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泰戈爾+饑餓的石頭
我同一位親友,借朝聖之機,遊覽了名山大川。現在,正返回加爾各答。火車上,與一位素昧平生的先生相遇。起初,見了他一身裝束,我誤認為是居住在德裏的穆斯林,稍後聽了他的談吐,我格外糊塗了。他以如此權威的口吻,議論天下之事,仿佛造物主要和他磋商,才能開始自己的全部活動。在世界範圍內,發生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怪事:俄國人正大踏步前進啦,英國人正醞釀秘密的計劃啦,本國土邦王公施展著新的密謀啦——對此,我們卻一無所知,高枕無憂地睡著大覺!我們新結識的米倫沙爾先生微笑地說:“霍拉旭!天地之間有許多事情是你們的報紙裏沒有夢想到的呢!”我們很早就從家裏出來,所以,見了他那種談吐風度,大為驚訝。那位穆斯林先生閣下,談論任何普通的事兒,時而引證科學的論據,時而援引吠陀經典,時而摘錄波斯詩句。他如此引經據典,使我們的腦子都不管用——我們對科學、吠陀和波斯語一竅不通,這樣越發加深了對他的敬意。甚至我那位神學家親友確信,我們這位旅伴肯定與非人間的事業有著某種關係——或是同奇特的魔力和神力,或是同精靈諸如此類的東西有著某種聯係。他懷著極度的虔誠和迷戀感情,傾聽那位不尋常的人的任何細小的話題,並悄悄地記錄。我猜度,那位不尋常的人心裏,肯定意識到了自己的影響而揚揚得意呢!
我們的火車開到交軌站,不走了。我們一行隻得留在候車室,等待下一趟車。晚上十點半光景,獲悉火車在半路上遇到障礙,很晚才能到達。於是,我在一張桌子上鋪開毯子,準備睡覺。就在這時,這位不尋常的人講述了一個故事。那天晚上,我再也無法入睡。
在政府管理方麵,我與人產生了一些分歧,就辭退了朱納格塔土邦的官職,進入海得拉巴邦尼伽姆政府。上級看到我如此年輕、強健,就委派我到帕利吉地區,擔任征收棉花捐稅的監務官。
帕利吉地區是個山清水秀的迷人地方,渺無人跡的山麓下,蘇斯迪河穿過一片巨大茂密的森林,像技藝嫻熟的舞女,邁著輕盈的步伐,逶迤地向遠方流去。那條河邊,擁有一百五十個大理石級砌成的堤岸,上方有座乳白色大理石築成的孤寂宮殿矗立在山穀裏——四周沒有任何住宅。帕利吉的棉花市場和鄉村離這兒很遠。
大約二百五十年以前,國王穆罕默德二世為了自己的享樂,叫人在幽靜的山穀,建造了這座巍峨的宮殿。那時,沐浴廳內的噴泉嘴裏不斷噴出幽香的玫瑰水。一些年輕美貌的波斯姑娘,坐在清涼而寧靜的水池的滑溜溜的大理石凳上,把自己柔軟的雙足,伸在透明潔淨的水裏。沐浴前,她們鬆散開自己烏黑濃密的頭發,懷抱弦琴,像葡萄藤葉一樣搖晃著身子,淺吟低唱那抒情的歌曲。
如今,那些噴泉不再流水,那些歌兒已經斷絕,潔白滑膩的光腳板,也不光顧那些白色的大理石了。——現在,它成為像我那樣的孤獨痛苦、沒有伴侶的一座巨大而空虛的住宅。辦公室的一位年老職員克利默罕幾次三番勸告我:不要住宿在這座宮殿。他說:“你若高興,白天可以逗留,晚上絕不能在那兒過夜。”我對此一笑置之。仆人向我要求說,他們工作到黃昏之前,夜幕降臨就離開宮殿。我說:“就這樣定吧!這座住宅是那麽聲名狼藉,在深夜裏恐怕連盜賊也不敢光顧的。”
起初,我來到這被遺棄的岩石宮殿,它的荒涼仿佛像個可怕的千斤重負壓在我胸上。於是,我盡量在外麵奔忙,料理事務。晚上,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來,一倒在**就呼呼睡去。
但是,沒過一個禮拜,這座宮殿給人的奇特陶醉,徐徐地襲擊著我,控製著我。用語言是難以描述我那時的情況的,要使人相信,也是件難事。整個屋宇仿佛是一種有生命的東西,用自己腸胃的迷人津液,漸漸地消融著我。
或許當我一跨進這座府邸時,這種活動就已開始,但是,我能清醒地感覺到它開始的日子,至今還記憶猶新。
盛夏的一天,市場已散。我手頭沒有特別要做的事。太陽西沉前,我走到那條河的堤岸最下層的石級上,坐在一張安樂椅上小憩著。那些天裏,蘇斯迪河已接近幹涸。彼岸天際的沙坡,在晚霞的映照下顯出五彩斑斕,煞是好看。此岸,在石級底下的清淺河水裏,卵石煙煙閃光。那天,沒有一絲風聲,從附近山林裏飄逸出薄荷、茴香的芬芳,仿佛加重了凝固不動的天際的重負。
太陽隱沒到山後,一個長長的陰影帷幔,降落在白天的舞池上。山巒的屏障,使日落時的光亮和黑暗相**,但沒有持續多久。我想起身去騎馬溜達。正在這時,石級上傳來了腳步聲,我不禁回頭張望——任何影兒都沒有。
我斷定自己的耳朵聽錯了。當我回頭坐定,許多嘈雜的腳步聲又在台階.上響起——仿佛許多姑娘蹦蹦跳跳朝石級下奔來。一種既害怕而又興奮的感觸,使我渾身上下顫抖。盡管我的眼前沒有任何人影,然而我清醒地感到,在那仲夏的黃昏,有一群快樂而活潑的姑娘來河畔洗澡。雖然在這黃昏時分,寂靜的山麓、河邊的台階、杳無人跡的宮殿,沒有任何聲息,然而,我清晰地聽到,帶著像潺潺溪水一樣的歡悅笑聲,和相互追逐的戲德聲,那些準備去河裏沐浴的姑娘,從我身旁飛快地擦過,仿佛任何人都沒有瞧見我似的!我也和她們一樣,看不見她們的形態。河水依舊靜止不動,但我清楚地覺得,蘇斯迪河的淺淺河水被許多戴著叮響的手鐲的手臂,撥弄得激蕩不安起來。姑娘們歡笑著,相互潑水戲弄。女鳧遊者玉足的頑皮踩蹬,使水滴像晶瑩的珍珠,飛濺到空中。
我的心房開始出現一陣顫抖,它是害怕的顫抖,還是歡愉的顫抖,或是驚異的顫抖,無法說清。我渴望著能真切地瞧一瞧,眼前卻什麽也沒見到。隻感到豎起雙耳,才能清晰地聽到她們的談話。——可是,再全神貫注地豎起雙耳,又隻聽到林中蟋蟀的低鳴了。此刻,我仿佛覺得:二百五十年前的黑幕,正懸掛在我的麵前。我帶著恐懼的心情,掀起帷幔的一角,向裏窺探。也許在這兒正舉行著一個隆重的會議,然而,裏麵黑洞洞的,什麽也瞧不見。
墓地刮起陣風,風聲颯颯,衝破窒息的悶熱。眼睜睜望見,蘇斯迪河凝固的水,猶如仙女的散發一樣收攏起來。被黃昏陰影籠罩著的所有森林大地,刹那間仿佛帶著籟籟響動,從睡夢中驚醒。不管是夢幻,還是真實——在我麵前所呈現的二百五十年前這塊故土的望不見的海市蜃樓,瞬間就消逝得無影無蹤。那些魔幻般的美女,以沒有身影的碎步,帶著無言的銀鈴般笑聲,穿過我身旁,躍入蘇斯迪河;現在她們出浴,擰掉襯裙的水,沒有再通過我的身邊,正如陣風把彌漫在空中的香氣吹跑,她們也在春天的一陣呼吸中騰空飛走了!
那時,我極其惶恐,詩歌女神可不要見到別無他人,就降臨我的頭上。我這個可憐兒辛辛苦苦地收著棉花稅,渾渾噩噩地打發著日子,毀滅女神可別來捉拿我的生命。我暗自思忖,要痛痛快快地飽餐一頓。空著肚子,所有難以忍受的疾病都會找上門的。我召喚自己的廚師,吩咐他油炸香料,做一份美味的咖哩雞飯。
翌日清晨,我一覺醒來,覺得昨天發生的一切,都令人可笑。吃過早點,愉快地穿戴上貴族老爺般的衣冠,親自駕馭敞篷雙輪馬車,去進行自己的監察工作。那天,要寫三個月的總結報告,所以很晚才能回家。但一近黃昏,仿佛有人把我拉向自己的住宅似的。究竟誰催促我回家,無法說清。我恍惚覺得,再延誤回家就不妥了。心裏盤算,一切都會妥帖的。我扔下寫了一半的報告,駕著雙輪馬車,在黃昏中灰暗的樹陰覆蓋的寂靜無人的道路上,急急地朝著自己黑暗而又靜謐的大理石巍峨宮殿,呼嘯而歸。
正對著台階上方的屋子是十分寬敞的,屋內有三排又高又粗的立柱,立柱托著圖案精美的拱形屋頂。那座巨大屋宇帶著自己無限的虛空,夜以繼日地發出呼呼響聲。那天黃昏,沒有掌燈。我推開了門。一跨進去,我馬上感到,好像屋內**起來——仿佛會議突然中斷,鬼知道有多少人從四周的門窗和小屋甬道中奪路而逃。但我看不到任何人影,呆若木雞地站著,渾身由於一種衝動而戰栗著,仿佛已消失許多日子的胭脂和香水的芬芳,撲鼻而來。我站在那無光無人的巨大屋宇的古老立柱中間傾聽著——淙淙的噴泉水聲,水滴濺落在乳白色大理石上的清脆聲,從弦琴裏奏出的不知什麽調子的樂曲聲,某處金銀首飾的叮哨聲,某處腳鐲的鏗鏘聲,巨大座鍾的鳴奏聲,還有從遠處傳來的悠揚的鼓樂聲,大玻璃吊燈隨風搖動的鐺鐺聲,戶外走廊裏黃鶯的婉轉鳴叫聲,豢養在花園中的仙鶴的絮語聲,所有這一切都匯合在一起,在我四周組成了陰曹地府的優美音樂。
一種迷惑困擾著我,我仿佛感到,這個無法接觸、高深莫測、並非真實的事是世上惟一的真實,而其他一切都是虛假的海市蜃樓。我就是某個什利化格特,某人的長子,每月淨拿四百五十盧比薪俸的棉花稅務官。我穿著製服,乘坐雙輪馬車,每天去辦公室——我感到這一切都不過是個天大的笑料而已,完全是沒有根基的、虛假的。我站在那寂靜無人、空曠無比的黑屋裏,哈哈大笑著。
就在那時,我的穆斯林傭人,擎著點燃的煤油燈走進屋來。他是否認為我是個瘋子,我無法揣摩。但就在此刻,我記起,我就是已故的阿莫格錢達拉的長子什利優格特·阿莫格納塔;我還思考到,在世界的內外,無形的噴泉是否一直在某處噴濺著;在無形的手指撥弄下,魔幻的強琴是否在奏出纏綿然側的哀怨曲調,我們偉大的詩人或詩哲肯定能夠說清楚。但這個事實無疑是真實的:我在帕利吉市場上征收棉花稅,每月掙得四百五十盧比的薪金。隨後,我又想起剛才的奇特迷離,在煤油燈光照耀下的桌旁,拿起報紙不由得歡快地癡笑起來。
瀏覽了報紙,吃好晚餐,我在角落裏的小屋,熄滅了燈,躺在**。從我麵前敞開的窗欞往外眺望,在被一片漆黑密林覆蓋著的阿拉沃利山巒上方,一群燦爛的星辰,從無限遼遠的蒼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躺在粗劣小**的什利優格特稅務官——我對那銳利的炯炯目光一直感到驚奇、迷惑。後來,什麽時候進入夢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曉得。突然,我被驚醒——也不是屋裏有任何響動,也無法看清是否有人進屋。在黑暗的山巒上方,閃爍著的星辰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那下半月月牙的微光,帶著毫無理由的困窘,潛入我的窗戶。
屋裏,看不到任何人影。然而,我清楚地感到,有人悄悄進屋,用自己溫柔細膩的纖指撫摸著我,搖動著我,把我弄醒。她沒有出聲,好像僅僅用自己戴著閃閃發光的戒指的五個手指命令我:小心翼翼地跟隨著她。
我輕手輕腳地起身。雖然,在擁有幾百間小屋、十分空虛、充滿沉睡音調和覺醒旋律的巨大宮殿裏,除了我再沒有第二個人。後來,我步步感到害怕,可別驚醒人。那座宮殿的大部分屋子一直關閉著,我也從來沒有進去過。
那天晚上,我沒有發出一點兒響聲,挪動自己的步履,得聲靜氣地跟隨那無形的女召喚者。從哪幾步出,潛入何處,今天是無法講明的。我通過了多少狹窄而幽暗的小徑,多少又寬又長的通道,多少悄無聲息的客廳,多少關閉的小屋,誰也無法數清!
我也沒能親眼目睹那位無形的女使者,可是,我內心卻窺見了她的形象:她是阿拉伯少女,寬鬆袖口裏舒展著她那乳白色大理石般的柔軟手臂,一層精細布料製作的麵紗,垂到帽簷玫瑰花般的臉龐上,腰間佩帶著一把彎刀。
我仿佛覺得《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宵,從小說世界中降臨到這兒。我仿佛在漆黑的深夜裏,在沉睡的巴格達天燈火的、狹窄的巷道上,進行著冒險的戰鬥旅行。
最後,我的女使者走到一張深藍色的帷幔前,夏然止步,仿佛她用手指指著地下。地下什麽東西也沒有,我血管裏的血液卻害怕得凝固住了。我感到,在那帷幔前麵的地上,一位身穿錦緞外套、形象可畏的埃塞俄比亞人,懷裏抱著寶劍,兩腿伸開,在打著盹。女使者用緩慢的步子,跨過了他的雙腿,走到帷幔前,輕輕地撩起一角。
可以望見裏麵屋子的一角,地上鋪著精工編織的波斯地毯。誰坐在寶座上,看不真切——隻見一身黃袍下穿著錦緞繡花鞋的一雙嬌小美麗的腳,慵懶地擱在玫瑰色天鵝絨的坐氈上。在桌上一側,邊有兩隻小杯,和盛滿金黃色酒漿的玻璃瓶。一切正等待著客人駕臨。從屋子裏升起的一種熏香的醉人煙霧,真使我心醉。
我帶著恐懼的心情,跨過那黑人攤開的雙腿。他突然驚醒,寶劍從他懷裏掉落到石板上,發出錚錚的響聲。
霍地,我聽到一聲巨大的叫喊,我驚訝地發現——我全身被汗水浸透,倚在自己的小**。在晨光熹微中,下弦月像睡醒的痛苦的病人一樣蠟黃。一個瘋子曼哈爾阿利,按照自己每天的慣例,一破曉就在空曠無人的深巷裏叫喊:“滾開!滾開!“一切都是虛假的!”“一切都是虛假的!”這樣,阿拉伯小說中的我的第一個夜晚,突然結束——但現在還有一千個晚上呢!
夜晚劇烈地對抗我的白晝。白天,我帶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去工作,詛咒夢幻般虛無的夜晚——而傍晚之後,我又感到:自己白天的活動,實在十分低賤、虛假和可笑。
黃昏,我懷著一種激動心情,墮入一個心醉神迷的羅網之中。我成為幾百萬年前一個沒有寫進曆史的前所未有的人。那時,我覺得英國緊身大衣和瘦窄的西裝褲異常醜陋。那時,我頭戴紅色天鵝絨帽子,身穿寬大的上衣、繡有花紋的長袍和絲綢的長衫,並在彩色頭巾裏灑上幾滴香水。總而言之,我得意揚揚地精心打扮自己,扔掉紙煙,握著浸透玫瑰香水的長煙管,瀟灑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好像一位情郎正執著地等待與情人幽會。
後來,隨著黑暗越發濃密,發生了多少希奇古怪的事,簡直是無法用語言加以描繪的。仿佛充滿神秘色彩故事的一些殘頁,在春風的吹拂下,飛舞在巨大宮殿的各色各樣小屋裏。有一些殘頁在很遠的地方拾到了,但它之後的紙頁又不見蹤跡。我跟隨那些飛舞的殘頁奔跑,整宵整宵地在那些小屋裏盤桓著。
在這斷斷續續的夢境旋渦裏——一個女主角有時在桃金娘花的芬芳裏,有時在弦琴的錚錚聲裏,有時在融合馨香、甘露和露珠的和風搖曳裏,宛如電花一般閃現出來。她身穿番紅花色彩的褲子,一雙白裏透紅的嬌嫩小腳穿著錦緞繡花鞋,上半身穿著錦緞繡花衣,頭上戴著維色的華麗帽子,在帽子前還飄拂著一次次親吻她的光輝前額與兩額的金黃色流蘇——這一切在漆黑夜裏像電花一樣閃現,刹那間又不知隱匿到哪兒去了。
她使我神魂顛倒,為了與她相會——幾乎每晚我都徘徊在沉睡的地下世界裏那夢幻般的迤邐曲折的街頭巷尾和各個小屋——不停地從這兒躑躅到那兒!
有一天黃昏時分,我在一麵大鏡子兩旁,點燃了兩枝蠟燭,努力打扮成王子模樣。正在此刻,我突然從鏡中看到,那個阿拉伯女郎的影子緊緊地偎依在我的影旁。她低垂著腦袋,長睫毛遮掩下的又黑又大的眸子,含情脈脈而又帶著充滿痛苦的懇求神情看著我。轉眼間,她展示出自己優美的舞姿,把青春成熟的身子急速地向上旋轉,頃刻間灑下痛苦、欲望、迷惑、嘲弄的閃爍顫動的雨點,隨即她的身影在鏡子裏消逝得毫無蹤跡。暴風的一次呼氣,擄走了山林的芳香,也把我的兩枝燭火吹熄。我卸了裝,走到梳妝室近旁的臥室,心神激奮,閉著雙眼,躺在**——那時,在我四周的習習和風裏,在阿拉沃利山林的香氣裏,在寂靜無人的黑暗裏,仿佛飄遊著豐富多情的愛,無數的溫暖親吻,多次輕柔的撫摸。在耳旁我還聽到一種迷人的悅耳聲音;我感到一種洋溢著芳香的呼吸,噓著我的前額;美女的輕盈的披肩,一次次飄拂著我的麵額——我由於她的觸摸而動情銷魂。這條迷人的雌蛇好像用自己醉人的披肩,徐徐地把我全身各部分緊緊地裹住。我深深地呼吸著,帶著無知覺的身子,慢慢地墜入夢鄉。
一天黃昏前,我決意騎馬出去兜風。後來不知道誰來阻攔——但我不屈從。我取下掛在釘子上的紳士衣冠,剛要穿戴的時候,蘇斯迪河灘上的沙子和阿拉沃利山巒上的枯葉飛舞起來,卷起了一股強烈的旋風,把我的衣冠也吹刮得飛舞起來。同時,一個十分甜蜜的笑聲隨著那股風旋轉,拍擊著驚奇的每一張帷幕,又向高高的天空飛去,到達落日世界的旁邊消失了。
那天,我又沒騎馬。從次日起,我就永遠拋棄了紳士衣冠。
然而,那天半夜,我又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依稀聽到——好像有人在號陶大哭——仿佛就在我的床下,在大地裏麵,在宮殿的基五底下,在濕漉漉、黑洞洞的墓地裏啜泣著:
“救救我吧!請你打碎那漫漫長夜的幻覺,搗碎那沉睡不醒、做著噩夢的大門,把我扶上駿馬,用自己的身子緊貼著我,穿過森林,跨越高山,渡過大河,把我帶到那陽光普照的世界!救救我吧!”
我算什麽?我如何搭救你?我能夠把淹沒在旋轉變化的夢幻激流中滿懷希望的美女,搭救上岸?喔,無與倫比的美女!你什麽時候誕生的?你住在哪兒?你是誕生在清涼的溪水畔的椰棗林裏,還是在無家可歸的流浪荒漠的女人懷裏?是哪個心毒手狠的強盜,像折取園圃的鮮花一樣,把你從媽媽的懷抱裏撈走,騎上風馳電掣的駿馬,穿越灼熱的沙漠,帶到王國拍賣女奴的市場上來?在哪兒,又是哪個國王傳從,仔細觀察了你剛剛萌發出的羞澀的青春光輝,付清了金幣,渡過大海,把你安置在金色轎子裏,獻給自己的帝王,然而又把你終日鎖進冷宮?那兒的曆史是何等的光怪陸離!在那弦琴的音樂聲、腳鐲的鏗鏘聲和金黃色的果子酒中間,閃爍著刀光劍影、毒藥的火焰、嘲弄的打擊!無止境的奢華!無盡頭的監牢!左右兩個女織手戴著閃爍著珠光寶氣的手鐲,擺動著拂塵,國王躺在她們穿著鑲嵌無數珠寶的鞋子的玲瓏潔白的腳旁,門檻上像閻王使者一樣的黑人,穿戴著如天神般的衣飾,手裏緊握著寶劍站著!你漂浮在那被鮮血玷汙的、充塞嫉妒氣息的陰謀詭計和驚人的豪華激流裏,你像沙漠中的花蕾,被投入那死亡世界——投向那殘酷無情的偉大彼岸。無與倫比的美女!你是什麽時代的人,你在何方?
這時,那個瘋子曼哈爾阿利突然尖叫著:
“滾開!滾開!一切都是虛假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我睜開眼一看,天光大亮。看門人把郵件遞到我的手上,廚師來問:“今天做什麽吃的?”
我說:“不用了。現在我再也不能待在這屋子裏。”就在那天,我收拾了自己所有的東西,搬到辦公室去。辦公室的老職員克利默罕望著我發笑。我對他的發笑很不滿,但沒有去理睬,而埋頭於自己的工作。
傍晚越來越近,我越發憂鬱不安——仿佛覺得,現在應該馬上到哪兒去——似乎監督棉花量的統計工作對我來說不是十分迫切的,管理製度也不是特別重要的——一切存在的東西,一切在我四周走動的事物、工作、吃喝,仿佛對我來說都是十分可憐、毫無意義和貧乏無聊。
我扔下筆,合上厚厚的賬本,飛快地到了戶外,駕起雙輪馬車,逃跑了。黃昏時分,雙輪馬車競自個兒走到大理石宮殿的門口停下。我迅速下車,拾級而上,潛入屋內。
今天一切顯得格外安靜,宮殿裏的所有黑暗屋子,仿佛都對我耷拉著臉,流露出木滿情緒。我帶著一種懺悔的心情,走進屋裏,但同誰訴說呢?向誰雙手合十致以歉意呢?查無人影!在黑暗中,我帶著一顆沮喪的心徘徊在一間間小屋內。我暗自尋思:倘若手裏得到一把弦琴,便要向某人吟唱,說:“喔!火神,企圖拋棄你而逃離的鳥兒,如今又來受苦。請你開恩寬恕它這次的過錯吧!把它的兩隻翅膀焚燒成灰吧!”
突然,豆大的淚珠從上麵掉落到我的前額。天空,阿拉沃利山峰上空,重重疊疊的烏雲旋轉著。黑暗的森林,蘇斯迪河的黑水執拗地等待著恐怖來臨。河水、陸地、天空三界,突然驚棋萬分,一陣閃電般生長起來的驟風,如同亂竄的瘋子一樣,掙脫了枷鎖,發出痛苦的哀號,從沒有途徑的森林中呼嘯而過。宮殿高大而空曠的一排排房屋,由於自己的門窗欄杆被吹打得不堪忍受紛紛暈倒,而號陶大哭。
今天,所有的職員仆人都住辦公室,這裏沒有任何人來點燈。在那烏雲密布的朔月之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宮殿裏,我異常清醒地意識到——一個美女仰臥在床下的地毯上,握著兩隻拳頭,扯著自己鬆散的頭發,鮮血從她白皙的麵頰上汩汩地流淌下來。她時而發出一種冷酷的劇烈的哈哈笑聲,時而呼天搶地地慟哭——從敞開的窗子吹進來的暴風和大雨向她發燙的身子致以灌頂禮。
整夜,風暴沒有停歇,啜泣沒有消失。我帶著一種無益的憂傷躑躅在黑暗的屋子裏,無法深知她在什麽地方,我向誰去安慰呢?這個受到強烈打擊的自尊心是屬於誰的呢?這個不平靜的心靈的痛苦,這個內心的悲傷,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曼哈爾阿利瘋子叫喊著:“滾開!”“滾開!”“一切都是虛假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我發現,天已破曉。而曼哈爾阿利在這昏天黑地的風暴裏——在如此傾盆大雨裏——依照慣例,向那餓石的宮殿施以敬禮,重複著自己的呼喚。刹那間我覺得,也許這位曼哈爾阿利也同我一樣,什麽時候遭受到不幸,來這座宮殿居住,現在成為瘋子逃到外麵。但由於受到石頭魔鬼所施展的迷人幻覺的引誘,他每天清晨來向它膜拜致意。
就在那時刻——暴風雨的時刻,我奔到瘋子身邊,問道:“曼哈爾阿利,什麽東西是虛假的?”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猛地推倒我,像被捕捉的怪物所引誘而遊動著,像迷途的鳥兒一樣尖叫著,圍著屋宇的四周不停地旋轉著。隻是為了竭盡全力提醒自己,他一次次喊叫:“滾開!”“滾開!”“一切都是虛假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在那暴風雨裏,我像瘋子一樣心驚肉跳地到了辦公室。把克利默罕老頭叫來,問:“這究竟意味著什麽?清明白地告訴我。”
老人說的意思是:“在某個時代,在那宮殿裏有無盡的欲望、瘋狂享樂的火焰迸發著。由於無數身心、無數落空的希冀的詛咒,這座石頭宮殿的每一根石柱,就一直變成了饑餓而又貪婪的石頭。它一旦獲得富有生氣的人,就像饕餮的惡魔一樣,要把他活活吞噬掉。迄今為止,有多少人在這宮殿裏住上三個夜晚,都無一幸免。惟有曼哈爾阿利變成了瘋子,跑了出來。換句話說,任何人都不能從它的吞噬中獲得搭救。”
我問:“解救我的任何辦法都沒有嗎?”
老人說:“隻有一個辦法,是個十分艱難的辦法。但在這之前,我得講一段在這玫瑰花園裏的一個雇傭來的波斯女仆的曆史。那麽令人驚異、震撼心靈的不幸,恐怕世上聞所未聞……”
這時,苦力來告知:“火車正在開來,老爺!”
這麽快!正當我匆忙卷起鋪蓋的時候,火車進站了。在火車頭等車廂裏剛醒過來的一個英國人,從窗戶探出頭想讀站名。他一發現我們那位旅伴,就叫喊:“喂!”把他叫進了自己的車廂。我們被領進中等車廂。爾後我們無法打聽那位先生的行蹤,當然也沒聽到那個故事的最後篇章。
我說:“請看,那位閣下把我們當做傻瓜愚弄了,故事從頭到尾都是虛構的。”
由於對此事真假的爭論,結果我永遠與自己篤信神學的親友分道揚鑣了。
18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