂!到底跳不跳啊?”

…………

風涼話一句接一句,刺耳,聒噪。

馮芸走到為首的幾隻“冷血動物”麵前,正色道:

“你們認識她嗎?了解她嗎?誹謗他人和鼓動自殺要負法律責任的。身為大學生,就算不想做善良的人,請也別放任自己成為法盲。如果無法共情他人,那麽閉嘴也是善良。”

嚼舌根的和瞎起哄的人都不說話了,見警察也走了過來,他們識趣地離開了現場。

院長的手機響了,他火速接起,朝幾位主任勾勾手掌,他們麻溜兒地湊了過來。

“什麽?你堂堂教務主任發話了也不管用?她到底要什麽,就沒一個人能問清楚嗎?……處分楊老師?……她真提了這要求?”院長掃視了一圈周圍的人,目光停在不遠處的常務副院長身上,“好,我派常務副院長上去談。”

說罷,他走到常務副院長身邊耳語了幾句。對方麵露難色,極不情願地領了命。聽警察交代了幾點注意事項後,她邁著沉重的步履,走進了教學樓。

“院長,能讓我試著和學生溝通一下嗎?”譚銘之自告奮勇,“我認識她。大一的時候,我是她的班導師。這孩子考進來的時候是‘市狀元’,後來因為抑鬱症而出現了嚴重的認知障礙,無法正常學習。”

“抑鬱症?這麽嚴重?……完了,完了,不好辦了。”院長眉頭微蹙,看向幾位主任,又看看譚銘之,“她要是真跳了,咱們學院還不得‘名聲大噪’?”

院長的話令譚銘之感到不適——麵對人命關天的大事,他的關注點卻隻落在“名聲”上。

曾經在他眼裏,院長是個老練持重的人,沒想到他沉穩特質的背後,竟隻有利益的權衡。

手機再次響起,院長重重地點了屏幕上的接聽鍵。常務副院長嗓門扯得老高,發出一陣陣尖銳的“爆鳴”,即便不用揚聲器,周圍的人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不好了,楊老師也要跟著跳。我根本沒說要處分他,隻是答應學生嚴肅調查。誰能想到他突然就激動了。哎喲——院長啊,您安排的任務要把我坑死了!”

向來說話滴水不漏的她,此刻也顧不得麵子和情商了,小婦人般一個勁兒怪罪院長。

馮芸抬頭望向樓頂,與學生隔著五米開外的地方,熟悉的身影跨坐在欄杆上。她的心髒猛地收縮一下,接著狂跳不止,臉上失去了血色。

“楊礫......別做傻事。”她心中默念。

譚銘之察覺到馮芸的反應,輕輕握住她冰冷的手。

“這個楊老師!還嫌不夠亂嗎?”院長頗為惱怒,“小譚,你找的心理醫生呢?怎麽還沒到?”

“路上出了點事故,正往學校趕呢。”

“我們的談判專家也在路上了。一會兒誰先到了誰先上去。但在這之前,咱們必須穩住樓頂的兩位。”警察道。

院長指指譚銘之,對警察說:“讓他上去吧,把常務副院長換下來。譚老師比較了解那學生的情況。”

警察認為這個提議靠譜。

“等等,我也去。”馮芸道。

“這位是……?”警察問。

“......楊礫的前妻。我有把握勸住他。”

警察與院長對視一眼,同意了馮芸的請求。

譚銘之和馮芸來到天台。女生一眼認出了他。

她哭喊著:“譚老師……我的病治不好了.......我聽不懂課、看不懂書,我沒有前途,我是個廢人——”

女孩的哭訴令譚銘之揪心。他想起三年前帶著她去燕京六院看抑鬱門診的情景。她哭得和現在一樣傷心,近乎崩潰地向醫生訴說高考後那段難捱的時光。

成績一直很好的她,在距離高考隻剩三個月的時候變得容易疲憊,無法堅持長時間學習。父母不僅不許她休息,反而為了保證排名領先,逼她服用“專注達”——一種治療多動症的精神類處方藥。

在藥物的強力作用下,她的學習效率恢複了,終於不負眾望,憑借優異的成績成為那一年的“市狀元”。

然而,她也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藥物戒斷反應嚴重影響了她的日常生活,睡眠障礙、心悸、厭食、易怒……像鬼魅一樣纏上了身。

父母仍陶醉在“狀元”家長的榮耀感中,隻覺得她矯情。他們堅定地認為,服用“專注達”是絕對正確的選擇。在他們看來,吃三個月藥,換高考多得幾十分,進而一生的坦途,怎麽算都是值當的。

這樣的狀態自高考後一直持續到入學軍訓結束。譚銘之發現異常後立即送她就醫,醫生診斷她為中度抑鬱症,給她開了一些處方藥。

服藥後,她的病情逐漸好轉,但出現了反應遲鈍的副作用。父母無法接受女兒變“傻”的現實,偷偷讓她停藥。病情嚴重後,她又不得不再次服藥。就這樣反反複複,她的狀態越來越差,學習成績一落千丈。

這次不及格的課程已是第二次重修,不巧趕上楊礫心情不好,大開殺戒,毫不客氣地給了她55分。

“廢人?我才是廢人呢。”楊礫坐在欄杆上苦笑一聲,“學校寧可舍棄我,也要給你撐腰。哼,老師算什麽?豬狗不如!既然這樣,我還活著幹嘛?先跳為敬了。”

說罷,他將欄杆內側的那條腿也繞了出去,兩腿懸在空中。

馮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了解楊礫衝動的個性,情緒上來了,什麽都做得出來,絲毫不考慮後果。

“楊礫!你先冷靜......”馮芸悄悄朝他挪動步伐,“別人不知道,但是我可以作證,你百分之百對得起老師這個身份。你熱愛教學,希望每個學生都喜歡你的課。”

楊礫呆坐在欄杆上,若有所思,沒有進一步行動。

馮芸繼續道:“記得剛工作那會兒嗎?每節課的內容,你都要在家預先演練一遍。我們一起絞盡腦汁想各種‘梗’,把課堂內容編成段子。你說講課要像脫口秀一樣吸引學生才算是成功。後來你做到了。每年‘評教評學’,你都是最受歡迎的老師。”

“有什麽用呢?一個虛名而已,沒有實際價值。”楊礫長歎一口氣,“我不想跪著當狗了,讓我堂堂正正做一次人吧。”

楊礫俯視一眼樓下,又閉上眼睛,醞釀著一躍而下的決心。

突然,他開始扭動掙紮,叫喊著:“放開,讓我去死!”

透過欄杆的空隙,馮芸看到他的小腿被一雙手臂環抱住,與欄杆緊緊貼在一起——是消防救援人員,他們在下方控製住了楊礫的身體。

譚銘之見狀,立刻衝上前將他攔腰抱住,用盡全力往後拖拽。下方的大手也將他的雙腳托舉起來,一點點往上送。

“啪嗒”,楊礫的雙腳滑落欄杆,砸在天台的地麵。他兩腿亂蹬,不停掙紮,譚銘之隻好翻身將他壓住。

二人角力間,譚銘之的眼鏡摔到地上,鏡片碎裂將他的手劃開一個口子,鮮血直流。

“放開,放開我!”楊礫變作一頭倔強的驢,怎麽按都按不住。

譚銘之的手機響了,但他顧不上接聽。緊接著,馮芸的手機也響了,是曾榕打來的,她說很快就到,要先了解一下這邊的情況。

“情況很複雜……”

馮芸一時不知該先顧哪頭——回複電話?幫譚銘之按住楊礫?還是……

“別過來!離我遠點!”女孩大叫,厲聲警告試圖接近自己的救援人員,“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下去。”

一時間,場麵混亂到了極點。

“她很激動,你們先不要靠近,穩住她的情緒。”藍牙耳機裏傳來曾榕的聲音,“旁邊什麽情況?我聽見男人的喊叫聲。”

“是我前夫,他也要輕生,剛被老譚從欄杆上拽下來。”

“先穩住他,否則會刺激到那個女孩。”

“明白。”

馮芸靈機一動,撒了個謊:“楊礫,媽正給我打電話呢,你要聽嗎?”

楊礫聽到馮芸提起母親,不再聲嘶力竭地掙紮。他喘著粗氣,沒有回答。

“媽讓你晚上回家吃飯,她做了餄烙,蕎麥麵的。很久沒吃了吧?”馮芸飽含深情道。

楊礫瞬間失去了力氣,身體漸漸停止扭動。他怕母親擔心。她若得知他一心尋死,必定也不想活了。母親既能讓他失去理智,亦能喚醒他的理智。

譚銘之還不敢鬆開,受了傷的手仍緊緊壓住他的手腕,又因為疼痛而不自主地抖動。

消防員順著繩索攀上欄杆,縱身一躍,落到楊礫身邊。

他拍拍譚銘之的背:“把他交給我吧,你立刻下樓包紮傷口,救護車到了。”

“好。”譚銘之艱難地站起身,他用一隻手捏住另一隻手上的傷口,鮮血很快又從指縫中滲出,“我不能走,我的學生還在這裏。”

“可是你的手需要盡快止血。”馮芸焦急道。

“做得好,馮芸。”耳機裏傳來曾榕的肯定,她又道,“讓譚銘之先去包紮,你留在女孩身邊,按照我說的去做。”

要做什麽?充當臨時談判專家,穩住輕生者?

臨危受命,馮芸沒有絲毫準備。她既非專業人士,也不熟悉女孩的情況,怎能擔此重任?

然而,看到譚銘之滿是鮮血的手,她停止了猶豫。勸他下樓後,她留了下來。

此刻,平台上隻剩她一人守著女學生。她感到身上壓著千斤重擔,那是一個年輕生命的分量。

女孩從高空墜落的畫麵在她腦中一閃而過,把她嚇得一激靈。不,決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努力振作精神,讓頭腦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