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蘭姆+水手舅舅
我爸爸是個鄉村教堂的副牧師,這教堂距阿姆維魯有五英裏左右。我生在緊挨著教堂墓地的牧師住宅裏。我最早記得的事情就是爸爸教我按照一塊墓碑上的字母認字,這塊墓碑就豎在我媽媽墳墓的上首。我常常去輕輕敲爸爸書房的門,我覺得我現在還聽見他這樣說:“誰呀?——你要幹嗎呀,小乖乖?”“去看媽媽去,去認好看的字母去。”每天總要有好幾次,爸爸把書和講稿放在一邊,帶我到這地方來,讓我指著認每一個字母,然後教我拚音念字。就這樣,我用媽媽墳墓的墓誌銘當啟蒙讀物和拚音課本,學著認起字來。
有一天我正坐在橫跨教堂墓地籬牆的踏階上,有位先生從那兒路過。那時候,我正清清楚楚拚我媽媽的名字,背完了字母,就好像幹了件了不起的事似的,鄭重其事地念出“伊麗莎白·威利爾斯”這個名字。我的聲音那位先生都聽見了,他是詹姆斯舅舅,我媽媽的兄弟,是個海軍上尉。爸爸和媽媽結婚後不到幾個星期,他就離開了英國。他在海上航行了好多年之後,現在又回到故鄉,來探望媽媽。雖然媽媽死了已經有一年多了,舅舅卻一直沒聽到她去世的消息。
舅舅看見我坐在踏階上,又聽見我念媽媽的名字,就緊盯著往我臉上看,他越看越覺得我像他姐姐,就料到我可能是他姐姐的孩子。當時我對自己的功課太專心了,顧不得注意他,照舊拚個不停。“你拚得這麽好聽,是誰教給你的呀,小姑娘?”舅舅問。“媽媽。”我回答道。因為我當時心中總影影綽綽地認為,墓碑上的字,就是媽媽的一部分,拚字就是媽媽教給我的。“那麽媽媽是難呀?”我舅舅問。“伊麗莎白·威利爾斯。”我答道。這一來,我舅舅就管我叫起親愛的小外甥女兒來了,還說他要跟我一塊兒到媽媽那兒去。他攥住了我的手,想要領我回家去。他認出了我是難以後,真是高興極了,因為他想,他姐姐要是看見了自己的小女兒把這個多年不見的水手舅舅領回家來,準會又驚又喜!
我答應把他帶到媽媽那兒去,可是應該往哪邊走,我們倆卻發生了爭執。我舅舅硬要順著直通到我們家的路走,我卻指著教堂墓地,說那才是上媽媽那兒去的路。他雖然急不可待,不願有片刻耽擱,但也不想在這一點上和剛認識的小外甥女爭吵,因此他把我從踏階上抱下來,打算領著我走另一條小道。他知道我們家庭院的頭上有一個柵欄門,這條小道就直通那裏。可是不行,那條路我也不肯走。我一邊把他的手甩開,一邊說:“你不認識路——我來帶你走。”於是我要多快就有多快地穿過大片的草地和薊叢,跳過一塊塊凹下去的墳。他就跟在我這種他所謂固執任性的腳步後麵,一邊走一邊說:“我這個小外甥女兒是個多有主意的小東西啊!還沒有生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上你媽媽家去的路啦,孩子。”後來我到底在媽媽的墳前站住了,手指著墓碑說;“媽媽就在這兒。”口氣中間,十分得意,仿佛是表示,這回你可得信服我是最認得路的了吧。我往上看他的臉,本來是想看他認錯的,可是哎呀,我看到的那張臉是多麽難過呀!我當時隻有害怕的份兒了,所以隨後發生的事都記不全了。隻記得我拉著他的上衣叫道:“先生,先生!”想叫他活動活動。我不知道怎麽辦好,腦子裏亂糟糟的。我覺得我把這位先生帶到媽媽這兒來,讓他哭得這麽傷心,這裏進一定有什麽地方我做得不對,但是到底是什麽地方不對卻又說不上來。這塊墓地一直是個讓我覺得快活的地方。在家裏,爸爸常常煩我那絮絮聒聒的孩子話,把我從他身邊打發開;可是在這兒,他卻完全都由著我的性兒。在這兒,我想說什麽就可以說什麽,想怎麽嬉笑蹦跳就怎麽嬉笑蹦跳。正像我們說的那樣,我們每次去看望媽媽的時候,都是一團高興、親親熱熱。爸爸常告訴我,媽媽睡在這裏多麽安靜,他和他的小貝萃有朝一日也要睡在這個墳裏,睡在媽媽的身邊。到了睡覺的時候,我的小腦袋枕在枕頭上,還老是想著要和爸爸媽媽一起躺在墳裏。在我那孩子氣的夢想裏,我老想象我自己就在那兒,那是一個在地裏麵的地方,又光滑,又柔軟,一片蔥綠。我從來也沒琢磨出媽媽到底是個什麽樣子,但一想到媽媽就聯想到那墓碑,聯想到爸爸,還有那平展展、綠茸茸的草和我那躺在爸爸胳膊彎兒裏的小腦袋。
我不知道舅舅在墳旁這樣傷心難過地待了多久,我覺得那仿佛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後來,他到底把我抱在懷裏,使勁摟住我,把我摟得都哭起來了,我跑到家裏來到爸爸跟前,告訴他說,一位先生正朝著媽媽墳上那些好看的字哭呢。
爸爸和舅舅兩人這回見麵自然又有一番酸楚動人的光景,我記得我長了這麽大還是頭一回看見爸爸落淚;我記得我非常難過,坐立不安,所以跑到廚房去告訴我們的傭人蘇珊,說爸爸正在哭呢。蘇珊要我待在她那兒,免得我打攪爸爸和舅舅談話,可是我還是要回到起坐間裏“可憐的爸爸”那兒去。我悄悄走了進去,慢慢蹭到爸爸的膝蓋中間。舅舅朝著我伸出胳膊來要抱我,可我使性子轉過身去躲開他,把爸爸抱得更緊,心裏暗暗討厭起舅舅來,因為他把爸爸惹哭了。
直到這時候,我才頭一回懂得了,媽媽去世原來是一場大災難。我聽到爸爸說了那整個令人淒側的經過:媽媽怎樣久病纏綿,怎樣與世長辭,爸爸怎樣因為失去媽媽而悲痛。我舅舅說,媽媽把爸爸撇下,還留下這麽小的孩子,真叫人沒法接受。可是爸爸說,小貝萃是他唯一的安慰,他還說,假如沒有我,他早就該悲傷而死了。我怎麽會成為爸爸的什麽安慰呢?這真叫我心裏吃驚。我隻知道,他跟我玩,跟我說話兒,我都很高興;可是我以為,那都隻是因為他疼我,寵我,我可一點也不知道,他能快樂還有我的一份兒功勞。他說他悲痛難過,我聽著又新鮮,又奇怪。我一點也沒想到,他還會有不快活的時候。他說起話來,總是又高興又和氣的;以前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哭過,也從來沒有見他像我那樣,稍不遂心就愁眉苦臉。我這些想法都是亂七八糟的、孩子氣的,木過從那時候起,我就老是琢磨我媽媽死了這樁令人難過的事。
第二天,我又像往常那樣走到書房門口,想叫爸爸和我一起到我們心愛的墳上去,可是心裏又直嘀咕,不敢敲門。我在書房和廚房之間來回走了好多次,木知道應該怎麽辦。舅舅在過道裏碰見了我,就問:“貝萃,跟我到院子裏去走走好不好?”我不去,因為那不對我的心思。我所想的,隻是像從前那樣高高興興地坐在墳那兒,和爸爸說話兒。舅舅變著法兒想把我說通,可是我一個勁兒地說“就不,就不”,然後就哭著跑到廚房裏去了。他跟著我也進了廚房,蘇珊說:“這孩子今兒個這樣愛耍脾氣,我真不知道拿她怎麽辦好。”“唉,”舅舅說,“我覺得這是我那可憐的姐夫把她慣壞了,因為就有她這麽一個嘛。”舅舅這樣數落爸爸,可真讓我有點動氣。我始終沒有忘記,就是這個我從前不認識的舅舅一來,不痛快的事也就跟著頭一次跑到我們家裏來了。我尖著嗓子直喊,爸爸聽了不知是怎麽回事,走了進來。他把舅舅送到起坐間裏,說他要親自來對付這個小矯情鬼。但是舅舅一走,我就不哭了,爸爸忘了教訓我,也沒追問我要脾氣的原因,我們很快就坐在墓碑旁邊了。那天沒學什麽功課,沒談什麽漂亮的媽媽睡的綠色的墳裏,沒從墓碑上往下跳,也沒開輕鬆的玩笑、講好玩的故事。我坐在爸爸的膝蓋上,仰頭看著他的臉,心裏想:“爸爸臉上顯得多難過呀!”後來,因為剛才哭得很累,現在又讓這些想頭壓得很重,我就沉沉入睡了。
舅舅木久就從蘇珊那兒知道了,這裏是我和爸爸經常去的地方。她告訴舅舅說,她的主人要是繼續這樣教孩子從墓碑上認字,那她敢肯定,她主人就總也不會從她女主人死後給他帶來的悲痛中解脫出來;這樣做雖然可以安撫一下他的悲痛,但同時也使悲痛在他的記憶裏永遠不能消失。舅舅剛看到姐姐的墳時,也曾悲痛欲絕,所以很容易地就和蘇珊同樣擔起心來。舅舅想,如果用另外一種方式安排我學習,我們就不會再有什麽借口老到墳上來了。這樣一推斷,我這位疼愛我的舅舅馬上就急急忙忙跑到離這兒最近的市鎮上去,要給我買一些書。
我聽到舅舅和蘇珊兩個人商議,舅舅要攪亂我和爸爸的快樂,我很木以為然。我看見他拿著帽子走出去,心裏暗暗巴望,他這是又到“海外”去了,蘇珊告訴過我,說他就是從那兒來的。“海外”究竟在哪兒,我說不上來,不過我卻認定那是很遠很遠的一個什麽地方。我來到教堂墓地旁,坐在踏階上麵,一邊不斷地看著大路,一邊說:“但願別再見到舅舅,但願舅舅別再從‘海外’回來。”不過我的聲音非常輕,我覺得自己又在惡作劇要脾氣了。我在這兒一直坐到舅舅從市鎮上帶著新買的東西回來。我看見他匆匆走來,胳膊底下夾著一個小包兒。看到他,我很木痛快,皺著眉頭,盡量擺出一副使性子的樣子。他打開包兒說:“貝萃,我給你帶回一本好看的書。”我把頭扭到一邊說:“我不要什麽書。”但卻忍不住想偷偷再看上一眼。他忙著解包,一不小心把書都掉在了地上,這一來,我就看見燙金的書皮和花花綠綠的圖畫滿地扇忽。多好看哪!我心中對他的那股別扭勁全都沒有了,我仰起臉來親他。往常爸爸要是對我特別好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感謝她的。
我舅舅可真是給自己找了一樁麻煩事。他原先聽我拚讀得那麽好,滿以為隻要把書交到我手裏,他就算完事大吉,而我也就可以自己念了;沒想到,盡管我拚讀得還算好,可這些新書裏的字母卻比我看慣了的小得多了,所以我看它們就像外國字一樣,拿它們一點辦法也沒有。這位地道的水手可沒讓這個困難嚇倒。他雖然沒當過老師,卻專心致誌、不厭其煩、不知疲倦地教我認那些小印刷體字母。隻要他一看出來爸爸和我好像又想到墳上看媽媽去,他就提議出去走走,好散散心。我爸爸要是說路太遠,小孩子走不了,他就把我扛在肩膀上說:“那麽貝萃騎著走好啦。”他就用這種辦法,帶著我走得好遠好遠。
在這些愉快的遠足當中,舅舅很少忘了讓蘇珊備辦午飯給他帶上。這樣的午飯我們差不多天天都吃,但是每當我們坐在一處樹蔭下,舅舅把藏在衣兜裏的簡單吃食拿出來分給大家的時候,我和爸爸總覺得那是些意想不到的新鮮玩意兒。舅舅分完了以後,我還常常要偷偷看他的另一個衣兜,是木是有什麽醋栗酒和一小瓶給我喝的水。偶爾有時候,忘了給我帶水,那就又成了一段逗樂的材料——就是可憐的貝萃迫不得已也喝上那麽一小滴酒。這些說起來都是孩子氣的事兒,我倒是希望能想起舅舅往常講的那些妙趣橫生的航海旅行故事,而不再提我自己這些傻裏傻氣的事。舅舅那些故事都是我們坐在樹蔭下一邊吃午飯一邊聽他講的。
舅舅在我們家裏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成了我一生當中的一件大事,所以我談他談得也許會使你們覺得絮煩了,但是他走了以後,我這個故事剩下的部分就很短了。
夏天的幾個月過去了,但是卻過得並不快——那些愉快的散步,還有舅舅親身經曆過的那些令人著迷的故事,使我覺得那個夏天像好幾年一樣地長。我記得舅舅給我買了一件暖暖和和的大衣,隨後冬天就來了,我頭一回把那件大衣穿在身上,覺得那麽得意;他還叫我小紅鬥篷,囑咐我要小心狼。我卻大笑著說,現在沒有那種東西啦。聽我這麽一說他就告訴我,他在渺無人煙的地方都遇上過多少狼,還有熊,還有老虎,還有獅子。那些地方,就像魯賓遜待的那座荒島一樣。哎呀,那些日子過得多快活呀!
到了冬天,我們散步的時間變短了,次數也減少了,讀書這時候就成了我最主要的消遣。當然我的學習也常常中斷,因為我要和舅舅鬧著玩。可是舅舅玩起來那麽笨,所以最後常常以吵嘴了事。不過在這之前很長時間,我就非常愛我舅舅了。而且他住在我們這兒的時候,我的進步確實很大。眼下,我念書已經念得很好了。由於聽慣了爸爸和舅舅談話,我早已成了一個懂事的小大人兒。因此爸爸對他說:“詹姆斯,你把我的孩子變成一個很會待人接物的小東西了。”
爸爸常常把我一個人撂給舅舅,他有的時候要寫布道講詞,有的時候要去看望病人,有的時候還要去給貧苦的鄰居們出出主意。每逢爸爸不在身邊,舅舅總要和我長談,告訴我應該怎樣千方百計使爸爸快樂,怎樣想法在他走了以後自己提高自己——直到這時,我才真正理解到,他為什麽要費那麽大的苦心不讓爸爸到媽媽墳上去;這座墳,我還是常常私下裏偷偷地去瞧,不過現在瞧的時候,再也不能不對它肅然起敬了,因為舅舅常告訴我,媽媽是怎樣一位賢妻良母。現在我才覺得她是一位真實的媽媽了,而以前,她似乎隻是一種概念上的什麽,和人世沒有任何關聯。舅舅還告訴我,坐在教堂裏最好座位上那個莊園家的太太小姐們,沒有一位像我可愛的媽媽那樣文雅的;村子裏最善良的女人,誰也比不上我親愛的媽媽那麽賢惠;他還說,要是媽媽還活著,那我就不必非得跟他這個粗魯的水手拉那點可憐的知識了,也不必非得跟蘇珊學打毛線、做衣服了;媽媽要是還活著,她準會教我有身份的太太小姐做的那些精細雅致的活兒,教我文雅的舉止、周到的禮貌,還會給我選合適的書,選那些最能指導我的思想而舅舅卻一無所知的書。假如說我一生當中會真正懂得一點什麽叫做賢良,什麽才是堪稱婦德的品質,那全仗我那粗魯質樸的舅舅對我的這些教導。他告訴我媽媽會怎樣教導我的時候,就讓我知道自己應該做到什麽樣子了。所以,他離開我們以後不久,我被介紹給那個莊園家那些太太小姐的時候,我不是像舅舅還沒來以前那樣,跟個鄉下丫頭似的羞羞答答把頭使勁低著,而是盡力照舅舅說過的媽媽當年那樣,說話的時候清清楚楚,大大方方,態度謙恭,舉止文雅;我也沒有手足無措地瞅著地,而是瞧著她們,心裏想的是:一位端莊優雅的女子看上去該是多麽順眼;媽媽既然比她們都優雅得多,那她看起來該多麽叫人可心。我聽到她們恭維爸爸,說他的孩子舉止可愛,說他把我教育得這樣文靜嫻雅,那時候我心裏就說:“爸爸才不在乎我禮貌不禮貌呢,他隻要我聽話就得了;是舅舅教給我言談舉止都要學媽媽那樣的。舅舅說他自己怎樣粗魯,怎樣缺乏教養,但是現在我卻認為,他一點也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因為他教給我的東西是那樣好,給我的印象是那樣深,讓我永遠也忘不了,而且我希望,這些東西還會讓我受益終生。他經常把他用的每一個字眼都講給我聽,像什麽叫溫文爾雅啦,什麽叫自餒心虛啦、矯揉造作啦等等。他用已我們教堂來作禮拜那些太太和她們年輕女兒的舉止做例子,說明這些字眼都是什麽意思。那時候,我爸爸講道講得很感人,所以不但那個莊園家的太太小姐到我們教堂來,而且這附近很多人家也都到這個教堂裏來。
舅舅走的時候,想必是早春時節,因為庭院裏番紅花剛好開放,在一排排剛發芽的籬樹下麵,櫻草也剛剛露頭。他走上大路後,我隔著樹叢間的空隙望著他最後的背影,哭得好傷心。爸爸陪著他走到鎮上,從那兒,他再坐驛車到倫敦去。蘇珊千方百計地安慰我,真叫我心裏膩煩!我突然想到我頭一次見到舅舅的時候坐的那個踏階,我覺得我可以到那兒去坐著,回想回想那天的情景;可是我剛坐下,就想起我當時是多麽不懂事,帶他到媽媽墳上,把他嚇成那樣;接著又想到,我當時是多麽頑皮,就坐在這個踏階上自言自語,一心隻願跑那麽遠去給我買書的舅舅再也不要回來才好。我和舅舅每一次小小的爭吵都一齊湧上我的心頭,如今我再也不能和他一起玩了,我簡直心都要碎了。我剛才還覺得蘇珊安慰我很無聊,現在卻不得不跑回屋子裏去找她了。
過了幾天,有一天天已經黑了,但還沒有點蠟,我和爸爸一起坐在壁爐旁邊,我對他一一講了我怎樣坐在踏階上後悔不已,我怎樣想起舅舅剛來的時候我在那兒對他態度那麽不好,還有我怎樣一想到和舅舅吵了那麽多次就感到難過。
爸爸微微笑著攥著我的手說:“讓我來把這一切情形都給你說一說好啦,你這個小小的懺悔人。我們心疼的人一旦從我們身邊離開,我們都會有這類感覺。我們親密的朋友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和他們愉快相處,隻覺其樂,但卻總是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大注意仔細掂量我們日常言談舉止的輕重深淺。我們的心情隨和友善也罷,失意沮喪也罷,他們都得跟著我們轉。假如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小小的口角,一旦我們心情都好轉了,再想起這些事來,就會彼此更加親近;可是一旦我們傾心疼愛的人一去不複返了,這些事情就會壓在我們的心頭,讓我們覺得那都是十分嚴重的過錯。你那親愛的媽媽和我雖然從來沒有紅過臉,但是她突然把我撇下以後,我居喪悼亡的頭些日子,心裏就時常後悔,當初在很多事情上,我本來是可以做得讓她更加幸福的。現在你也是這樣一種心情,孩子。為了讓舅舅快樂,你盡到了一個孩子的所能,他也真心地愛你;這些讓你那幼小的心靈感到難過的事情,你舅舅想起來會覺得快活的。我和他最後一起走的時候,他告訴我,我剛來的那會兒是怎樣好不容易才慢慢得到了你的好感,他遠去之後,想起這些事情來,總會感到很有趣的。可他告訴我這些話那會兒,也許你正在那兒後悔難過呢。快把你這些沒有道理的悲傷丟到一邊去吧,你隻把這件事當做個教訓就夠了,別忘了;你待你喜歡的人要能有多好就有多好;也不要忘了,在他們離開你以後,你永遠也不會覺得你待他們已經好到不能更好了。像你剛才所說的這種感情,是人命中注定必有的。因此,我不在了的時候,你也會這樣的;你死了之後,你的孩子們也要這樣。不過你舅舅還是會回來的,貝萃。可是這會兒咱們得想想看,從哪兒去弄個鳥籠子來,好養活會說話的鸚鵡,他下次再來的時候就會把鸚鵡帶來了。好了,去告訴蘇珊,拿幾支蠟來,再問問她,她答應吃茶點的時候給咱們的可口點心是不是快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