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傑克·倫敦+一塊牛排
湯姆·金用最後一小口麵包,揩幹淨最後一滴肉汁,然後放在嘴裏慢慢咀嚼,沉思著。當他從桌子邊站起來時,他明顯感到饑餓的壓迫感。然而隻有他一個人吃過東西。隔壁房間裏的兩個孩子早就被打發去睡覺了,為的是他們在睡夢中會忘記自己還沒有吃過晚飯。他妻子什麽也沒吃,默默坐著,用擔憂的目光注視著他。她是一個消瘦而憔悴的工人階級婦女,但是她臉上也不乏以前曾經漂亮過的痕跡。做肉汁用的麵粉是她向過道對麵的鄰居借來的。最後的兩個子兒花完了,用來買了麵包。
他坐在窗戶邊一張搖搖欲墜的椅子上,他的重量壓得椅子吱嘎亂響。他十分機械地把煙鬥放到嘴上,伸手插進上衣口袋。由於沒有煙葉,他意識到自己的行動,便皺起眉頭,怪自己健忘,同時把煙鬥放到一邊。他的動作慢慢吞吞很笨拙,好像承載著他肌肉沉甸甸的重量。他是一個體格健壯,感覺遲鈍的人,相貌平平。他的粗布衣服又舊又邋遢。他那雙鞋很久以前換了沉重的鞋底,現在破舊的鞋麵已快帶不起那麽重的鞋底了。他的棉衣襯衣,一件兩個先令的便宜貨,已露出磨破的領子和一些去不掉的油漆斑點。
但是,正是湯姆·金這張臉準確無誤地為他從事的職業做了廣告。這是一張典型的、職業的、拳擊手的臉;一張在拳擊台上混了多年的臉,這張臉上因此而形成並突現了那種鬥獸的一切標誌。這明顯是一張陰沉的麵孔,而且麵孔上的特點都瞞不過人們的眼睛,胡子刮得光光的。嘴唇走了樣,構成一張極為難看的嘴巴,就像是臉上的一道傷疤。他的下巴顯得好鬥,野蠻,笨重。他的眼睛轉動很慢,眼皮沉重,在緊鎖的濃眉底下幾乎毫無表情。他是真正的動物,眼睛是他身上最像動物的特征所在。它們昏昏欲睡,像獅子的眼睛似的——一對鬥獸的眼睛。他的頭發剪得很短,頭發根順著額頭的方向斜著塌下去;他腦袋上隆起的每一個包,都更顯露出了他的麵容極惡的樣子;他的鼻子被無數次打擊後,斷過兩次了,弄成各種各樣的模樣,他的耳朵像菜花一樣,永遠是腫的,已經走了樣,有它原來的兩倍那麽大。這些東西使他的裝飾顯得很齊全,同時,他的胡子雖然剛剛刮過,卻長在皮膚裏麵,使他臉上帶有一種藍黑色彩。
總之,這是一張在小黑巷子裏或偏僻地方叫人害怕的人的臉。然而,湯姆·金不是罪犯,也沒有做過犯法的事情。除了通常的職業性打鬥之外,他沒有傷過任何人。人們也從來沒聽說過他跟別人吵過架。他是一個職業拳擊家,他所有好鬥的野蠻行為,都是留在拳擊場上出現時用的。在拳擊場以外,他是一個行動緩慢,性格隨和的人。在他年輕富有時,他對人太大手大腳,沒給他自己帶來好處。他不記恨,沒有敵人。打拳是他的一番事業。在拳擊台上,他把人打傷、打殘,甚至打死,但是不含惡意。這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生意經。觀眾們聚集到一起,花錢看人和人互相擊倒對方的場麵。優勝者在金錢方麵拿大頭。二十年前,湯姆·金麵對沃魯木路·高傑的時候,他知道高傑的下巴在紐卡斯爾的一場比賽中被打環,才剛治好了四個月。他就利用那個下巴,在第九個回合再次把它打壞,這不是因為他對高傑懷有惡意,而是因為這是擊敗高傑,贏取大錢的最可靠的方法。高傑也不因此而對他懷有惡意。比賽就是這麽回事,他們倆都知道是為比賽才來打拳的。
湯姆·金從來不健談,他就坐在窗戶邊上,沉默寡言,注視著自己的雙手。他的手又大又腫,手背上青筋暴起。一看那被打碎、打壞、打變形的指關節,就知道它們是用來派什麽用場的。他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人的生命就是他動脈的生命,可是他很清楚那些粗大暴突青筋的意義。他的心髒以最高的壓力往血管裏輸送了太多的血液。血管不中用了。他撐壞了它們的彈性,隨著它們的擴張,他的耐力也喪失了。他現在動輒疲憊不堪。他再也不能迅速打上二十個回合了,竭盡全力地打呀,打呀,打呀,從一次鑼聲到另一次鑼聲,一次比一次更凶猛的對擊,被人擊倒在拳擊台的圍繩上,又反過來把對手擊倒在圍繩上,在最後的第二十個回合中進行最凶猛、最快速的對擊,全場觀眾都站起來狂呼,他自己則衝、擊、躲閃,雨點般地出拳,也被對方的拳頭雨點般地回擊,這時他的心髒總是忠實地把洶湧澎湃的鮮血輸送到適當的血管裏。那些血管雖然當時腫脹起來,但總是又會縮回去,盡管木是完全縮回去——開始時是不知不覺地,但每一次都比原先大了一點。他盯著這些血管和打壞的指關節,一時間看到了這雙手在綽號“威爾士凶神”的本尼·瓊斯的腦袋上打碎第一個指關節以前的青春魅力。
他又開始感到饑餓。
“天哪!難道我就吃不到一塊牛排嗎?”他大聲喃喃地說,同時握緊他那巨大的拳頭,發出一句被窒息的詛咒。
“我到柏克和索利兩家都去試過了,”他妻子有點抱歉地說。
“他們不肯嗎?”他問。
“少半個小錢也不行。柏克說——”她支支吾吾地說。
“說下去!他說什麽?”
“他說,他認為桑德爾今晚將打敗你,還說你欠他的賬實際上已相當不少了。”
湯姆·金哼了一聲,但是沒有回答。他正一心想著他年輕時養的那條叭喇狗,他不斷喂牛排給它吃。那時候,柏克就是賒給他一千塊牛排也是肯的。但是,時過境遷。湯姆·金老了,在二流俱樂部打拳的老頭子們是不可能指望商人們給他們賒賬的。
他早晨起來就渴望吃一塊牛排,這種渴望並沒有減少。這次打拳,他事先沒有進行很好的訓練。這是澳大利亞的大旱之年,時勢很難,甚至最不正規的工作都難以找到。他沒有陪他練拳的人,他吃的飯不是最好的,也不夠吃。什麽時候能找到什麽非熟練工種的工作,他就幹上幾天。他一大早在陶門公園周圍跑步,來練練他的腿。但是,沒有陪練夥伴來進行訓練,又有一個老婆、兩個小孩要養活,這是很難的。在他和桑德爾比拳的時候,商人們才稍稍放寬了一點給他的賒賬機會。快樂俱樂部的秘書已經預付給他三金鎊錢——這是輸家可以得到的錢數——他拒絕多給。他時常設法從老朋友那裏借到幾個小錢,要幣是正趕上大旱之年,老朋友們本來會多借給他一點的,可他們現在自顧不暇。不——掩蓋事實是沒有用的——他的訓練是不夠令人滿意的。他本應該吃得更好,無牽無掛。此外,對於一個四十歲的人來說,要他進入競技狀態就比他在二十歲時更困難。
“什麽時候啦,麗茜?”他問。
他妻子到過道對麵去問了一下,然後回來。
“八點差一刻。”
“幾分鍾以後他們就要開始第一場比賽了,”他說。“隻不過是選拔賽。然後是迪勒·威爾斯和格列德雷的四回合拳擊賽,以及‘星光’和某個當水手的家夥的十回合比賽。一個多小時以後我才上場。”
又沉默了十分鍾之後,他站起身。
“說實在的,麗茜,我沒有好好進行訓練。”
他伸手取他的帽子,然後朝門口走去。他沒有表示要吻她——他出去時從不這樣做——可是今天晚上她卻敢於親吻他,她伸出胳膊擁抱他,迫使他彎下腰來湊近她的臉。在這個男人的魁梧身材麵前,她顯得非常矮小。
“祝你好運,湯姆,”她說。“你一定得打敗他。”
“對,我一定得打敗他,”他重複了一遍說。“反正非如此不可了。我一定得打敗他。”
他試圖笑得很開心,而她卻跟他貼得更緊了。他越過她的肩頭環視空空如也的房間。這就是他在世上擁有的一切:過期的房租,她和孩子們。他要離開這一切,到外麵黑夜裏夫為他的老伴和小家夥們掙點肉來吃——並不是像現代工人那樣去幹機器旁的苦差事,而是以古老、原始、堂皇、動物般的方式,用戰鬥來爭取。
“我一定得打敗他,”他重複著,這次聲音中略帶幾分絕望。“如果贏了,那就有三十金鎊——我就可以付清全部的欠賬,還可以剩下一大筆錢。如果輸了,我就什麽也得不到——甚至坐車回家用的一個小錢都不會給我。那位秘書已經把輸家應得的那一份全部給了我。再見,老太婆。贏了的話,我馬上就回家。”
“我等著你,”她朝他喊。
到快樂俱樂部,有足足兩英裏路。他一邊朝前走,一邊回想起他的鼎盛時期——他曾經是新南威爾士的重量級冠軍——他常坐馬車去打拳,而且常有某個在他身上押大注的人會為他付車費,與他同坐一輛車。還有湯米·彭斯和那個美國人傑克·約翰遜——他們都坐著汽車東跑西顛。而現在他卻隻好走著去!而且,誰都知道,比賽之前辛辛苦苦走兩英裏路絕非是好事,他是一個老家夥了,而人世變遷對老人不利。現在他除了做熟練工種的工作,別的什麽都不會幹。即使是這樣,他的破鼻子和腫耳朵也還在跟他作對。他真希望自己當初學一門手藝,從長遠看,這樣會更好一些,但是從來沒有人告訴他,而他的內心深處知道,即使有人告訴他,他也不會聽的。當時的生活太輕鬆了,大把大把的錢——激烈而榮耀的戰鬥——兩次戰鬥的間歇是一段閑遊的時間——一大幫急於拍馬屁的人總是緊隨其後,拍拍他的背,握握他的手,那些闊少們也都樂於為他買一杯飲料來換取五分鍾的談話特權——那種場麵真是很有麵子:全場觀眾狂呼起來,他打出旋風般的拳法收場,裁判宣布:“湯姆·金獲勝!”第二天他的名字就刊登在體育欄裏。
那真是鼎盛時期!但是現在,他以他那種緩慢地反複思考的方式弄明白了,他所打敗的,都是老家夥。他是上升中的青年;他們是沒落中的老年人。難怪事情這麽容易——他們血管腫脹,指關節已打壞,由於他們已經進行過的長期拳擊比賽,他們的疲乏到了骨子裏麵。他想起那一次在拉希一卡特斯灣,他在第十八個回合把老斯托舍·比爾擊倒,事後老比爾如何在更衣室裏像小孩一樣哭泣。也許老比爾的房租過了期;也許他家裏有老婆孩子;也許就在比賽那一天,比爾饑餓地渴望吃一塊牛排。比爾鬥得凶猛,也受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懲罰。現在,他自己經曆了磨難以後,終於明白,斯托舍·比爾比起不過是為了榮耀和來得容易的金錢而戰的青年湯姆·金來說,是在為更大的賭注而戰。怪不得斯托舍·比爾後來要在更衣室裏哭泣呢!
總之,一個人原本隻能打那麽多次。這是這種比賽的鐵的法則。一個人也許可以苦戰一百次,另一個人也許隻可以戰二十次;根據每一個人的體格和素質,各人都可以打一定的次數,當他打完這些次數的時候,他就完了。是的,他自己已經比其他大多數人打了更多的次數,他所打過的令人精疲力竭的苦戰已遠遠超過了他應有的份額——這種苦戰把心髒和肺運轉到快要爆破的程度,使動脈失去彈性,使年輕人靈活柔軟的肌肉結成硬塊,消耗神經和精力,並且由於過度用勁和過分使用耐力,使頭腦和筋骨都疲憊不堪。是的,他比他們所有人都幹得更好,他的老搭檔一個也不剩了。他是老家夥中的最後一個。他目睹他們一個個完蛋,而他還參與了其中某些人的完蛋過程。
他們試著讓他來對付老家夥,他一個又一個地擊倒了他們——當他們像老斯托舍·比爾那樣在更衣室裏哭泣的時候,他卻笑了起來。而現在,他成了老家夥,他們試著讓年輕人來對付他。於是就來了個叫桑德爾的家夥。他來自新西蘭,在那裏有最高記錄。可是在澳大利亞沒有人了解他的情況,於是就讓他和老湯姆·金對打。如果桑德爾幹得出色,他就會和更好的人對打,贏取更多的獎金;這就取決於他能否打得凶猛。他靠這場比賽可以贏得一切——金錢、榮譽、前程;湯姆·金是阻礙他獲取名利的擋道者,是拳擊場上連遭痛擊的出氣筒,一個頭發斑白的老家夥。他除了那三十鎊錢贏來以後可以付給房東和商店,沒有什麽別的東西好贏取。正當湯姆·金這樣陷入沉思的時候,他感覺遲鈍的視覺中出現了青年人的外形:榮耀的青年人,趾高氣揚,不可一世,肌肉柔韌,絲一般的皮膚,從來不知疲倦、不會衰竭的心肺,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量。是,青年人就是複仇神。青年人毀掉了老家夥,可是卻沒有想到,這樣做也毀掉了他們自己。他們的動脈被擴張,他們的指關節被打碎,最後也輪到他們自己被青年人摧毀。因為青年人永遠年輕,隻有老年人才變老。
他在卡斯爾雷街往左拐彎,朝前走過三個街區才到快樂俱樂部。一群聚在門外的無賴少年恭恭敬敬地給他讓出一條路,他聽見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就是他!那就是湯姆·金!”
進門後,他在去更衣室的路上碰見了那位俱樂部秘書,一個目光銳利、一股精明相的年輕人,他跟他握了手。
“你感覺怎麽樣,湯姆?”他問。
“非常健康,”金回答,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在撒謊,如果要是他有一個金鎊的話,他就會當場用它來買一塊上好牛排吃的。
等到他從更衣室裏出來,他的助手跟著他,他沿著過道朝大廳中央的拳擊台走去的時候,正在等候的觀眾立刻爆發出一片歡迎和歡呼聲。他向左右兩邊的觀眾還禮,盡管隻有很少幾張麵孔是他所認識的。這些麵孔大多屬於青年人,當他在拳擊台上贏得最初幾次殊榮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出生哩。他輕快地
雄心勃勃的年輕重量級拳擊手一個接一個地爬到台上,由裁判給觀眾作介紹。裁判還宣布了他們提出的挑戰的人。
“年輕的普隆托,”鮑爾宣布說,“北悉尼人,他願意提出挑戰,賭贏家外加五十鎊。”
觀眾歡呼起來。當桑德爾本人
年輕的普隆托走進一個角落,然後又到另一個角落,同決賽者握手,然後跳離拳擊台。挑戰繼續進行。青年人總在不斷鑽過繩子——無名的,然而不知滿足的年輕人,他們向大家高呼著,說是憑著力量和技巧,他們要和贏家一比高低。幾年前,在他自己所向無敵的黃金時代,湯姆·金也許會對這些預選賽感到又好笑,又討厭。可是現在他卻看了迷似地坐在那裏,無法擺脫他眼睛裏的青年人幻像。總是這些青年人在拳擊比賽中占上風,他們
湯姆·金朝記者席望去,向《運動員報》的摩根和《裁判員報》的柯貝特點點頭。然後他伸出手,由桑德爾的一名助手嚴格檢查了纏在他指關節上的帶子,並在他的嚴密監視下,由他自己的助手錫德·沙利文和查理·貝茨給他戴上拳套,並把它們係緊。他自己的一個助手則在桑德爾的那個角落,行使同樣的使命。桑德爾的長褲被拽掉,他站起來的時候,他的套頭衫被從他頭上剝下來。湯姆·金望過去,看到了青年人的具體體現者,厚實的胸脯,強健的筋骨,肌肉在緞子似的白皮膚下像活的東西一般滑來滑去,全身充滿著生命的活力。湯姆·金知道,這樣的生命還沒有在長期搏擊中,從疼痛的毛孔裏滲盡其朝氣,青年人經曆了這樣的搏擊,就要付出代價,當他從這裏走出去的時候,就不會像進來時那麽年輕了。
兩人相互走上前去迎戰。鑼聲一響,助手們就啪啪地折起折疊椅,爬到拳擊台外麵去了。他們倆握握手,拿出戰鬥的架勢。立刻,桑德爾像一部鋼鐵和彈簧組成的機械,一觸即可發動,然後他來回運動,一個左拳,打在湯姆眼睛上,一個右拳,打在他肋骨上,一下閃開反擊,一下輕輕跳開,又咄咄逼人地跳回來。他敏捷、機靈,這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表演,全場觀眾大呼小叫地表示滿意,但是湯姆沒有眼花繚亂。他已身經百戰,遇到的年輕小夥也太多了。他懂得這一下下打擊是怎麽回事——過於迅猛、過於靈巧,反倒不危險了。顯然桑德爾從一開始就想打速決戰,這是意料之中的。這是青年人的方式,鋒芒畢露,猛衝猛打,瘋狂地竭盡自己全部的輝煌和優越性,用其年少氣盛的力量和欲望來壓倒對方。
桑德爾來來回回,一會這兒,一會那兒,滿場子到處跑。步履輕巧,心情急迫,活脫就是一個雪白肌膚和強健筋肉構成的奇跡,形成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攻擊器械,像一隻一個動作又一個動作,做完了上千個動作的飛梭那樣滑動、跳躍,所有的動作都集中在一個目標上,就是要摧毀湯姆·金,因為湯姆·金是阻礙他發跡的障礙物。湯姆·金耐心地忍受著。他懂得他這一行,也懂得青年人,盡管他已不再是青年人了。他的想法是,要等對方喪失了一部分力氣之後再采取行動。他暗自齜牙一笑,一邊故意躲閃一下,讓頭頂上挨了重重的一擊。這是惡毒的一招,可是按照拳擊比賽的規則卻十分公平。一個人應該注意愛護自己的指關節,如果他堅持要打對方的頭頂.那麽他這樣做是要自己冒危險的。金本可以頭躲得低一點,讓那一擊峻地一聲從頭上無害地打過去的,但是他想起他自己早年的拳擊,想起他如何在威爾士凶神腦袋上打碎了他的第一個指關節。隻是他現在是遵守規則的。可他那一閃報銷了桑德爾的一個指關節。倒不是桑德爾現在就會很在意這個問題。他會繼續打下去,毫不介意,整場拳擊他都會一如既往地拚命。不過以後長時間的角逐戰開始時,他就會遺憾那個指關節,回想起他如何在湯姆·金的腦袋上打碎了它。
第一回合全是桑德爾的天下,他那旋風式的猛攻速度博得全場歡呼。他以排山倒海的猛擊壓倒了金,金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他沒有出過一次拳,隻是遮掩、阻擋和閃避,滿足於抱住對方,免遭痛擊。偶爾他佯攻一下,在猛擊的拳頭分量落下去時搖晃腦袋。他遲鈍地移動著,從不蹦來跳去,或浪費一點點力量。桑德爾得把青年人的泡沫發盡了,謹慎的老年人才敢還擊。金的全部動作都是慢慢騰騰的、有條不紊的,他眼皮笨重、緩慢地移動著眼睛,給他一副半睡半醒、頭昏眼花的樣子。可這是一雙能看到一切的眼睛,在他整個二十多年的拳擊生涯中,這雙眼睛已訓練得能無所不見。這雙眼睛在迎麵過來的一拳麵前,不會眨一下,動一下,卻能冷靜地觀測出拳的距離。
第一回合結束時,他坐在他的角落裏休息了一分鍾。他伸開雙腿,仰麵躺下,胳膊搭在成直角的繩子上,當他大口吸入助手們用毛巾扇過來的空氣時,他的胸和小腹明顯地一起一伏。他閉著眼睛聽全場呼喊的聲音:“你為什麽不打,湯姆?”許多人大喊。“你並不害怕他,是吧?”
“肌肉發硬了,”他聽到前排座上一個人評論說。“他無法動得更快。我在桑德爾身上押雙倍的注,按金鎊算。”
鑼聲響了,兩人從各自的角落走出來,向前迎戰。桑德爾朝前走了足有兩人距離的四分之三光景,急於重新開戰;可是金滿足於少走幾步。這符合他節省精力的方針。他沒有很好訓練,又沒有吃飽,每一步都事關重大。此外,他已經走了兩英裏才來到拳擊台的跟前。這一回合是對前一回合的重演,桑德爾像旋風一般地進攻,觀眾都憤怒質問湯姆為什麽不打。他隻是樣攻和出幾下緩慢的拳,根本不起什麽作用,隻能阻擋、拖延、扭抱,別的什麽也不幹。桑德爾想要加快節奏,可湯姆很聰明,不予理睬。他咧嘴一笑,那張在拳擊場上打壞了的臉上,帶有某種若有所思的悲愴。他帶著隻有老年人才有的謹慎戒備,繼續保存實力。桑德爾是青年人,他以青年人那種不惜大量揮霍的態度揮霍著他的力量。湯姆是屬於拳擊場上的老將一類的人物,有著長期的苦戰培養出來的智慧。他以冷靜的目光和頭腦注視著,動作緩慢,等著桑德爾把青年人的泡沫發完。對於大多數旁觀者來說,似乎湯姆已毫無希望地比他的對手差得老遠,所以他們發表看法,提議押三倍的注在桑德爾身上。但是有那麽幾個人,他們了解舊時的金,就接受了他們認為容易贏錢的賭博。
第三回合開始時一如既往,一麵倒,桑德爾主動進攻,拚命痛擊。半分鍾以後,桑德爾過於自信,露出了一個空擋,金的眼睛和右臂在這一刹那之間像閃電一樣閑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打擊——一個鉤拳,把胳膊扭成拱形,使這一拳打得紮紮實實,同時把轉動了半圈身子的所有分量都加在了這一擊上。這就像一頭似乎睡著的獅子,突然閃電般地伸出了它的爪子。桑德爾的下巴一邊挨了這麽一下,像閹牛似地倒了下去。觀眾們張大嘴,大為吃驚地發出喝彩。這家夥畢竟沒有肌肉發硬,他可以像一把作錘一樣飛出一拳。
桑德爾哆嗦著。他翻過身,打算站起來,可是他的助手們尖叫著阻止了他,讓他等著計數。他單膝跪著,準備起來,同時等著俯身朝他站著的裁判大聲衝他耳朵裏數數。數到九的時候,他站了起來,擺開迎戰的架勢,這時,麵對著他的湯姆懊悔起來,這一拳要是離桑德爾的下巴尖再近一英寸就好了。那樣就能把他打昏過去,他就可以拿著三十鎊錢回家去見老婆孩子了。
這一回合一直繼續到規定的三分鍾的終了。桑德爾第一次尊敬起他的對手來,而金則仍然動作緩慢,眼睛昏昏欲睡。金看到他的助手們蹲在外麵,準備越過繩子跳進來,感到是一種警告,就把戰鬥朝他自己那一角引去。鑼聲一響,他立即就坐到那張正等著他的凳子上,而桑德爾還得走完正方形拳擊台對角線的距離,回到他自己的角落裏。這是一件小事,不過許多小事積在一起就舉足輕重了。桑德爾不得不多走那許多步,消耗許多精力,而且要在這寶貴的一分鍾休息時間裏喪失不少秒鍾。在每一回合開始時,金都是緩悠悠地走出他的角落,迫使他的對手走更長的距離。每一回合結束時,金都操縱著戰鬥進入他自己的角落,這樣他就可以立即坐下。
又是兩個回合過去了,金節省著力氣,桑德爾卻大量地浪費。桑德爾迫使他打速決戰的嚐試搞得他很不舒服,因為雨點般打在他身上的無數打擊,有相當一部分都擊中了要害。而金還是堅持他頑固的慢條斯理,盡管那年輕的魯莽漢急切地要求他加入戰鬥。在第六回合中,桑德爾又一次不注意,湯姆·金的可怕右拳再次閃電般飛起,擊在桑德爾下巴上,桑德爾又等數到九才爬起來。
到第七個回合的時候,桑德爾的身體狀況已經不行了,他平靜下來,接受了他已認識到的事實:這是他經曆中最艱難的一場戰鬥。湯姆·金是個老家夥,但卻是比他曾遭遇過的任何人都更強的老家夥——一個從木頭腦發熱,善於防衛的老家夥,他的打擊力有著一根節杖的分量,能左右開弓,擊倒對方。盡管如此,湯姆·金經常不敢打擊。他從來沒有忘記他那被打壞的指關節。他知道,他要讓指關節能堅持到戰鬥結束,就必須每一擊都擊中要害。當他坐在他的角落裏,朝他對手看去的時候,他想到了一個念頭,這就是,如果把他的智慧和桑德爾的青春加在一起的話,就可構成一個世界重量級冠軍了。可是問題在這裏,桑德爾決不會成為世界冠軍。他缺少智慧,他得到智慧的惟一方法是以青春來換取;而當他有了智慧時,青春也就消耗盡了。
金利用他所知道的一切有利條件。他從來不錯過一次扭抱的機會,在多數扭抱時,他都是用肩膀硬綁綁地撞擊對方的肋骨。按照拳擊場上的看法,就造成的損傷而言,用肩膀撞擊和用拳猛擊都是一樣的,可是就力量消耗而言,前者就要好得多。而且在扭抱中,金總是將自己的重量壓在對方身上,不願意鬆開。這就迫使裁判來幹預,把他們拉開,而且總是在不懂得休息的桑德爾的幫助之下。他忍不住要使用他那揮舞著的出色雙臂和扭動著的肌肉。桑德爾當對方衝過來同他扭抱,用肩膀撞擊他的肋骨,把頭靠在左臂底下時,幾乎總是揮起右拳,從自己背後去打那張突出在外麵的臉。這是很聰明的一擊,博得觀眾的讚賞,但是這一拳卻並不危險,因此,也就是浪費了那麽多的力氣。可是桑德爾不知疲倦,也沒有節製,湯姆·金隻是咧著嘴笑,頑固地忍受著。
桑德爾開始用右拳猛擊對方身體,這表麵上看來好像金挨了無數拳頭,可隻有經常光顧拳擊場的人才很欣賞湯姆·金在對方拳頭打過來之前,用左拳套靈巧地碰一下對方雙頭肌的做法。確實,每一次對方都打中他了;但是每一次就因為在雙頭肌上那一碰,打擊的力度被削減。在第九回合中,一分鍾內有三次,湯姆的右手鉤拳擊中了對方的下巴;桑德爾那樣沉甸甸的身體,三次都被打倒在墊子上。每次他都休息了他允許休息的九秒鍾才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然而仍然很強壯。他在速度上已經慢得多了,但他浪費的力氣也少了。他打得很殘酷;但是他繼續汲取他的主要財富,即他的青春。金的主要財富是經驗。由於他精力減退,體力下降,他就用狡猾來加以替代,以產生於長期拚搏的智慧和對力量的謹慎積蓄來加以替代。他不僅懂得決不能做多餘的動作,而且他也學會誘使對方把力量浪費掉。他一次次地用手、腳,身體的佯攻動作,誘騙對方跳回去,躲閃,或反擊。金自己休息;可是他決不允許桑德爾休息。這是老年人的戰略。
第十個回合剛打不久,金就開始用左直拳打擊對方的臉部,來攔阻對方的猛衝,桑德爾則變得很謹慎,他作出的反應是收回左臂,然後避開對方打擊,用右臂打出一個晃動的鉤拳,朝對方腦袋的一邊飛過去。這一拳打得太高,沒有收到致命的效果;但是它剛落下來的時候,金知道過去那種熟悉的無意識的黑色麵紗正降落在他的心頭。在那一刹那間,或者說,在那最最短的一刹那間,他停下了。就在這一刻裏,他看見他的對手躲出了他的視野,背景上那些觀看的白色麵孔也不見了;這一刻之後,他又重新看見他的對手和背景上的那些麵孔。就好像他睡著了一段時間,剛剛重新睜開眼睛,而那段無意識的間隙實在是太短太短了,他還沒有時間來得及倒下。觀眾看見他搖晃了一下,膝蓋一彎,然後又看見他恢複過來,看見他把下巴更深地藏入左肩的隱蔽處。
桑德爾重複了幾次這樣的打擊,讓金一直處於半暈眩的狀態,然後金想出了他的防守方法,這也是一種反擊。他假裝用左拳進攻,同時朝後退半步,使足右拳的全部力量打上鉤拳。這一拳在時間上算得如此精確,以致它落下時正好在桑德爾的臉上打個正中,桑德爾被打得兩腳騰空,飛了起來,他編成一團朝後仰,頭和肩先著地,撞在墊子上。金像這樣成功地打了兩回,然後他就放開手錘打對方,把對方逼到了繩子邊上。他不給桑德爾休息的機會,也不讓他振作起來,隻顧一拳又一拳地給對方粉碎性的打擊,直至全場起立,空氣中充滿著不斷的吼叫和喝彩。但是桑德爾的力氣和耐力很了不起,他繼續站立著。被擊倒看來是毫無疑義的了,一個警官看到這樣可怕的惡打,嚇壞了,在拳擊台旁邊站起來,想製止這場搏鬥。這一回合結束的鑼聲敲響,桑德爾搖搖晃晃地回到他的角落,一邊還向警官聲明他很健康強壯。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向後跳了兩下,那個警官就此放手不管了。
湯姆·金靠在他的角落裏,呼吸急促,感到很失望。如果這場拳賽被製止了,那麽裁判就會不得不判定他得分,錢也就歸他了。他不像桑德爾,不是為了榮譽和前程而戰,他隻是為了那三十金鎊。現在桑德爾在那休息的一分鍾裏就會恢複過來。
青年人總有辦法——這句話在金的心頭閃過,他想起他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是他打垮斯托舍·比爾的那天夜裏。比賽結束後,一個家夥給他買了一瓶飲料,拍著他的肩膀,對他說出了這句話。青年人總有辦法!那家夥說得對。在很久以前的那天夜裏,他是青年人。而今天夜裏,青年人卻坐在他對麵的角落裏。至於他自己,他現在已戰鬥了半個小時,他是個老頭子了。如果他像桑德爾那樣拚搏,他連十五分鍾也維持不了。可關鍵是,他的力氣恢複不過來。那些突出的動脈,那顆痛苦的心髒使他無法在兩個回合之間的間隙中積聚力量。他身上一開始就沒有足夠的力量了。他身子底下的腿很沉重,正開始抽搐。他本不應該走那兩英裏路到拳擊場的。還有那塊他那天早上一起來就渴望吃的上牛排。對拒絕給他賒賬的屠夫們,他心中升起一股可怕而強烈的仇恨之火。沒有吃飽肚子就叫一個老漢去進行拳擊比賽,真是太難為老漢了。而一塊牛排隻是如此微不足道的東西,最多值幾便士,而對他來說,卻意味著三十個金鎊。
第十一回合的鑼聲敲響之後,桑德爾衝上前去,炫耀他實際上並不擁有的新鮮活力。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不過是一種像拳擊本身一樣古老的虛張聲勢。他以扭抱來保護自己,然後他鬆開手,讓桑德爾擺開陣式。這是金所希望的。他以左手佯攻,引得桑德爾低頭躲閃,然後退後半步,全力以上鉤拳打在對方臉上,把桑德爾打倒在墊子上。在那以後,他從未讓他休息,自己接受打擊,但是他打中的次數要多得多,他把桑德爾打到繩子上,把鉤拳和各種各樣方式的拳打到他身上,對方扭抱,他就掙脫出來,或者打得他無法扭抱,每當桑德爾要倒下去的時候,他就用向上打一拳來穩住他,馬上又用粉碎性的一拳,把他打到繩子上,使他無法倒下。
這時候,全場都瘋狂了,成了他的天下,幾乎每一個人的聲音都在喊:“使勁打,湯姆!”“打垮他!打垮他!”“你已經打敗他了,湯姆!你贏了!”這將是旋風般的終場。拳擊台周圍的觀眾出了錢想看的,就是這個。
半個小時以來一直保存著實力的湯姆·金,現在把他自己知道身上所擁有的力氣大量使出來。這是他的一個機會——要麽現在,要麽徹底完蛋。他的力量消耗得很快,他的希望是,在最後一點力量用盡之前,他能把對**得最終爬不起來。他一邊凶狠打擊,一邊步步進逼,冷靜地估計地打擊的分量和造成損傷的程度,這時他明白了桑德爾是一個多麽難於打垮的人。他的精力和耐力大到了極點,這是青年人純粹的精力和耐力。桑德爾無疑是一個有出息的人。他是天生的拳擊手。隻有用這樣堅韌的材料,才能製造出成功的鬥士。
桑德爾站不穩了,搖搖晃晃的,但是湯姆的腿在抽搐,他的指關節也痛了起來。然而他鐵了心腸,要打出凶猛的打擊,可每一下打擊都給他自己備受折磨的雙手帶來痛苦。雖然他現在實際上沒有挨打,可是他卻像對方一樣迅速衰弱下去。他的打擊都擊中要害,可是在這些打擊的背後不再有那種分量支撐著它們。每一次打擊都是意誌的拚命努力的結果。他的腿像鉛一樣笨重,已明顯看得出是拖著走路的;而桑德爾的支持者看到這樣的征兆便興高采烈,開始大喊著給桑德爾加油。
金被刺激得爆發了一股力景。他連續打了兩舉——一次左拳,打得稍微高了一點,打在心口上,右拳橫擊在下巴上。這兩拳並不重,可是桑德爾已經頭昏眼花,虛弱得太厲害了,他倒下躺在地上哆嗦。裁判站在他旁邊,對著他的耳朵大喊那生死攸關的秒數。如果在喊出第十秒之前他還站不起來,他就算輸了。全場觀眾鴉雀無聲地站著。金靠著兩條顫抖的腿支撐住身體。一種要命的眩暈侵襲著他,在他眼前,一片臉的海洋在波瀾起伏,而傳到他耳朵裏的裁判數數的聲音,則好像來自遙遠的地方。可他認定勝利是自己的了,要一個挨了這麽沉重打擊的人站起來是不可能的。
隻有青年人能站起來,而桑德爾站起來了。在第四秒的時候,他翻了個身,讓臉部朝下,盲目地摸索著圍著拳擊台的繩子。數到第七秒的時候,他把自己拽起來,成了單膝著地的姿勢,就這樣他一麵休息,一麵昏昏沉沉地在肩膀上晃動著他的腦袋。當裁判喊出“九!”的時候,桑德爾已經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了,擺出一副真正的招架姿勢,左臂護在臉部周圍,右臂護住腹部。就這樣把要害部位護住以後,他馬上就蹣跚著朝金的方向衝去,希望能扭抱住他,以爭取更多的時間。
在桑德爾站起來的那一瞬間,金就攻擊他,但是他打出去的兩拳都給對方招架的胳膊擋住了。接下來,桑德爾就跟他扭抱在一起,拚命抓住不放,這時裁判竭力想把他們倆拽開。金幫著把自己掙脫開來。他知道青年恢複體力的速度是很快的,他也知道,隻要他阻止桑德爾恢複體力,桑德爾就輸定了。隻要結結實實地猛打一拳就行。桑德爾是輸定了,無疑是輸定了。他已經在戰略戰術上戰勝了他,在實際戰鬥中戰勝了他,在得分上超過了他。桑德爾踉踉蹌蹌地從扭抱中脫開身子,是否失敗隻在毫厘之間。隻要打出一個好拳,就能把他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湯姆·金在痛苦的一閃念之中,想起了那塊牛排,多麽希望他能有這麽一塊牛排來支撐他必須打的那必要的一擊啊!他奮力打出了那一擊,但是它不夠重,也不夠急。桑德爾搖晃了一下,可沒有倒下,他踉蹌著退回到繩子邊,支撐住了自己。金蹣跚地跟過去,帶著要肢解的痛苦,打出了另外一擊。但是他的身體背叛了他。他留下的隻是一種戰鬥的意識,由於精疲力竭,這種意識也變得朦朦朧朧,在雲裏霧中了。瞄準下巴打去的一擊,結果卻打在肩膀上。他想的是要打得高一點的,可是疲勞的肌肉已不聽使喚了。而且,由於這一擊的碰撞作用,他自己倒踉踉蹌蹌地退回來,差點跌倒。他又努力爭取了一次。這一次,他那一擊完全沒有擊中,而且由於極端虛弱,他倒下來,靠在桑德爾身上,扭抱著他,使自己免於倒在地上。
金沒有嚐試掙脫開身子,他已經竭盡全力,他完了。青年人總有辦法。即使在扭抱中,他也能感覺到桑德爾體力上比他強大起來。當裁判將他們分開時,就在他眼前,他看到了青年人體力的恢複。桑德爾的體力一刻比一刻變得強壯起來。他打出來的拳,一開始還是軟綿綿的,不起作用,卻變得硬實、準確起來。湯姆·金的昏花眼睛看見那戴拳套的拳頭衝著自己的下巴打來,他想舉起胳膊來阻擋。但是他在危險麵前已力不從心;他的胳膊太沉重了,上麵就好像壓了一百多磅重的鉛一樣,它已經舉不起來了,他拚命想用他心靈的力量抬起它來,然後那戴拳套的拳頭擊中了要害,他隻感到猛地一下,就像一個電火花。同時,黑色的紗幕籠罩了他。
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在他自己的角落裏,他聽到觀眾的叫喊就像邦迪海濱的海浪咆哮一般。一塊濕海綿壓在他的腦後,錫德·沙利文正在往他臉上和胸口噴冷水,讓他清醒。他的拳套已經取下,桑德爾俯身向著他,正同他握手。他對把他打垮的那個人並不抱有惡意,他由衷地回握了一下對方的手,握得他自己的指關節疼痛難忍。然後,桑德爾走到拳擊台的中央,觀眾停止喧鬧,靜下來聽他講話。他接受了年輕的普隆托的挑戰,提議把額外賭注增加到一百鎊。金無動於衷地聽著,他的助手擦去他身上溪水般流淌的水流,揩幹他的臉,準備讓他離開拳擊場。他感到饑餓。這不是那種普通的,帶有痛感的饑餓,而是一種巨大的昏眩,一種心口的悸動,這種感覺傳遍了全身。他回想起剛才他讓桑德爾搖搖欲墜,成敗就在毫厘之間的那一刻。啊,那塊牛排本應該頂用的!在關鍵性的一擊中,他就缺了這麽一點點東西。他輸了,完全是因為一塊牛排的緣故。
他的助手們半支撐著他,要扶他鑽過繩子。他從他們手中掙脫出來,沒有人幫助,就低頭鑽過了繩子,沉重地
“剛才你可以打垮他的時候,為什麽不打垮他呢?”年輕人問。
“噢,見鬼去吧!”湯姆·金說,一邊走下台階,來到人行道上。
街角上那家酒店的門大開著,他看到燈光和笑眯眯的酒吧女招待,聽到許多人在談論這場拳擊賽,還聽到吧台上生意興隆地響著叮叮鐺鐺的錢幣聲。有人請他去喝一杯。他明顯地猶豫了一下,然後就謝絕了,繼續走他的路。
他口袋裏一個銅子也沒有,而回家的兩英裏路似乎好長好長。他肯定是老了。經過陶門公園的時候,他突然在一張長凳上坐下來,因為想到他老婆正在家裏熬夜等著他,等著知道比賽的結果而不知所措。這比被人打敗更令他感到難堪,他幾乎無法去正視這個問題。
他感到渾身衰弱,疼痛,他被打碎的指關節的疼痛警告他,即使他能找到一份臨時工作,他也要等一個星期才能握住鎬把或鐵鍬。心口間火燒火燎的饑餓感令人感到惡心。他的可憐境況壓倒了他,他眼睛裏難得地濕潤起來。他用雙手捂住勝,一麵哭,一麵想起了斯托舍·比爾,以及他在很久以前的那天夜裏是如何對付他的。可憐的老斯托舍·比爾!現在他才明白比爾為什麽在更衣室裏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