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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布爾加科夫+魔障2

七、管風琴與公貓

次日上午十點,柯羅特科夫匆匆地煮好了茶,一點也沒有胃口,喝了小半杯,直覺得今兒是個忙碌而艱苦的一大,就出門了。

在一片霧氣中穿越了一個潮濕的鋪上瀝青的院子。廂房的門上有塊牌子:“宅神”。柯羅特科夫的一隻手都已經伸向那門鈴,他的目光突然掠到一行字“由於辦喪事,不開證明”。

——哎呀,天哪,——柯羅特科夫懊惱地歎息道,——怎麽到處碰壁呢,——又補了一句,——喏,那麽過後再來辦證件吧,現在就上“火材”去。應當去打聽清楚,應當弄個水落石出才是。興許,切庫申都已經回來了。

所有的錢被洗劫一空,柯羅特科夫隻好步行,好不容易徒步來到“火材”。穿過前廳,徑直奔向辦公室,在辦公室門坎上他收住了腳步,驚訝得微微張開了嘴。水晶大廳裏竟不見任何一個熟人。沒見到德羅茲德,也沒見到安娜·葉甫格拉福夫娜;一句話——誰都沒在。坐在桌旁的——這已不像是那落在電線上的一群烏鴉,而是像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的三頭老鷹,坐著三個一模一樣的、臉刮得光溜溜的、身穿淺灰色方格西裝的淺黃發男子,還有一位年輕女子,她有一雙好幻想的眼睛,耳朵上墜著一副鑽石耳環。這幾個年輕人根本不注意柯羅特科夫,繼續在總賬室那邊吱吱哇哇地亂叫;那個女子則衝著柯羅特科夫送了個秋波。而當他報以誠惶誠恐的微笑之際,那一位則傲慢地微微一笑,便扭過頭去。“莫名其妙,”——柯羅特科夫思忖道,在門坎上絆了一下之後,他走出了辦公室。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門口,他猶豫了一會兒,瞅著那寫有“文書”字樣的怪親切的舊門牌,他歎息了一聲,打開門,走了進去。頓時,光線在柯羅特科夫的眼簾裏暗淡下去,地板在他的腳下輕飄飄地晃動了一下。隻見一人在他柯羅特科夫的辦公桌旁端坐著,大大地撐開雙肘,瘋狂地揮動著羽毛筆,不停地書寫著,此公正是卡利索涅爾本人:呈波浪形閃光的胡須遮住了他的胸口。當柯羅特科夫瞥見那垂在綠呢桌布之上的那個像上了漆一樣發亮的禿頭時,他的呼吸窒息了。卡利索涅爾率先打破了沉默。

——同誌,您有什麽事嗎?——他憋著那假嗓子,彬彬有禮柔聲柔氣地問道。

柯羅特科夫神經質地舔了舔嘴唇,往那狹窄的胸腔裏吞了一大口空氣,用簡直聽不清的聲音說道;

——嗯哼……我,同誌,我是這裏的文書……也就是說……這也沒錯,要是您還記得那命令……

卡利索漢爾驚訝得半個臉都變了形。他那淺色的眉毛豎立起來,額頭都皺成了手風琴。

——很抱歉,——他禮貌地回答道,——這裏的文書——可是我。

短暫的啞場令柯羅特科夫震驚不已,而這一幕過去之後,他說出了這樣的話:

——怎麽可能是這樣的呢?昨天還是哩。噢,也沒錯。請原諒,那就算我弄錯了,請便吧。

他倒退著走出房間,到了走廊裏他用嘶啞的嗓門衝著自己說:

——柯羅特科夫,你可記得,今天是幾號?

他自言自語地回答道:

——星期二,也許是星期五。一九……

他轉過身來,便見到那個象牙似的禿腦袋,那兩隻走廊上用的小燈泡似的眼睛立刻在他眼前閃爍起來,卡利索涅爾那刮得光溜溜的臉遮蔽住整個世界。

——好哇!——像銅盆似的嗓門轟隆響了一聲,嚇得柯羅特科夫渾身上下一陣**,——我正在等你呢,好極了。很高興認識您。

他一邊說一邊向柯羅特科夫走過來,那樣使勁地握住他的一隻手,弄得他不禁縮起一條腿,活像那立在屋頂上的一隻鸛。

——整個人員班子我都分派好了,——卡利索漢爾急促地、生硬地、威風凜凜地說起來,——三個在那邊,——他指著通向辦公室的門那邊說道,——當然,還有瑪涅奇卡。您——我的助理、卡利索涅爾——文書。原先的那班人馬統統給攆走啦。潘捷列伊蒙那白癡下場也一樣。我手中有證據,證明他曾在“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當過仆役。我這就上人事處去一趟您在這會兒且同卡利索涅爾一起,把有關所有人去留的公函給起草出來,尤其是關於那一位的,他叫什麽來著……柯羅特科夫。順便說一句,您有點像那個混蛋。隻是那一位有一隻眼睛被打傷了。

——我。不,——柯羅特科夫耷拉著下巴,搖搖晃晃地說,——我不是混蛋。我的全部證件被洗劫一空,一件也不剩。

——全部嗎?——卡利索涅爾喊出了這一聲,——荒唐。那就更好了。

他把喘著粗氣的柯羅特科夫抓住不放,拽著他的手,穿過走廊,把他拖進那個神秘兮兮的辦公室,將他扔到一個鬆軟的皮椅上,自個兒則坐到了桌子後麵。柯羅特科夫仍然覺得腳下的地板在奇泥地晃動,他蜷縮成一團,閉上眼睛,嘟噥起來:“二十號是星期一,那就是說,星期二便是二十一號。不,我做什麽來著?一九二一年。發文號015,空出簽字的地方,瓦爾福洛梅·柯羅特科夫。這就是說,是我。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星期一是以字母Ⅱ打頭,星期五也是以字母Ⅱ打頭,而星期日……星期日……是以字母C起首,就像星期三一樣……

卡利索涯爾“唰唰”兩下在文件上簽上字,“砰”的一聲在文件上蓋上印,就給柯羅特科夫塞過來。就在這瞬間,電話鈴凶猛地響了起來,卡利索涅爾抄起話筒喊叫道:

——啊哈!是這樣的呀。是這樣。我馬上就到。

他朝衣帽架撲過去,摘下製帽,遮住禿頭,就消逝在門洞裏,臨走時還拋出一句:

——到卡利索涅爾那兒等著我。

柯羅特科夫的眼前一片模糊,當他將這張蓋上大印的字條上所寫的內容瀏覽了一遍之時:

“此函持有者係我的助手——瓦西裏·帕甫洛維奇·柯洛勃科夫同誌,情況屬實。卡利索涅爾。”

——噢一噢!——柯羅特科夫發出一聲歎息,那字條與製帽一起掉落到地上,——這究竟鬧的是什麽鬼把戲呀?

就在此刻,門吱的一聲而打開了,蓄著大胡子的卡利索涅爾回來了。

——卡利索涅爾已經溜啦?——他用那細嗓門親熱地向柯羅特科夫詢問道。

周圍的燈光忽然熄滅了。

——啊——啊——啊——啊——受不了這般折磨的柯羅特科夫號陶起來,他要豁出去了,齜牙咧嘴地

——通信員!通信員!快來救助!

——站住!站住!我求求您,同誌……——醒過神來的柯羅特科夫喊出一聲,便緊隨其後追上去。

辦公室裏,有什麽東西發出轟隆一響,那幾頭鷹像是聽到命令一躍而起。打字機旁,那女子那雙好幻想的眼睛也倏地翻抬起來。

——就要開槍啦,就要開槍啦!——傳來她那歇斯底裏的尖叫。

卡利索涅爾率先竄到前廳,

——天哪……——柯羅特科夫剛一開口,又猝然打住。

那隻裝有許多落滿塵垢的銅管的巨大的**裏傳出奇怪的音響,就像是玻璃杯爆裂,隨後便是那種積滿灰塵的腹腔裏發出的一陣咕咕聲,奇怪的伴音的吱吱聲,洪亮的銅鍾的當當聲,然後便是悅耳動聽的大調和弦,生氣勃勃振奮人心的行雲流水般的一串音符。於是,共有三層的黃色音箱整個兒都演奏起來,將裏麵儲藏已久的樂曲播放開來:

莫斯科的大火在呼嘯,在喧鬧……

突然間,烏黑的方形門框裏冒出了潘捷列伊蒙那張蒼白的臉。一眨眼工夫,連他也像是變了個人:他那雙小眼睛閃爍起勝利的光芒,身體挺得筆直,右手往左臂上甩過去,好像是在搭一條無形的餐巾,忽然,他一躍而起,倒轉身體,像一匹拉邊套的馬,斜著沿樓梯滑了下去,雙臂抱成圓形,就像是手端著一盤茶。

河麵上煙霧彌漫……

——我這是闖下什麽禍了?——柯羅特科夫恐懼起來。

管風琴將其積存已久的第一批聲浪排放出來之後,平穩地演奏開了,火材中基空蕩蕩的前廳,立刻充盈著千萬頭雄獅的怒吼與打擊樂器那清脆悅耳的叮咚的樂聲。

而在克裏姆林宮的城牆上……

透過這一片怒號聲、轟鳴聲與敲鍾聲,突然間傳來了小汽車的鳴笛聲,隻見卡利索涅爾經由正門回來了,——就是那個臉刮得光溜溜、生性好記仇、令人生畏的卡利索涅爾。在一縷預示著不祥的淡紫色的光暈中,他從容地登上樓梯。柯羅特科夫的頭發根兒都晃動起來。他一縱身,順著管風琴後麵那道彎曲的樓梯,穿過耳門,跑到滿是碎石的院子裏,然後衝到街上。像是被追趕著而逃命的獵物似的,他沿街飛奔,一邊聽著在他身後,“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大樓隱隱傳來的那聲如洪鍾般的低沉歌聲:

他身著灰色的常禮服而佇立著……

街角上,一個馬車夫正揮舞鞭子狂暴地抽打一匹駑馬,一心要那匹馬走動起來。

——天哪!天哪!——柯羅特科夫號陶起來,——又是他!這究竟是怎回事呢?

蓄著大胡子的卡利索涅爾竟然從一輛四輪雙座敞篷輕便馬車旁的公路下麵冒出來。他跳上馬車,就開始凶猛地捶打車夫的背,一邊用細嗓門督促道:

——快趕!快趕!你這混蛋!

駑馬猛地一躥,開始尥蹶子,隨後在猛烈的鞭打下奔跑起來,而將車輪的轆轆聲灑滿街道。柯羅特科夫透過滾滾湧出的淚水看到,那頂漆皮帽從車夫頭上飛掉下去,那一疊卷壓得皺巴巴的紙幣從那帽子底下向四周飛散開會,一群小頑童一邊吹口哨一邊在追逐那些紙幣,車夫扭過頭看了一眼,絕望地拉了拉韁繩,可是卡利索涅爾立刻狂暴地捶打他的背,還嚎叫道:——你隻管快趕車!快趕車!我給。”

車夫絕望地喊出一句:

——唉,您哪,這是要送命嗎,是不是?——他讓那駑馬像信使般疾馳起來,隻見一拐彎便在街角後麵消失了。

柯羅特科夫一邊號啕著,一邊朝頭頂上方飛快地移動的灰色的天空瞅了一眼,踉蹌了一下,痛苦地叫喊道:

——夠了。我可不會就此罷休!我一定要申訴。——隻見他抬腿一躍,就抓住了有軌電車的弓形滑接器。他在那上麵搖晃了五分鍾之後,就被電車拋到一幢九層的綠色的大樓門口。柯羅特科夫跑進前廳,將腦袋伸進水柵欄板上那方形窟窿裏,向一個身著藍色製服身材肥大得猶如茶壺一般的家夥問道:

——申訴接待處在哪兒,同誌?

——八層,九號走廊,四十一號套間,三○二室。——那茶壺回答時竟是一副女人腔。

——第八,第九,第四十一,不……不……多少來著……三○二室,——柯羅特科夫嘟噥著,沿著寬闊的樓梯跑上去,——第八,第九,第八,停,第四十……不………第四十二,不,三○二室,——他含混不清地嘮叨著,——哎呀,天哪,我忘了……是第四十……第四十……

到了八層樓,他走過三道門,在第四道門上看到黑色的房號“四十”,就推門走進這無比寬敞、有上下兩排窗戶的圓柱大廳。大廳角落裏堆放著一些卷筒紙,地板上撒滿了寫滿字的小紙片。遠處孤零零的小桌上放著一架打字機,一位金發女子輕聲哼著一支曲子,用拳頭支著腮幫,坐在那小桌子後麵。誠惶誠恐地打量了一番之後,柯羅特科夫發現圓柱後麵的戲台上一個穿波蘭式白色長袍的大塊頭男子正踏著笨重步子走下來。那花白的小胡子在他那大理石般的麵孔上十分顯眼地耷拉著。他麵帶異常禮貌的、可是就像石膏像般毫無生氣的微笑,走近柯羅特科夫,溫情地握住他的手,兩腳一並,讓鞋後跟發出哢嚓一聲,開腔道:

——揚·索別斯基。

——這不可能……——驚訝不已的柯羅特科夫回答道。

那男子開心地微笑了一下。

——你瞧,許多人都十分驚訝,——他重音不準地說起來,——可是,請您想一想,同誌,我同這強盜有什麽相像之處呀。噢,沒有的。令人苦澀的巧合罷了,沒別的。我已經提交了一份要求改姓的申請,我的新姓是——索茨沃斯基。這個姓聽起來要漂亮多了,也不那麽危險。不過,要是您覺得不愉快,——那男子委屈地撇了撇嘴,——那我也不勉強。我們總是能找到人手的。找我們的人有的是哩。

——得了吧,您說到哪裏去啦!——柯羅特科夫痛苦地喊了一句,直覺得這裏像所有地方一樣,也要鬧出某種奇詭的事兒。他用那飽受折磨的目光環視了四周,害怕那張刮得光溜溜的麵孔,那個光禿禿的蛋殼似的腦袋,又會從什麽地方冒出來。隨後,他幹巴巴地說了一句:——我很高興,是啊,非常……

那人那大理石般的臉上隱約掠過一縷色彩不勻的紅暈。他溫柔地拉起柯羅特科夫的一隻手,將他領到那張小桌子跟前,一邊說道:

——我也很高興。可是,糟糕得很,您瞧:您都想象不出,我甚至都沒有地方讓您坐下來。人家根本不把我們放在心上,盡管我們做的一切都很重要(那男子朝卷筒紙揮了揮手)。有的隻是沒完沒了的傾軋……但是,我們會發揮作用的……請別擔心……唔……您有什麽新作可讓我們高興高興嗎?——他親熱地向臉色發白的柯羅特科夫問道,——哎呀,對啦,罪過喲,天大的罪過喲,請允許我把您介紹給,——他姿態優雅地朝打字機那邊揮了揮他那隻白皙的手,——亨利埃塔·波塔波夫娜·佩爾西姆凡斯。

那女子立即伸出她那冰涼的手,同柯羅特科夫握了握,並用其嬌媚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這才對啦,——主人甜美地繼續說,——您有什麽可讓我們高興高興的呢?小品文?特寫?——他轉動著他那雙白眼珠,拖著腔說道,——您簡直沒法設想,這些東西對於我們是何等地需要。

——聖母呀……這是怎麽回事呀?——柯羅特種天昏昏沉沉地思忖道,接著,他先神經質地吸了一口氣,爾後才開始說起來:

——我……咳……遭遇了一件可怕的事。他……我弄不明白。看在上帝份上,請您別認為這是幻覺……嘿……哈……咳……問(柯羅特科夫試圖強顏歡笑,但這一把他沒做成)他可是個大活人。這我可以向你擔保的……但我壓根兒弄不明白,他忽兒留著胡子,忽兒那胡子又沒了。我著實弄不明白……連嗓子也會變……此外,我的全部證件被洗劫一空,而管理員像故意作對似的偏偏家裏又死了人。這個卡利索涅爾……

——我也清楚這事的,——主人叫起來,——這又是他們兩個!

——哎呀,我的天哪,喏,當然,——那女子附和道,——哎呀,這些令人可怕的卡利索涅爾。

——您知道嗎,——主人激動起來而打斷了她,——我可就是由於他,現在隻好坐地板。這不,您且欣賞吧。喏,他懂得新聞業務嗎?……——主人揪住柯羅特科夫衣服上的一顆紐扣,——勞駕您來說說,他懂什麽呢?他在這兒呆了兩天,可把我給折磨苦了。不過您瞧,還算幸運。我乘車上費奧多爾·瓦西裏耶維奇那兒跑了一趟,後者終於把這家夥給收拾了。我把問題提得很尖銳;要我就沒他,結果,把他調到什麽“火材中基”或是鬼才知道的另外一個什麽地方了。且讓他在那裏聞那些火柴的氣味吧!可惜家具、辦公用具,他卻來得及將它們送往那該詛咒的接待處去了。全套家具呀。有這麽幹的嗎?試問,讓我在哪裏寫東西?讓您在哪裏寫東西?我不懷疑,您將是我們的人,親愛的(主人擁抱柯羅特科夫)。那麽好的路易十四風格的緞麵家具,都讓這個騙子手不負責任地塞給那個可笑的接待處了,而那個接待處反正明天就得關門而見他媽的鬼去的。

——什麽接待處?——柯羅特科夫悶聲悶氣地問道。

——哎呀,就是受理那些怨訴、意見、狀子的,或是誰知道搞的什麽鬼名堂的。——主人惱火地說道。

——什麽?——柯羅特科夫叫了一聲,——什麽?它在哪兒?

——那兒。——主人驚訝地回答道,用手戳了戳地板。柯羅特科夫用他那已經發瘋的目光最後一次打量了一下波蘭式白色長袍,轉眼間便衝到走廊上。尋找片刻之後,他向左邊奔去,尋找下去的樓梯,他沿著那條曲曲折折得甚為離奇古怪的走廊跑了大約五分鍾的光景,五分鍾之後,他竟回到了剛才起步的那個地方。四十號門口。

——哎呀,見鬼!——柯羅特科夫驚呼了一聲,跺了跺腳,朝右邊跑去,五分鍾之後又回到了原來那個地方。四十號門口。柯羅特科夫猛地推開門,跑進大廳,確信大廳裏已空無一人。惟有小桌上那架打字機齜出白色的牙齒,無聲無息地微笑著。柯羅特科夫跑到那排柱廊跟前,在這兒他遇見了主人。後者仁立在基座上,已經沒有笑容,一臉委屈的神色。

——對不起,我剛才沒有告辭……——柯羅特科夫剛剛開口但立即打住了。主人站在那裏,沒有耳朵,沒有鼻子,左臂也被折斷了。柯羅特科夫一邊打著寒顫一邊往後退,重又回到走廊上,對麵一扇不易覺察的暗門突然洞開,從裏麵走出一個滿臉皺紋皮膚棕色的婆娘,她用扁擔挑著兩隻空桶。

——大娘!大娘!——柯羅特科夫神情不安地叫起來,——接待處在哪裏?

——不知道,大哥;不知道,大哥,——婆娘回答說,——你就別跑了,親愛的,反正找不著。怎麽可能呢——有十層哩。

——咳……蠢貨。——柯羅特科夫咬了一下牙關,吼叫了一聲,就向一道門衝去。那門砰的一聲在他身後關上了,柯羅特科夫置身於一個半明半暗的、沒有出口的、封閉了的空間裏。他忽而撲到一麵牆上,忽而又撲到另一麵牆上,抓呀,摳呀,在牆壁上攀援著,猶如被悶進礦井裏了,後來終於撞到一個白色光點上,那白光點引導他摸到了一個樓梯口。他踩著樓梯,略略地往下跑去。而從下麵呢,向他迎麵傳來一陣上樓的腳步聲。憂慮不安使他的心頭直發緊,他開始走走停停。又過了一會兒,——冒出了一項發亮的製服帽,閃出了一件灰色的被料上衣與頎長的胡子。柯羅特科夫身體一晃,趕緊用雙手抓住欄杆。倆人的目光遭遇了,倆人同時驚慌而痛苦地尖聲號叫起來。柯羅特科夫倒著往上撤,卡利索涅爾急急地往下退,一臉難以排遣的恐懼。

——您等等,——柯羅特科夫聲音嘶啞地說,一隻需片刻……您隻須解釋……

——救命!——卡利索涅爾狂叫,細嗓門變成了原先那銅盆似的低音。往下退了幾步,他一腳踩空,轟隆一聲跌了個後腦勺著地。這一跤對他來說並非小可,跌得他頓時原形畢露:變成一隻眼睛裏閃射著磷光的黑公貓。它轉身就跑,飛身穿過樓梯口,縮成一團,躥上窗台,便消失在那打碎的窗玻璃與蛛網裏了。刹那間,柯羅特科夫的腦子裏是白茫茫霧蒙蒙一片迷糊,旋即迷霧消散,一種異乎尋常的清醒澄明隨之降臨。

——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阿羅特科夫喃喃自語,悄悄地笑了起來,——啊哈,我可明白了。原來如此。幾隻公貓!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幾隻公貓!

他越笑越響,一時間整個樓梯都彌漫著回聲很響的陣陣笑聲。

八、第二夜

黃昏時分,柯羅特科夫坐在鋪著絨毯的**;一連喝了三瓶葡萄酒,好把一切都忘掉,讓自己靜下心來。他的腦袋現在可是全方位地疼起來:左右兩邊的太陽穴,後腦勺,甚至眼皮。一股輕飄飄的酒氣從胃的底部直往上冒,在那裏麵一浪一浪地翻騰著,弄得柯羅特科夫往盆裏嘔吐了兩回了。

——我就這麽去行動,——柯羅特科夫耷拉著腦袋虛弱無力地嘟噥道,——明天我盡量不與他遭遇,可是他這人總是到處鑽采鑽去,那麽我就等他過去。我且躲進小巷或是死巷裏。讓他從一邊走過去。要是他來追我,我就逃。他自會停下來。趕你自己的路吧——那時,他會這樣說。我可再也不想去“火材中基”了。隨你的便吧。你盡管去當你的站長、當你的文書吧。電車月票錢我也不要了。沒有這筆錢我也能過得去。隻是請你讓我安生就行了。你是公貓也好,不是公貓也罷,留著胡子也好,沒有胡子也罷——你自行其是,我也自行其是。我給自己找份差事,在那裏與世無爭地供職。我不會惹誰的,誰也別來惹我。我也不會提交任何告你的狀子。明天隻是去給自己弄來證件,——一切就此罷休……

遠處的鍾聲沉悶地響起來。當……當……“這是佩斯魯欣家的鍾”,——柯羅特科夫尋思道,並開始計數。

——十……十—……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四十……這鍾敲了四十下。——柯羅特科夫苦笑了一下,隨後又哭起來。後來,他又痛苦地抽搐了一陣,終於把喝下的葡萄酒給吐出來了。——好烈嗬,哎呀,好烈的葡萄酒。——柯羅特科夫吐出這麽一句,一邊呻吟著,一邊仰麵倒在枕頭上。兩小時過去了,沒有熄滅的燈光明晃晃地照著埋在枕頭上的蒼白的臉,照著亂蓬蓬的頭發。

九、打字機的恐怖

這個秋日,著實讓柯羅特科夫同誌感到恍惚而奇詭。在樓梯上怯生生地四麵環顧的地,費力地爬上了八樓,他未加思索就往右一拐,高興得哆嗦了一下。國在牆上的那隻手給他指示著三○——三四九號房間的方位。循著那隻救命的手所指示的方向,他往前模,終於來到掛有“三○二室——申訴受理處”門牌的那個房間的門口,為了不同那些不需見麵的人撞見,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往裏麵探了探頭,然後才走了進去,不料麵對的竟是端坐在打字機後麵的七個女子。他猶豫了一下,走到最邊上的那一位跟前——這一位膚色黝黑、形容憔悴。他向她行了個鞠躬禮;這就要開口說話,可是,這黑發女子突然間打斷了他。隻見所有女子的目光一下子全都向他柯羅特科夫身上投射過來。

——我們到走廊上去吧。——這個形容憔悴的女子截然說道,神經質地整理了一下她的發型。

——我的天哪,又要,又要鬧出什麽事了……——柯羅特科夫腦海裏掠過一絲憂慮。他沉重地歎了口氣,就俯首從命了。留在房間裏的那六位呢,則在背後神情激動地嘰嘰咕咕地議論開了。

這黑發女子把柯羅特科夫帶到昏沉沉空蕩蕩的走廊裏,開口就說:

——您這人真壞……由於您,我一夜沒合眼,我想好了。就聽您擺布啦。我要委身於您。

柯羅特科夫朝這張黝黑的、有著一雙大眼睛、散發出一股鈴蘭香水味的臉瞥了一眼,隻發出了某種咯咯的喉音,什麽話也沒說出來。黑發女子猛地一仰頭,以受傷害者的姿態瞅著牙,抓住柯羅特科夫的雙手,將他擁入自己懷中輕聲說起來:

——你怎的一言不發了,你這**者?你以自己的勇敢征服了我,我的蛇魔,吻我呀,快吻呀,趁著接待處的人這會兒一個也不在。

那種奇怪的喉音又一次從柯羅特科夫的嘴裏進發出來。他身子搖晃了一下,直覺得自己嘴唇上飛來什麽甜滋滋軟乎乎的東西,兩個老大的瞳孔突入他柯羅特科夫的眼簾。

——我要委身於你……——輕柔的話語就在柯羅特科夫耳邊響起。

——我可不要,——他用幹啞的嗓子說道,——我的證件被偷了。

——嘖嘖嘖。——背後突然傳來這聲響。

柯羅特科夫轉過身來,便看見那身穿柳斯特林綢緞的小老頭兒。

——哎——呀!——黑發女子驚叫起來,雙手捂住臉,就逃進門裏去了。

——嘻——嘻——小老頭說,——幹得很漂亮。不管上哪兒都能碰到您,您哪,柯洛勃科夫先生。喏。您可是個老手。不過不必拘束,吻也好,不吻也罷,反正吻不出出差的機會。這機會給了我小老頭啦,得我去了。就是這樣。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他那幹癟的小手指,對柯羅特科夫做了個輕蔑的手勢。

——我可要去告您的,——身穿柳斯特林綢緞的這人惡狠狠地往下說,——就是這樣。在總部,奸汙了三個,這會兒,看來你是把手又伸到分部來了?那幾個小天使如今一個個都在哭,這對您都無所謂?如今,她們一個個都在傷心哩,這些可憐的小姑娘。可惜,為時晚矣。處女的貞操是無法挽回的,無法挽回的。

小老頭掏出一塊繡有一束橙黃色花朵的大手帕,哭了起來,擤著鼻涕。

——有心想從一個小老頭手裏奪去這一丁點兒旅費,柯洛勃科夫先生?您竟能這樣……——小老頭渾身哆嗦,號陶起來,公文包掉落在地上,——你拿走吧,你把它吃掉吧,你就讓一個黨外的小老頭,富有同情心的小老頭活活餓死吧……你下手吧,人家會說,這條老狗,他活該。喏,隻是請記住,柯洛勃科夫先生,——小老頭的嗓音變得先知般地威嚴,銅鍾似的洪亮,——它不會讓您好受的,這筆撒旦的錢。它會像魚骨頭而鯁在您喉嚨裏的。——小老頭淚水漣漣,號啕不已。

柯羅特科夫身上歇斯底裏大發作了。突然間,連他自己也未意料到的舉動出現了,他急促地跺起腳來。

——見你媽的鬼去!——他用尖細的嗓門叫起來,反常的聲音在那些拱頂下回蕩開來,——我可不是柯洛勃科夫。從我身邊滾開吧!我不是柯洛勃科夫。我不是!我不是!

他開始猛勁地撕扯自己的衣領。

小老頭立時止住了淚水,驚恐得直哆嗦。

——下一個!”門裏發出烏鴉般的叫聲。柯羅特科夫住口了。他撲進門裏,拐向左側,繞過打字機,來到一個身著藍色的西裝,身材魁梧,舉止文雅,一頭淡黃發的男子前麵。那人衝柯羅特科夫點點頭,就說:

——簡短些,同誌,一口說定。兩種選擇。波爾塔瓦或是伊爾庫茨克?

——證件失竊了,——飽受折磨的柯羅特科夫回答道,一邊怪模怪樣四下張望著,——一隻公貓也出現了。他沒有權力的。我從沒打過架,這傷是那些火柴弄出的。他沒有權力迫害我。他是卡利索涅爾我也不管,我被洗劫得……

——得了,這是廢話,——穿藍西裝的人回答說,——我們供給全套製服,還有襯衣、床單。要是去伊爾庫茨克,甚至可以發給一件半舊的短皮襖。簡短些。

他把鑰匙弄出一陣悅耳的音樂聲,叮地啟開了鎖眼,拉出一個箱子般的屜,朝裏麵看了看,親切地說:

——請吧,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

隻見那木抽屜裏,立刻探出一顆頭發梳得油光光明晃晃猶如亞麻布似的腦袋,一雙骨碌亂轉遊移不定的蔚藍色的眼睛。隨後,便是那像蛇一樣彎曲著的脖頸,漿得硬邦邦而發出窸窣聲的衣領,一件夾克上裝,兩隻手,褲子。也不過一秒鍾的光景,一個手腳齊全像模像樣的秘書,尖聲尖氣地說了聲“早上好”,便爬上了紅呢桌布。他抖了科身子,活像那剛洗了個澡的小狗,縱身往下一躥,便跳下桌子,把袖口挽得高高的,從衣兜裏掏了那種享有專利的羽毛筆,當即就唰唰唰地寫了起來。

柯羅特科夫急忙往後一閃,伸出手,告狀似地對穿藍西裝的說道:

——您瞧,您瞧,他是從桌子裏鑽出來的。這是怎麽回事呀?

——自然得鑽出來,——穿藍西裝的回答道,——他總不能整天躺著。該出來了。是時候了。我們是計時的。

——可這是怎麽啦?怎麽啦?——柯羅特科夫扯起了清脆的嗓門。

——我說您呀,哎,天哪,——穿藍西裝的焦躁起來,——請別磨蹭啦,同誌。

黑發女子的腦袋猛然從門縫裏探進來,興高采烈地嚷道:

——我已把他的證件發往波爾塔瓦。我跟他一道去。我有個姨媽在那個緯度為四十三,經度為五的波爾塔瓦。

——那就太妙了,——淡黃發男子回答道,——要不,這個磨磨蹭蹭的家夥可讓我膩煩死了。

——我不想去!——柯羅特科夫叫喊起來,目光遊移不定地搜索著,——她要委身於我,可現在我不能辦這事。我不想!請把證件還給我。請恢複我神聖的姓氏。請予恢複!

——同誌,這是婚姻登記處的事兒,——那秘書尖聲尖氣地說起來,——我們可什麽也辦不了。

——咳,小傻瓜!——那黑發女子又把頭探進來,她瞥了一眼就大叫道,——你還是同意吧!同意吧!——她像提台詞似的悄聲悄氣地說道。她的腦袋忽隱忽視。

——同誌!——柯羅特科夫號喝起來,抹著滿臉淚水,——同誌!求求你啦,請給我證件,行行好。行行好吧,我可是真心求你。不然,我就辭別塵世,進修道院去。

——同誌!不要歇斯底裏。具體也好,扼要也罷,書麵也好,口頭也罷,請立即悄悄表個態——波爾塔瓦還是伊爾庫茨克?禁止侵占忙人時間!禁止在走廊裏閑逛!禁止隨地吐痰!禁止抽煙!禁止用大額鈔票兌換小額鈔票而麻煩別人!——淡黃發男子大發雷霆。

——廢除握手!——那秘書像公雞一樣喔喔地啼叫一聲。

——擁抱萬歲!——那黑發女子熱烈地低語道,像一陣旋風輕飄飄地掠過房間,往柯羅特科夫的脖子上拋灑了一股鈴蘭香水味兒。

——第十三誡雲:未經稟報不得進入你親人的房間,——身穿柳斯特林綢緞的小老頭口齒不清地嘮叨著,鼓起那鬥篷的衣擺從空中飛過……——我也就不進來了,不進來了,——可是這傳票,我還得送到,就這樣,啪!……隻要你在任何一張上簽了字,就得坐到被告席上去。——他從那寬大的黑色袖筒裏拋出一疊白紙,白紙飛舞著,散落到四周的桌麵上,就像一群海鷗飛落在岸邊懸崖的岩礁上。

一股霧靄在房間裏揚起,窗戶開始搖晃起來,——淡黃發同誌!——已經精疲力竭的柯羅特科夫哭了,——哪怕你就地槍決了我,也得給我弄出一個證件來,隨便什麽樣的都可以。我親吻你的手啦。

霧靄中,那淡黃發男子漸慚膨脹起來,他一分鍾也不停地在小老頭撒下的傳票上瘋狂地簽字,然後把它們塞給秘書,後者熱心地捕捉這些傳票,嘴裏發出快樂的呼嚕聲。

——讓它們見鬼去吧!——淡黃發男子咆哮起來,——讓它們見鬼去吧!打字員們,喂,嗨!

他揮了揮那隻大手,那堵牆立時就在柯羅特科夫眼前塌下來。桌子上的三十台打字機旋即叮地奏起了狐步舞曲。屁股在**蕩地搖晃著,肩膀在性感地聳動著,奶油色的大腿掀起一片白色浪花。三十位女子像接受檢閱似的排成一行走了過來,圍住了桌子。

白色的紙蛇爬進打字機的大嘴裏,開始卷起來,裁開來,縫起來。一條帶有紫色鑲邊的白褲子出來了。“本樣品持有人確係本件真正持有著,絕非什麽騙子。”

——穿上吧!——淡黃發在霧靄中吼了一聲。

——唉——唉——唉——唉。——柯羅特科夫尖聲尖氣地哀號起來,他開始用腦袋撞擊那淡黃發男子的桌子角。刹那間,腦袋是輕鬆了些,但隨即就有一個淚漣漣的麵孔在柯羅特科夫眼前一閃。——拿纈草酊來!——天花板上有人叫道。

像一頭黑鳥一樣飛來的鬥篷遮住了光線,小老頭急急地低語起來:

——現在隻有一條生路:上五處去找德日金。走!走!

飄來一股乙醚氣味,隨後有一雙手溫柔地把柯羅特科夫架到半明半暗的走廊裏。那鬥篷一下子裹住柯羅特科夫,把他拖走了,一邊嘻嘻地笑著說:

——喏,我可是給他們幫了大忙了;我把這玩意兒撒在桌上,好讓他們當中的每一位至少有五年倒黴。走!走!

鬥篷飄到一邊。滑向深淵的電梯裏冒出一股冷風與濕氣。

十、可怕的德日金

帶鏡子的電梯艙開始下降了。兩個柯羅特科夫一起墜落到下麵。第一個也是主要的柯羅特科夫把電梯艙壁上鏡子裏的第二柯羅特科夫給忘了,獨自一人走出,來到涼爽的前廳。一個頭戴高筒帽、臉色紅撲撲的大胖子迎著柯羅特科夫而說道:

——妙極了,我這正要拘捕您。

——無法拘捕我,——柯羅特科夫回答道,發出那撒旦般的笑聲,——因為我是誰還不知道哩。自然,既無法拘捕我也無法讓我結婚。至於波爾塔瓦我可是不去的。

那胖子驚恐得哆嗦起來,他衝著柯羅特科夫那對小眼珠瞅了瞅,便直往後退。

——你且來拘捕呀,——柯羅特科夫用尖嗓門叫了一聲,朝那胖子亮出他顫抖著的、蒼白的、散發著纈草酊氣味的舌頭,——你怎麽來拘捕呢,要是取代證件的乃是一無所有?也許,我乃霍亨索倫。

——基督耶穌呀。——胖子用發抖的手畫了個十字,紅撲撲的臉變得蠟黃蠟黃的。

——卡利索涅爾沒有落網嗎?——柯羅特科夫急促地問道,回頭張望了一下,——回答我,胖子。

——怎麽也沒抓住。——胖子回答道,紅撲撲的臉換成灰沉沉的。

——那麽現在該怎麽辦?啊?

——找德日金去,沒別的辦法,——胖子輕聲地說,——找他乃是上策。不過他可威嚴啦。嚄,可威嚴啦!能不找他就甭找他。有倆人已經被他從上麵下令開除了。如今電話也掐斷了。

——行,——柯羅特科夫回答說,大膽地啐了一口,——我們現在反正都無所謂了。上!

——請別把腿磕了,特派員同誌。——胖子親熱地說道,一邊將柯羅特科夫狀進電梯。

在頂樓樓梯口,撞見一個大約有十六歲的小個子,他可怕地叫喊道:

——你上哪兒?站住!

——別打,叔叔,——胖子縮成一團,用雙手捂住腦袋,——找德日金本人。

——過來吧!——小個子叫了一聲。

胖子低聲說:

——您去吧,大人,我就在這兒,坐在這凳子上等您。真太可怕……

柯羅特科夫躍入黑洞洞的前廳,又從那兒進入空蕩蕩的大廳,一塊天藍色的絨毛已磨光了的地毯鋪在這大廳裏。

在掛有“德日金”牌子的門口,柯羅特科夫猶豫了一下,隨後還是走了進去,置身於一個陳設舒適的辦公室,那裏擺著一張馬林果色的大桌子,牆上掛著一座掛鍾。矮小而肥胖的德日金從桌子後麵的彈簧椅上蹦了起來,翹著胡子大聲嗬叱道:

——住……住嘴!……——盡管柯羅特科夫壓根兒是什麽話這還沒說。

就在此刻,辦公室裏來了一個麵色蒼白夾著公文包的青年。德日金的臉上立刻爬滿笑嘻嘻的皺紋。

——啊—哈!——他甜美地喊道,——阿爾杜爾·阿爾杜雷奇,——請您接受我們的致敬。

——你給我聽著,德日金,——這青年以鏗鏘作響的嗓音開腔了,——你給普濟廖夫寫了封告密信,說什麽好像我在退休儲金會的財務上獨斷專行,還挪用了五月份的錢款?是你寫的嗎?回答我,你這卑鄙的惡棍。

——我?——德日金嘟噥起來,頓時妖術般地從凶神惡煞的德日金變成了和氣老實的德日金,——我呀,阿爾杜爾·季克塔杜雷奇……我,當然……您這是白白地……

——嘿,你呀,真是個惡棍。真是個惡棍。——青年一字一頓地罵道,直搖頭,揮起公文包,就朝德日金的耳朵上砸去,那響聲就像是把一塊簿餅甩進了碟子裏。

柯羅特科夫機械地呻吟了一聲,愣住了。

——你也一樣,任何一個敢管我的鬧事的混蛋,都會是這樣的下場。——那青年威脅道,臨別還衝著柯羅特科夫晃了晃那隻紅色的拳頭,這才走出去了。

大約有兩分鍾光景,辦公室裏籠罩著一片寂靜。隻聽見那枝形燭台上的垂飾由於什麽地方的卡車轟隆隆開過而被震得叮鐺作響。

——瞧,年輕人,——善良而受辱的德回金先是苦澀地冷笑了一聲,然後說道,——這就是對盡心盡力的犒賞。你睡不好,吃不好,喝不好,可結果總是一樣——賞你個耳光。也許,您也是幹這個來的?那有什麽……請抽德日金吧,抽吧。他這張臉看來是公家的。也許,您用手抽還嫌疼吧?那您就抄起這枝形燭台吧。

隻見德日金從寫字桌後麵誘人地伸出那胖乎乎的臉頰。什麽也不明白的柯羅特科夫冷冷地、靦腆地微笑了一下,抓起那燭台的腳,唰唰啪啪地就砸到德日金的腦袋上。血,從這家夥的鼻孔裏流了出來,滴到呢桌布上,他叫了一聲“救命”,經內室的那道後門逃走了。

——咕——咕!——隨著一聲歡快的叫聲,從牆上掛著的那座紐倫堡出品的彩色描花鳥屋掛鍾裏,跳出一隻布穀鳥。

——咕——咕——咕!——這布穀鳥叫著叫著,變成了一個禿腦袋,——我們可要記錄下來的,您怎麽毆打工作人員?

柯羅特科夫勃然大怒。他抄起燭台對那掛鍾就砸過去。那掛鍾報以吹哨一聲,濺出金指針的碎片,卡利索涅爾從掛鍾裏跳了出來,變成一隻掛有“發文員”牌子的白公雞,一下子就鑽進那道後門裏。就在此時,從內室的這道門後麵傳來德日金的號叫聲:——逮住他,逮住這強盜!——頓時,人們沉重的腳步聲從四麵八方飄來。柯羅特科夫一轉身,撒腿就逃。

十一、電影特技與無底深淵

胖子從樓梯口衝進電梯艙,拉上柵欄門,轟隆一聲下去了,而踏著那寬大的。多處被啃壞了的樓梯往下跑去的,首先便是胖子那頂黑色的高筒帽,緊隨其後的則是發文員白公雞,公雞後麵跟著的是枝形燭台,——那個緊貼白色尖腦袋上萬隻有一俄寸之遙而獨自飛行的燭台,接著是柯羅特科夫,手持左輪手槍的十六歲的小個子,還有幾個穿著釘上鞋掌的靴子踩得咚咚響的人。樓梯發出鋼片才有的那種叮鐺叮鐺的呻吟聲。各個樓梯口的那些門紛紛驚惶不安地砰砰關上了。

有人從頂樓上往下探出身子,兩手圍成喇叭喊道:

——哪個部門在搬家?把保險櫃都忘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下麵回答:

——有強盜!

柯羅特科夫趕上並超過了前麵的技形燭台與高筒帽,第一個跳進通到街上的那個巨大的門洞裏,吞下一大口灼熱的空氣,飛奔到街上。白公雞鑽到地底下去了,留下一股硫磺味,黑鬥篷被空氣吹得飄飄蕩蕩,就在柯羅特科夫身旁行走著,還拖著嗓門尖聲叫喊:

——有人毆打機關職工啦,同誌們!

柯羅特科夫一路闖過去,行人紛紛閃到一邊去,躲進門洞裏,短促的警笛聲此起彼伏。有人瘋狂地呼喊著,吆喚著,催狗追獵物,鋪天蓋地般地響起一片驚慌而嘎啞的尖叫聲:“攔住!”那些鐵窗簾一個接一個地放了下來,發出急促而刺耳的咣啷咣啷的響聲。一個被子坐在電車軌道上厲聲喊道:

——開戰啦!

此時槍聲就在柯羅特科夫背後響起,它們是那麽密集那麽歡快,猶如新年鬆樹上爆燃的響炮。子彈忽兒從側麵忽兒從頭頂上嗖嗖地飛掠而過。柯羅特科夫就像鐵匠鋪的風箱那樣發威吼叫,急急地奔向那個龐然大物——一座側麵臨街、正麵朝著小巷的十一層大廈。在那最靠邊的街角上,有一塊寫著“Restoranipivo”的玻璃招牌已閃出星狀的裂紋。一個上年紀的車夫,從馭手的座位上跳下,在馬路上坐下來,一臉倦容,開口道:

——真厲害呀!你們這是怎麽啦,老兄們,想必這是胡亂開槍?……

小巷裏跑出來一個人,這人試圖抓住柯羅特科夫上裝的下擺,那塊下擺當時也確實留在他手裏了。柯羅特科夫拐過街角,跑過了見俄丈闖進一個四麵都裝有鏡子的前廳裏。一個身穿飾有金絛帶和金紐扣的製服上裝的小男孩,趕緊從電梯裏跳出來,他哭了。——請上來坐吧,叔叔,上來坐!——他號叫著,——隻是別打我這孤兒!

柯羅特科夫鑽進那小盒子般的電梯艙,麵對著另一個柯羅特科夫在一個綠沙發上坐下來,他喘著粗氣,就像那落到了沙灘上的魚。小男孩嗚咽著,也跟著鑽進了電梯,關上門,一拉纜繩,電梯便往上駛去。此時在下麵,在前廳,已響起槍聲,玻璃門也旋轉起來。

電梯緩緩地、令人頭暈地往上駛去。小男孩平靜下來之後,一隻手擦鼻涕,另一隻手不住地拽動纜繩。

——是偷了人家的錢嗎,叔叔?——他盯著形容甚為狼狽的的柯羅特科夫,好奇地問道。

——我們在攻打……卡利索涅爾呢……——柯羅特科夫氣喘籲籲地回答說,——可他現在已轉入反攻了……

——你呀,叔叔,最好還是上頂樓去,那兒有彈子房,——小男孩提議道,——在那裏,在房頂上你可以躲過去的,隻要帶著毛瑟槍。

——那就上去吧……——柯羅特科夫同意了。

一分鍾之後,電梯平穩地停了下來,小男孩砰的一聲打開門,先是用鼻子抽抽氣,然後開口道:

——出來吧,叔叔,快到房頂上去吧。

柯羅特科夫一個箭步跳出來,朝四周看了看,留神諦聽起來。下麵,那越來越大的喧鬧聲浪直往上湧來,側麵——那骨製台球的撞擊聲正透過玻璃屏風向耳邊襲來,屏風後麵,閃現出幾張驚慌不安的麵孔。小男孩一抬腿就躥進電梯,關上門,往下沉去。

柯羅特科夫像鷹那樣掃視了一下陣地,猶豫了片刻,就高呼著戰鬥口號“前進”,衝進了彈子房。綠呢桌麵上那些光滑而銀鋥發亮的白色台球,球桌旁那些蒼白的麵孔,便—一閃現在他眼前。下麵很近的地方砰地響了一槍,回聲震耳欲聾,隨即不知什麽地方嘩啦啦響了一陣,那是玻璃碎裂聲,像是聽到信號似的,打球的人立刻扔下球杆,一個緊跟一個急急地衝向耳門,踏出一片咚咚的響聲。柯羅特科夫閃到一邊,在他們身後插上了門閂,哢嚓一聲又鎖上了樓梯通向彈子房的那道玻璃門,一眨眼的工夫,他就用彈子球把自己武裝了起來。幾秒鍾過後,玻璃門後的電梯旁冒出了第一個腦袋。一個彈子球從柯羅特科夫手裏飛出,帶著嗖嗖的哨聲擊穿玻璃,隻見那腦袋立刻便消失了。也就在那地方,隨著一團白光一閃,冒出了第二個腦袋,第三個腦袋。彈子球一個接一個地飛出去,屏風上的玻璃一塊接一塊地裂開來,一陣接一陣的彈子球撞擊聲響徹樓梯。回報這球聲的,是機關槍的怒號。噠噠噠的機槍聲就像那辛格牌縫紉機把整個大樓都震得顫抖起來了。玻璃與門框的上半部都被炸飛了,就像是被刀子切割了。掛牆的泥灰炸成了團團撲粉,鋪天蓋地般地籠罩著整個彈子房。

柯羅特科夫明白,陣地是守不住了。他雙手抱住腦袋,四處亂竄,衝向第三道玻璃牆連端了幾腳,牆外便是這巨型樓房那平坦的、鋪上瀝青的房頂。玻璃牆裂開了,碎玻璃一塊塊地撒落下來。柯羅特科夫冒著猛烈的彈雨成功地向房頂上扔去五堆彈子球。彈子球在瀝青上四處滾動,活像那些被砍下的腦袋。柯羅特種夫旋即跳了下去,他這一跳還正是及時,因為機關槍已開始朝下掃射,下半個門框整個兒都被打掉了。

投降吧!——隱隱約約地傳到他耳邊。

柯羅特科夫眼前展現出這樣一片風景:那就在頭頂上方的憔悴的太陽,蒼白的天空,那撲麵而來的輕風,那已經上凍的瀝青。從下麵,從房頂外麵,傳來的是這城市那躁動不安但已然模糊的喧囂;柯羅特科夫一個箭步

——被包圍了!——柯羅特科夫驚呼了一聲,——消防隊。

他彎下身子探過護牆,瞄準目標,一個接一個地扔出三隻球。這些球先是飛旋起來,劃出一道道弧線,然後砰砰地飛落下去。柯羅特科夫又抄起三隻球,再次爬上去,甩開胳膊扔了出去。隻見這些彈子球泛著閃閃的銀光掉落下去,變成黑球,隨後又閃了一下就消失不見了。柯羅特科夫似乎覺得,小甲蟲們在灑滿陽光的廣場上驚恐不安地奔跑起來。柯羅特科夫彎下腰去,想再撿起一份炮彈,但這一回他沒來得及,隨著好長的一陣玻璃碎裂時才有的那種劈劈啪啪的響聲,彈子房那被打破的牆上的窟窿裏冒出了一群人。他們像豌豆似的四散開來,紛紛跳上屋頂。躥出一頂頂灰色製服帽,灰色外套,而穿過頂部玻璃騰空飛出那身著綢服的小老頭。接著,玻璃牆完全坍塌,那個令人發怵的、臉刮得光溜溜的卡利索涅爾,手持老式火槍,腳踩旱冰鞋,凶神惡煞地滑行出來。

——投降吧!——前方,後方,上方紛紛傳來這叫喊,到處回響著這令人難受的,震耳欲聾的,像鍋一樣刺耳的低音。

——完了,——柯羅特科夫有氣無力地喊道,——完了。戰敗了。嗒——嗒——嗒!——他用嘴唇吹起了收兵號。

那股毅然赴死的勇氣湧上了他的心頭。柯羅特科夫緊緊抓住護牆的柱子,竭力平衡著身子,攀了上去,在那柱子上晃了一下,挺直身體,大喊了一聲:

——寧可死去也不受屈辱!

追捕者已經是近在咫尺。柯羅特科夫已經看見那些伸過來抓他的手,卡利索涅爾的嘴裏已經噴出一團火焰。陽光燦爛的無底深淵是那樣地在召喚著柯羅特科夫,他簡直喘不過氣來。隨著一聲令人心悸的、呼喚著勝利的叫喊。他縱身一跳,騰空而起。刹那間,他的呼吸被堵住了。他模糊地、非常模糊地看到,一個帶有許多黑窟窿的灰色物體,好像是由於爆炸而從他身旁向上飛去,接著,他非常清晰地看到,那個灰色的物體墜下去了,而他自己則向上升騰,飛向那個原來就在他頭頂上方的那條縫隙似的小巷裏。接著,便是那血紅的太陽在他的腦袋裏啪的一聲爆裂了,此外,他可是再也沒看到什麽囉,絕對沒看見。

19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