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有餘

第58章 中年叛逆

“米爾格拉姆服從實驗,是社會心理學領域裏最著名,也是最有爭議的實驗。它考察了當權威的要求與道德的要求相抵觸時會發生什麽......”社會心理學老師講述道,手中激光筆對著PPT輕輕一按。

屏幕上出現了一位身著白襯衫、打著領帶的男子,他端坐在椅子上。兩位實驗人員分別在他的兩隻手腕處綁上電極片。

“這位穿白襯衫的男子謊稱抽到了‘學習者’標簽,他被領進了隔壁房間。坐在與他一牆相隔的位置上的男子,抽到了‘教師’標簽。他將在研究者的指導下,對‘學習者’提問。如果‘學習者’回答錯誤,‘教師’將根據研究者的指令,對其實施電擊......”

聽到電擊二字,馮芸突然覺得自己身體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了一樣,陣陣發麻。

“是你的手機在震動嗎?”譚銘之小聲問道。

“啊?”馮芸回過神來,摸摸口袋,果真有電話進來,“聽入迷了,我還以為自己被電擊了呢。”

她悄悄走出教室來到走廊,看到手機屏幕上李淑蘭三個字,一陣強烈的電流劃過她的心髒。

“喊你轉錢的,轉過來了沒?我啷個還沒收到短信?”母親聲如洪鍾。

“沒收到信息就是沒轉嘍。”馮芸靠著窗戶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她把手機放在窗台上,免得耳膜受累。一隻黃鸝鳥飛過,落到楊樹的枝椏上,歡快地吟唱。歌聲清澈貫耳,卻不足以蓋過母親的咆哮。

“沒轉錢還這麽理直氣壯?為什麽不轉?你想逼死哥哥,逼死老娘,逼死全家人嗎?”母親的責問振聾發聵。

隨後,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莫要吼叫啦,注意身體。”馮芸聽到父親在一旁鬥膽勸說。

“我拿什麽錢轉給你?雨萱和宇晨不用吃飯嗎?我們不用生活嗎?是我想逼死你們,還是你要逼死我?”

黃鸝鳥停止了歌唱,馮芸的眼睛四處搜索它的蹤影。終於,她在半空中的三叉樹椏上找到了它。樹椏的底部有一團淺黃色的纖維,黃鸝鳥正在用小巧的鳥喙整理它的形狀。

鳥要築巢,人要養家,大概都是刻在基因裏的本能吧。

“先轉二十萬,二十萬總歸有吧?”母親換了一種策略,語氣也變成了談判式的。

馮芸認為她是吼累了。母親言語間那股熟悉的、不容抗拒的壓迫感,仍令她感到窒息。

“哼,登門檻效應。”馮芸腦中冒出一個心理學名詞,說的是如果人一旦接受了他人較小的要求,後來就有可能接受更大的要求。

二十萬是母親的階段性目標,一旦拿到手,她會踩著台階往上爬,直至五十萬全部到手。多年來,她一直是這麽做的。

“二十萬也沒有,你想別的辦法吧。”馮芸築起一道心防,努力隔絕來自母親的衝擊波。

“你......你是不是要老娘死給你看才肯轉錢?不孝女,故意不讓老娘安心。要死啊,要死啊......”

母親重複著最後三個字,馮芸隻覺得頭皮發麻,周身仿佛被符咒包圍。它們快速旋轉,化作尖刀,直取她的性命。

“哎,把電話掛了吧,淑蘭。”父親束手無策的模樣在馮芸腦中浮現。

“媽,媽——”那是哥哥的聲音。他也在場?

隔著屏幕,馮芸努力地想象電話那頭的場景,眼前和腦中皆是一片混亂。她抬頭望向半空,樹椏上的黃鸝鳥已不知去向。

她掛斷了電話,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回到教室裏。

老師已經講完了米爾格拉姆服從實驗。他讓同學們自由討論:是什麽因素導致了服從?

“實驗結果是什麽?”馮芸問譚銘之。

“100%的被試服從了中度電擊指令,65%的被試不顧‘學習者’的慘叫,一直進行到450伏,服從了研究者的全部指令。”

麵對嚴重違背道德的指令,竟隻有三成人能夠做到拒絕服從。這難道就是所謂的人性?如果麵對的是看上去合乎道德的指令,服從比例豈不是更高?

比如來自母親的指令,它被冠以孝道和家族責任感的美名,是不是就變成了一種道德綁架,讓她不得不選擇服從?

如果她繼續服從母命,不顧兩個孩子的利益,將五十萬轉給娘家,那麽她與那些對無辜者實施電擊的實驗被試有什麽區別?

馮芸為從前那個對母親言聽計從的自己感到羞愧和悲哀。

“你哥哥打了好幾個電話,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譚銘之側頭看了看副駕駛座上馮芸的手機。

“找我要錢的,不想接。”馮芸瞥了一眼“10個未接來電”的提示語,索性將手機翻過來,屏幕朝下,眼不見為淨。

“嗯,我支持你的決定。但是,如果你家裏真有什麽困難,我也可以盡一份力。”

“不用。我被娘家拖累是因為血緣關係,拉你下水算什麽?”

“怎麽是拉我下水呢?你又沒強迫我。你呀,嘴上雖然說不想管,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擔心吧?要不給哥哥回個電話?守住原則不代表一定要漠不關心。”

馮芸拿起手機,哥哥恰巧發來一條微信,長長的對話框裏擠滿了文字。

“芸兒,今天老媽打電話時說話有點重,你莫放在心上。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到了這個年紀,改不掉了。

“雖然你是妹妹,但從小就比我強。老媽嘴上不饒人,不會說好話,但她誇得最多的人是你。當然,罵得最狠的人也是你。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哥哥不傻,心裏一直很清楚。

“你為馮家付出了很多,哥哥才是那個拖了大家後腿的人。

“我的能力不行,事事都要你和爸媽幫助。馮家有個我這樣的半殘廢,也算是家門不幸了。老媽心裏不舒服就會找人撒氣,明明是我讓她傷心,怨氣卻全都撒在你和爸爸身上。

“家裏這半年發生的事情你有所不知,老媽也是沒得辦法才又向你伸手要錢。托你嫂子的福,我的餐館春節前就停業了。她從去年九月鬧到年底,說馮家要麽賠償她青春損失費然後辦離婚,要麽讓她娘家親戚入股餐館,一起搞升級。三舅和三舅媽也幫她說話,給我們施壓。

“老媽為了千裏考慮,不同意我和你嫂子離婚,所以接受了她娘家人的無理要求,湊了十五萬定金給他們。裝修隊來了,先是把餐館拆得稀巴爛,後來又說年前太忙,過完正月十五再裝修。可是正月都過完了,也不見他們來人。

“你嫂子娘家人說要把三十五萬尾款也付了才開工。我們拿不出錢,餐館就放在那裏荒廢到現在。老媽急得吃不下睡不著。

“一切因我而起,如果不是為了讓我有個長久的生計和穩定的小家,爸媽和你也不必活得這麽辛苦。

“哥哥快四十歲了,凡事還要爸媽和你出錢、出力、出麵解決,說實話,太窩囊了。和你一樣,我也不想再做聽話的孩子。

“我和胡美霞正在打離婚。她提的無理要求,我一個都不會答應。她娘家人騙去的裝修款,我也要打官司追回來。這些事都是瞞著老媽做的,不知道算不算不孝?

“餐館估計沒得救,好在我也想通了。能力不足,生意難做,還是接受現實吧。周圍開不下去的館子不止我這一家。大家不都是再謀出路嗎?

“哥哥也沒有坐在家裏吃幹飯,過完春節後我就找了個麵館打工,負責炒菜,每個月掙的錢夠我和千裏的開支了。雖然現在沒有了自己的餐館,但這才是自食其力的生活嘛!

“哥哥不願成為任何人的累贅,也想像你一樣,當馮家的頂梁柱。

“還有一件事,老媽身體不如從前了,你有空能回來看看嗎?她很想你。”

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滴落到手機上,模糊了文字。馮芸泣不成聲。

她沒想到,素來寡言少語、反應遲鈍的哥哥,內心如此細膩敏銳。他目睹了馮芸在家遭遇的種種不公,並且為此感到內疚。

他沒有心安理得地享受母親的偏愛,而是打心底裏同情妹妹,理解她全部的委屈和不易。

委屈隻有被看見才會消散。

如果哥哥能夠早一些告訴她,也許她就不用獨自艱難地消化那些匪夷所思的指責,讓它們一步步將她塑造成以取悅母親為己任的工具人。

哥哥不是無憂無慮的。他從小深知自己是家人的負擔,為了不給母親添麻煩,他選擇了事事順從她的安排,壓抑自己的想法。看上去,他是最得寵的那一個,然而他才是活得最不自在的那一個。

馮芸明白了,母親一廂情願的偏愛,不僅傷害了她,也傷害了哥哥。

三十好幾的年紀,她和哥哥相繼醒悟,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掙脫母親的掌控,成為自己人生的主宰。

莫非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中年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