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囹圄

第三章

這一頓飯吃得並不歡喜,季家家大業大,老爺子去了,幾位叔伯長輩暗地裏的鬥爭變得明麵化,險些沒有在飯桌上大鬧起來,氣得老太太當場血壓升高,老太太性子急,氣著了就跟自己的身體死磕,小孫女季雲挨著哄了好久都不肯吃藥。

“他們,他們,那些混帳東西……”被扶坐在沙發上,老太太氣得直哆嗦。

小小姐季雲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奶奶別氣,還有三哥哥呢,三哥哥可想念奶奶,聽說爺爺去了,他擔心奶奶,在醫院鬧騰了好幾回,虧得五六個護士才將他攔住。”

“胡鬧!”老太太臉都怒紅了,嗆咳了兩聲,“他身體要緊,怎麽能回來沾些晦氣!”

“好好好,不回來,”季雲好脾性,順著老太太哄,“三哥都是擔心您,您可得保重身體,否則您要是有個好歹,不是要三哥更不得安生?”

老太太這才肯吃藥。

正廳內,顧綰寧端坐在一方沙發上,默默數著杯中的茶葉片兒,耳邊聽著祖孫倆的對話,她偶爾會抬頭看一眼季雲——季家孫輩中唯一的千金,真正的名門閨秀,顧綰寧用一種看聖物的眼神在看她。

原來名門閨秀是這樣說話的。

“奶奶,”蕭明萱和季唯則進來,兩人仿佛約好似的,都當大廳內的顧綰寧透明的,蕭明萱親密地挽著丈夫的手臂,直到到了老太太跟前才鬆手,“奶奶,我送您回房休息吧,都累了一天了,仔細傷身。”

“行了,”老太太拂開蕭明萱伸來的手,臉上皺紋都變得冷漠了許多,“我的事你就少管,你原本也是養在家中的婦道人家,唯則事業上我也不指望你能搭把手,你要真有心盡孝,肚子就該爭氣點。”

當著大廳中那麽多叔伯的麵,老太太這樣不給她臉麵,蕭明萱心下難堪,卻還要咬牙微笑,“嗯,我知道。”

“我看你就是不知道!”老太太卻一下子來了氣,手中拐杖重重敲了敲地板,“一個個不省心的東西。”

蕭明萱又氣又怒,但發作不得,最終眼眸含淚地望著自己丈夫,眾目睽睽之下,季唯則臉上掛不住,沉了臉對老太太道,“我自己有分寸,奶奶您就別操心了。”

老太太還在繼續數落,叔伯們偶爾也是你一言我一語,顧綰寧看著眼前這一幕,跟看大戲似的,最後還是小小姐季雲開口,哄了好久才將老太太哄好,扶著回房去了這才消停。

經曆了這一通,季唯則心頭煩悶,轉身一言不發地出了大廳,臨離開的時候,他狀似不經意地瞥了眼顧綰寧的方向,看見她正小心翼翼地用細簽挑揀茶杯中上浮的茶葉,那雙撚著竹簽的手,白膩若初,仿佛剛剝殼的嫩筍。

季唯則隻覺心中煩躁更深了,毫無緣由。

鬧劇結束,顧綰寧喝一口挑好的茶,看了眼時間,晚上九點,她起身離開大廳,朝東院自己的暫時住處而去,卻意外撞見了正在橫廊一頭抽煙的季唯則。

他還沒走?

顧綰寧覺得太陽穴有些疼,她將這歸咎於坐飛機太久的緣故,揉了揉額角,她拖著略顯沉重的腳步,企圖從季唯則身邊悄無聲息地走過,卻在擦身而過的時候,沒忍住吸入了一口嗆鼻的煙味。

顧綰寧一下子劇烈咳嗽起來,她咳得厲害,臉都漲紅了,連忙退回了好幾步,將鼻尖的那股煙味清散掉。

季唯則一手撐在欄杆上,轉過身涼涼地看著她。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太操勞的緣故,隔著淡淡的煙,他看起來有種隱約的頹廢,下巴上長出了青青的胡渣。

顧綰寧默默地屏住呼吸,沉默不語地埋頭經過他。

季唯則卻突然大手一伸,攔住了她的去路,“你剛剛很得意吧?”

“顧綰寧,看我的笑話,看明萱被奶奶刁難,你很能得到優越感對不對?”他的聲音壓低到極致,帶著顧綰寧未曾見識過的刻薄。

顧綰這時想:時光怎麽能讓一個人變成這樣。

她靜靜地看著他,“在你心中,我真有那麽不堪?五年前的那場角逐,輸家是我。五年了,你們夫妻相敬如賓也好,小吵大鬧也好,是該有多麽的卑微,我才會給你留下這樣的印象:靠著看你們夫妻笑話來博得低劣的滿足?”

“那你究竟還回來幹什麽!”季唯則狠狠撚熄了煙頭,“如果你沒有再出現,季家一切都會好好的!我和明萱一切都會好好地!如果不是你故意想要引起我的注意,你以為你真的還配讓我對你多動一分腦筋嗎?”

他聲音壓得有些低,卻含著滔天的怒火。

“如果我沒有再出現,你們真的就能好了嗎?”顧綰寧看著這樣的季唯則,突然就覺得難過極了,甚至都不知道是為自己難過多些,還是為這個自己曾經全身心愛過的男人難過多些,她靜靜地站在原地很久,渾身寒涼。

“既然這樣,”顧綰寧深吸了一口氣,將語速放慢“既然你認為是我的歸來導致了你們家庭不合,是我故意引起你的注意,導致了你們夫妻不順,那就別再理會我了好嗎?季唯則,別再看我,別再和我說話,也別在我經過的路上出現,這樣可以嗎?”

顧綰寧最後看了他一眼,眉梢眼角都是極致的不耐,“這些話也煩請你轉告明萱,別再費心思在我身上了,因為每當她用那種充滿委屈與怨毒的眼神看著我時,都會惡心得我想吐。”

說完,側過身大步離開。

季唯則始終站在原地,陰沉著臉沒說話,隻是在顧綰寧從他身側走過的時候,他垂著的左手臂下意識地動了動,顧綰寧踩著細細的高跟遠遠離開了走廊,鞋跟與地麵的輕擊聲消失,季唯則才狼狽地將手握緊。

……

顧綰寧一路小跑,吸入肺部的空氣都是森涼的,回到房間之後,季薄川剛好洗完澡,深灰色的睡袍搭在身上,他頭發上還滴著水,屋內空調溫度調得高,陡一適應不了那種溫暖,顧綰寧瑟縮了一下身體,垂下的眼睛大睜著,緩解眼眶中的酸澀。

“有人給你氣受了?”季薄川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看到了她紅紅的眼睛。

顧綰寧雙手捧過茶杯靜靜地喝了一口,“沒有。”

“我不信。”他替她脫下厚厚的風衣,攬著她的腰在沙發上坐下,“我不信有人能讓你在受了委屈之後,還死死地護著他。”他微涼的唇在顧綰寧冰冷的臉頰上蹭了蹭,帶著淡淡清酒的味道,那種讓顧綰寧沉迷又厭惡的味道。

“剛剛去哪兒了?”季薄川細細的吻從左頰掃到下巴,最後停留在她的唇角,輕輕啄了啄,“抽煙了?”

“沒有抽煙。”顧綰寧緊張地摒息,沒閃躲。

在季薄川身邊三年,顧綰寧始終如履薄冰,因為看不透猜不著,所以愈發膽顫心驚,怕一不小心就前功盡棄,怕他一次脾氣就讓她變成從前那個一無所有的顧綰寧——那個傾盡一切愛著季唯則的愚蠢女人,顧綰寧深刻厭惡著。

季薄川冰涼的唇瓣曖昧地擦過她的唇,來回摩挲著,帶著溫度的舌尖款款勾勒著她的唇線,微沉的聲音流露出淡淡的沙啞,“在想什麽?”

說著手環在她腰際不輕不重地一攬,顧綰寧整個人都貼到了他的身上,被迫仰麵,承受著他不算熱烈的親吻。

唇齒分離,他濕潤的唇瓣在她被吮得紅腫的唇上不舍地來回蹭著,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呼吸滾燙,“如果在這裏不開心,我可以立刻安排你回倫敦。”

顧綰寧的心被重重敲擊了一下,甚至從心底升騰起一股隱隱憤怒的火苗,但那火苗轉瞬又被她壓了下去,隻囁嚅道,“……我好久沒見到爸爸了,這兩年他身體越發不好,我想多陪他兩天,可以嗎?”

“你有權決定這些小事,”季薄川吻吻她的下巴,“顧綰寧,你有權做這些無傷大雅的決定,譬如告訴那些用異樣眼光看你的人,你是我的女人,是季家名正言順的當家主母,而不是被人當作情婦,用輕蔑的眼光看待。”

當一個男人想寵著一個女人的時候,那真是太容易不過了。哪怕此刻季薄川是連名帶姓地叫她‘顧綰寧’,哪怕他說話始終是那種沉悶到仿佛念稿子一樣的語調。

“老太太身體不好,就別多生事端了。”顧綰寧輕輕解釋,本質裏她並不認同自己‘季太太’的身份,她跟著季薄川來到季家,季家人都將她當作季薄川的情婦,她也並沒有覺得難以忍受。

“嗬,”她乖巧的回答讓季薄川難得露出了笑意,他忍不住就低下頭來重重吸吮她的唇,“我就是喜歡你這種裝模作樣的虛偽,像極力裝純良的狐狸,藏在老虎堆裏,小心地收好尾巴。”

顧綰寧推開他,眼神染上憤怒。

“惱羞成怒了?”季薄川握住她的一隻手,把玩著她的手指,聲線溫柔而低沉,“你是什麽人,你自己心裏最清楚,當然我也清楚。”

“你想報複。”他一針見血地戳破她所有的偽裝,“還記得我三年前遇到你的時候?那時的你多令人惡心,像陰溝裏的老鼠,你混跡在倫敦最混亂的二十九街,毒癮發作,為了一劑海洛因,拔刀捅死了一個癮君子,當時,你就是用的這隻漂亮的右手,”

季薄川一根根親吻過她的手指,眼神帶著某種意味深長的曖昧與癡迷,“那時你纖細的手指死死拽著那把鈍刀,一刀又一刀地捅在那個瘦骨嶙峋的男人身上,血都濺滿了你那身廉價的襯衣……”

顧綰寧渾身顫抖,通紅的眼睛狠狠盯著季薄川,“你盡管羞辱我,你有這個權利。”

季薄川搖搖頭,將她圈進懷裏,用最溫柔的語氣說著最淩厲的話,“你很聰明,跟在我身邊的三年,你從未提過半句回來的事;但你同時又心中不甘,你原本該是劍橋畢業的高材生,有一份人人豔羨的工作,有一個溫柔體貼的丈夫,可你最後卻淪落這般,所以你做夢都想回來,想奪回你曾經失去的一切,你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打算著,就算奪不回來,那至少也要毀掉。”

“你一定不知道飯桌上你看著雲雲的目光,那種嫉妒與失衡。”

這個男人一定要打擊得她一文不值。

顧綰寧狠狠咽下眼眶中的淚水,任由他怎麽說都不再回話。

所幸料到了她會是這樣的反應,季薄川也沒生氣,就這樣靜靜地抱著她,下顎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蹭她的發頂,“我能將你拽出泥淖,也能將你推回深淵,橫豎你是仗著我對你的那點喜歡,想要興風作浪了。”

“但你知道我的底線,”他粗礪的手指突然狠狠牽住她的下巴,冷厲的目光直視著她的眼,“顧綰寧,你不能高估一個男人的容忍度,也不能低估他的嫉妒心,尤其,當他還是你的丈夫。”

顧綰寧疼出了眼淚,心底透涼。

他果然還是什麽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