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凱瑟+格納作品音樂會
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封信。信是用褪色的墨水寫的,信紙上印著藍格,很光滑,信封上打著內布拉斯加州一個小村莊的郵戳。這是我叔叔霍華德寄來的。它皺巴巴的,已經殘破磨損,好像是在不大幹淨的衣兜裏揣了好多天。叔叔告訴我說,某一位單身的親戚給他妻子留下了一小筆遺產,因此她必須來波士頓辦理有關的手續。他請我去車站接嬸嬸,給她一些必要的幫助。我查看了一下預定的到達日期,發現其實就是下一天。我叔叔總是這樣拖到最後一刻才寫信。結果呢,萬一我碰巧出門一天的話,這事兒就全耽誤了。
提到喬治婭娜嬸嬸的名字,使我墜入了回憶的深淵。它那樣廣袤,那樣幽深,以至當我放下信紙後,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生疏了,在自己熟悉的書房中竟感到心緒不寧、格格不入。一句話,我仿佛重又變成了嬸嬸所了解的那個生著凍瘡、忸怩不安的削瘦的農家孩子,由於剝玉米皮兩隻手都綻開了口子,疼痛不堪。我仿佛重又坐在嬸嬸那架家用風琴前,用僵硬、通紅的手指笨拙地摸弄著琴鍵,而她在我身邊為剝玉米的人縫製帆布手套。
次日早上,我通知了文房東準備招待客人,隨後就前往車站。列車到達以後,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嬸嬸。她是最後一個下車的人,而且,似乎直到我把她帶進馬車之時,她根本沒真正認出我來。她一路坐的是硬座車,亞麻風衣被煤煙熏得發黑,黑帽子上落滿了灰塵。我們來到寄宿公寓後,房東太太當即安排她睡下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又見到她。
不管斯普林格太太見到我嬸嬸的模樣可能有多麽吃驚,她卻很體貼厚道,絲毫沒露聲色。至於我自己,我望著嬸嬸那飽經風霜的身影,滿懷敬愛之情,就像是望著那些在法蘭士約瑟夫地群島以北地區凍掉了耳朵和手指、或在剛果河上遊染疾受傷的探險家們一樣。大約在六十年代後期什麽時候,喬治娜娜嬸嬸在波士頓音樂院當過教師,在一年夏天她到青山地區參觀她的祖先曾世代居住過的一個小村莊,引起了我叔叔霍華德·卡潘特的幼稚的迷戀。他那時正二十一歲,是個一無所能、遊手好閑的小夥子。當喬治婭娜重返學校時,霍華德尾隨她來到波士頓。這一昏頭昏腦的狂熱舉動的後果就是使喬治婭娜跟他私奔了。為了逃避家裏人的責難和朋友們的批評,他們來到內布拉斯加的邊遠地區。卡潘特當然沒什麽錢,於是他在紅柳縣領了一份宅地,離鐵路五十英裏。在那兒他們趕著馬車穿越草原,在車輪上拴了條紅手帕,記下車輪旋轉的圈數,就這樣自己動手丈量出了一份土地。他們在紅土山坡上挖了個窯洞,那兒有好多這樣的洞穴,居民們常常又返回到原始的生活條件中。他們從野牛飲水的小湖中取水,他們那點為數不多的儲糧往往變成一群群流浪印第安人的囊中之物。三十年來,嬸嬸從未到過離家五十英裏以外的地方。
我童年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大都有賴於這個女人,我對她又敬又愛。在我給叔叔放牲口的那些年裏,嬸嬸每天做完三頓飯——第一頓早上六點鍾做好——並把六個孩子安頓上床睡了之後,常常在熨衣板前站到半夜,聽我在旁邊的廚桌前背拉丁文詞尾變化,當我迷迷糊糊地把頭垂到一頁不規則動詞上時,她就輕輕地把我搖醒。正是在這些縫縫補補、熨熨燙燙的時刻,我向她朗讀了我接觸的第一個莎士比亞劇本,而且,落到我那空空兩手中的第一本書就是嬸嬸的舊神話課本。她在那架小小的家用風琴上教我認琴鍵、練習彈曲子。她曾有整整十五年根本沒見任何樂器,後來她丈夫為她買了這架小風琴。當我和《快樂的農夫》搏鬥時,她便坐在旁邊織織補補,或是算算賬。她很少跟我談起音樂,我也明白其中的緣由。有一回我在她的音樂書中找到一份《優蘭蒂》的舊樂譜,於是固執地在琴上敲打著,彈奏其中一些簡單的片段,這時她向我走了過來,用手蒙住我的雙眼,溫柔地把我的頭拉到她的肩上,顫抖地說:“克拉克,別那麽入迷,要不,你也許會失去它的。”
嬸嬸在到達波士頓後第二天早晨又露麵了,不過她仍處於半夢遊狀態。她似乎沒意識到她正置身於自己度過青年時代的那個城市中,盡管她半輩子都在如饑似渴地向往著這個地方。她一路上暈車暈得那麽厲害,現在便什麽都忘了,隻記得那不舒服的旅行。而且,說到頭來,從紅柳縣的農場到我在紐伯利街的書房,中間也隻不過隔著幾小時的像一場噩夢般的火車路程。我打算那天下午讓她快活快活,以此來報答她曾讓我度過的那些美妙的時光。那時我們倆常常一道在稻草鋪頂的牛棚中擠奶,有時候,因為我比平常更累,或是她丈夫對我說話態度凶狠,她就會向我講述她年輕時在巴黎看的《胡格諾教徒》的精彩演出。
下午兩點,交響樂團將演出瓦格納的作品,我準備陪嬸嬸去聽聽。不過,在我們交談的時候,我開始懷疑她能否欣賞這音樂會。我建議吃午飯前去看看者樂院及波士頓公園。但是,嬸嬸似乎十分驚恐,根本不敢出去冒險。她心不在焉地向我詢問城市的種種變化,但主要使她關切的卻是她忘記了吩咐家裏人用半脫脂牛奶喂一頭體弱的小牛。“你知道,克拉克,是老瑪吉下的小牛。”她解釋說,顯然已經忘了我離家有多久了。此外,她還一時疏忽沒告訴女兒趕緊吃掉地窖裏新開封的一桶鮐魚,弄不好這些魚會臭掉,這也使她憂心忡忡。
我問她聽沒聽過瓦格納的歌劇,得知她雖不曾聽過,但卻對它們都相當了解,而且一度得到過《飛行的荷蘭人》的鋼琴樂譜。我開始後悔自己提起音樂會的事兒,我想,沒準兒最好還是別驚醒她,直接把她送回紅柳縣。
然而,從我們進入音樂廳之時起,嬸嬸就不再那麽消極、遲鈍了。她似乎開始注意四周的環境,這還是頭一遭。我有點惶惶不安,怕她會因自己那身怪裏怪氣的鄉下服裝而感到不自在,或是因為猛然步入了一個已經闊別二三十年之久的世界而苦惱難堪。不過,我又一次發現自己對嬸嬸的判斷是何等的膚淺。她坐在那兒,目光冷冷的,毫不動情地四下張望著,恰似博物館中拉美西斯的花崗石像看著底座邊起伏漲落的水波和泡沫。我曾在漂流到丹佛市布朗恩旅館的老淘金礦工身上看到這種冷漠超然的態度,他們兜裏塞滿了金子,布衣裳肮髒不堪,形容枯槁,頭發蓬亂,站在人來人往的過道裏,卻如同在育空河畔冰冷的營地裏一樣孤獨。
日場音樂會的聽眾大部分是婦女。幾乎沒法辨清她們的麵孔和形體。的確,一切線條都失去了效力,隻看見無數的女背心色彩繽紛,各式各樣的衣服——柔軟的、結實的、光滑的、透明的等等——微光閃爍。紅、紫紅、粉、藍、丁香紫、深紫、淡褐、玫瑰紅、黃、乳白、白,總之,印象派畫家在一片陽光明媚的風景中所能發現的一切色彩,這裏是應有盡有。這兒那兒還時不時點綴著一塊男大衣的灰暗陰影。嬸嬸瞧著她們,仿佛她們隻不過是調色板上的一塊塊顏料。
當樂師們出場各就各位以後,嬸嬸期待地動了動身子,帶著愈來愈強烈的興趣越過欄杆向下望去,注視著那編製分毫未變的樂隊。也許,這是自她離開老瑪吉和那頭孱弱的小牛以來,映入她眼簾的頭一樁完全熟悉的事物。我能體會到所有那些細節如何深深地刻入了她的靈魂,因為我還沒有忘記當我初到這裏時,它們曾怎樣打動了我的心。在那之前,我在青蔥的玉米壟間無休無止、無休無止地耕著地,就像在踏水車,從破曉踏到天黑,在周圍也看不到一絲一毫的變化。而這裏,樂師們清晰的側影、光潔的亞麻衫,暗黑的外衣,各種樂器親切的形體,後排大提琴及低音提琴平滑光澤的琴身上一塊塊黃色的亮斑,琴頸和琴弓組成的一片隨風搖動的不寧靜的樹林——我記得,我頭一次聽樂隊演出時,覺得這些大幅度上下拉動的琴弓幾乎把我的心都拖了出來,就像魔術師的棍子從帽子裏拽出了成碼成碼的紙條一樣。
第一個節目是《湯霍塞》序曲,號聲帶出朝聖者合唱的第一個旋律時,喬治婭娜嬸嬸緊緊抓住了我的衣袖。這時我明白了,對她來說,這聲音打破了三十年的沉寂。兩個主旋律此起彼伏,伴隨狂熱的維納斯堡主題曲及那如撕似裂的急促弦聲,一種壓倒一切的感受向我襲來,我意識到:我們消磨、荒廢了生命,對此卻無能為力。我又看見了草原上那沒上漆的高高的房子,它像一座木頭要塞那樣黑暗陰沉;我又看見了自己學遊泳的那個黑水塘,塘邊到處布滿曬幹了的牛馬蹄印;看到那**的木房四周的泥土圍牆,雨水在上邊衝出一道道小溝;還有那四棵低矮的種樹,廚房前的樹上老是晾著洗碟布。在那裏,世界是古人那個平麵的世界,東邊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西邊是一直伸向落日的牲畜柵欄。從東到西,在整個視野之內,便是這一塊和平的征服地,它比戰爭的戰利品更得之不易。
序曲結束了。嬸嬸放開了我的衣袖,但沒說話。她坐在那兒,發呆地盯著樂隊。她究竟從中得到了什麽?我暗自忖度。想當年她是個不錯的鋼琴家,她在音樂方麵受過的教育比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的絕大多數音樂教師要好。她多次對我講起莫紮特和邁爾比爾的歌劇,我記得好多年以前她還唱過威爾地的一些曲子。我在她家裏,每逢我生病發燒,傍晚時她常常坐在我的小床邊。涼爽的晚風透過窗上釘的褪了色的蚊帳布吹進來,我躺著,凝望著玉米地上方一顆紅紅的、明亮的星星,她便唱起“讓我們複返故鄉吧,回到那群山環抱的家園!”唱得令我這個原本就十分想家的佛蒙特州孩子心都要碎了。
演奏《特利斯坦與伊索爾德》前奏曲時,我留心觀察喬治姬娜嬸嬸,想猜出對她來說琴弦和空氣沸騰般的**意味著什麽,卻一無所獲。她坐著,默默無聲地凝視著,一根根琴弓傾斜向下拉去,宛如夏日陣雨大作時道道急衝而下的雨絲。這樂聲給她帶去了什麽信息呢?自她離開後,它的魔力激動了這個世界,但她是否還有足夠的能力哪怕多少理解它呢?我急於想知道這些,但嬸嬸卻沉默地坐在達裏安的峰巔。在演奏《飛行的荷蘭人》中的一段樂曲時,她一直這樣一動不動,但她的手指卻在黑衣服上機械地移來移去,仿佛它們在回想曾經彈奏過的鋼琴鍵盤。這雙可憐的手嗬!為了舉舉拿拿,捏捏揉揉,它們不斷地伸開、拳起,如今變得幾乎像動物的爪子似的;其中一個手指上套著個薄薄的、磨損了的小環,它曾經是一隻結婚戒指。我輕輕地壓住嬸嬸那隻摸摸索索的手,使它慢慢安靜下來。這時我想起了在那些逝去了的日子裏這雙手為我做的許許多多的事,我的睫毛顫抖了。
男高音開始唱“名曲”之後不久,我聽到一聲急促的抽泣聲,便轉向喬治婭娜嬸嬸。她兩眼閉著,淚水在麵頰上閃閃發光,我不禁覺得,再過一會兒,我也會熱淚盈眶了。這麽說,那個如此創巨痛深而又無止無境地忍受苦難的靈魂並不曾真的死去。隻不過從表麵看它枯萎了,像某種奇特的苔蘚,它可以在滿是塵埃的岩石上呆上半個世紀,但是一旦把它放回水中,它就立刻又變得綠茵茵的了。在這首歌的演唱過程中嬸嬸一直這樣哭著。
音樂會第二部分開始前有一段休息,我問了問嬸嬸,發現她並非初次聽“名曲”。若幹年以前有一位流浪牧牛人來到他們在紅柳縣的那個農場,他是個年輕的德國人,小時候曾和其他農家孩子們一道在拜羅伊特合唱團呆過。逢到星期天早晨嬸嬸正在廚房幹活兒的時候,他總是在正對廚房的雇工房裏,坐在鋪著花格單子的**,一邊擦皮靴和馬鞍,一邊唱“名曲”。後來嬸嬸磨了他很久,終於說服他加入了當地教會。盡管就我所聽到的,他惟一適合的條件隻不過在於他有一副孩子氣的麵孔並且會唱這支神聖的歌曲。不久後,有一次他在七月四日進了城,一連幾天喝得酩酊大醉,在賭桌上輸光了錢,又打賭去騎一頭配上鞍子的得克薩斯小公牛,最後帶著摔斷的鎖骨銷聲匿跡了。嬸嬸聲音沙啞、精神恍惚地向我述說這一切,仿佛她是在病中的虛弱時刻裏說話似的。
“不管怎樣,我們總算是碰上了比老一套《行吟詩人》更高明的東西,是吧,喬吉嬸嬸?”我問道,出於好心,想盡量使氣氛快活一點。
她的嘴唇抖動了。她匆匆用手絹捂住嘴,喃喃的話語聲從手絹後傳出:“你離開我以後一直在聽這些,克拉克?”這問話是最溫柔、最悲哀的責難。
第二部分節目是《指環》中的四段音樂,結尾是西格弗裏德葬禮進行曲。嬸嬸安靜地哭著,幾乎不曾間斷,就像在暴雨中水從一隻淺淺的容器中溢出來。她不時抬起朦朧的淚眼看看燈,它們在黯淡的玻璃罩後放射著柔和的光芒。
音樂的洪流不斷傾瀉而來;我不知道嬸嬸在這閃光的激流中發現了什麽,不知它究竟把她帶了多遠,經過了哪些幸福的島嶼。據她那顫抖的麵孔來看,我相信最後一曲開始時她已被帶進了海洋——那萬墳聚集的地方,那灰色的無名的墓地;或是到了什麽更廣闊的死亡的世界,在那裏,從開天辟地之時起,希望伴著希望,夢想伴著夢想,棄絕了塵世,一道躺下悄然睡去。
音樂會結束了,人們魚貫走出大廳,談笑風生,很高興放鬆一下精神,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中來。但我嬸嬸卻不肯起身。豎琴師用綠色氈套罩上他的樂器;長笛手甩去吹口中的水分;樂隊的人也都一個一個離去了,舞台上隻剩下椅子和樂譜架,像冬天的玉米地一樣空蕩蕩的。
我勸嬸嬸動身,她一下子哭了,抽噎地懇求著:“我不想走,克拉克,我不想走呀!”
我懂得,對她來說,音樂廳外就是另一個世界:那汙黑的池塘,四圍的陡岸上遍布牛馬蹤跡;那像塔一樣光禿禿的沒上漆的高高的木房,由於日曬雨淋,板壁已經凸翹不平;那些彎彎扭扭的小樣樹上晾著洗碟布;還有那些正換毛的瘦火雞在廚房門前的垃圾堆裏啄來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