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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托馬斯·哈代+三怪客02

“可他是在咱們家,親愛的,又在雨天晚上,還碰上命名洗禮。去他的吧,不過是一杯蜂蜜酒,又算得了個啥呢?等到下一回熏蜂,還會有更多呢。”

“那好——這就一次啦。”她回答道,還悶悶不樂地朝酒桶望了一眼。“可是,這個人究竟是幹什麽的,他從哪兒來,怎麽偏偏這樣跑來和我們摻和?”

“我不知道,我再問問他。”

芬內爾太太這一次可是穩穩當當地提防著那種倒黴事,不讓穿灰衣服的那位生客一口氣又把那大缸子酒喝得精光。她把準備讓他喝的酒倒在一個小杯裏,把大缸子擱得遠遠的,讓他夠不著。等他把那一小杯一飲而盡,羊館又問起這個生客的職業。

他沒有立刻回答,可坐在壁爐旁邊的那一位卻突然變得外向,說道:“誰都可以知道我的行業——我是造輪子的。”

“誰也可以知道我的——如果他們有眼力,能夠看得出來的話。”穿灰衣服的生客說。

“要知道誰是幹啥的,通常說來,看看他的手爪子就成,”修籬工一邊說,一邊看著他自己那雙手,“我的指頭上紮滿了刺,就像舊針插上紮滿了針似的。”

坐在壁爐旁邊的那位生客的兩隻手這時不由自主地就藏到了暗處。他死盯著爐火,又抽起煙鬥來。坐在桌子旁邊的那位接上修籬工的話茬兒,說了句俏皮話:“說得對;不過我的行當有點怪,它的記號不是打在我身上,而是打在顧客的身上。”

誰也沒有開口來解答這個啞謎,於是羊館的媳婦又要求大家唱歌。這一次又和前一次一樣,遇到了同樣的障礙——一個人嗓子不行,另一個忘了第一行歌詞,桌子旁邊的那位不速之客這時精神抖擻,情緒高昂,出來打破了僵局,大聲宣告:他願意先唱一曲來給大家起個頭。他把一隻手的大拇指塞進自己背心的袖口,另一隻手在空中擺動著,對壁爐架上那些閃閃發光的鉤杖看了一眼,就唱了起來:

噢,純樸的羊倌信大夥聽——

我的行當世上少,

我的行當真好瞧;

我把顧客牢牢捆,高高扯起往上吊,

送他們一個個上雲霄!

他唱完了這一段,屋子裏鴉雀無聲——唯一的例外是坐在壁爐旁邊的那個人,他一聽到唱歌的人說了聲:“幫腔!”就用深沉而又富有音樂風味的男低音隨聲唱道:

送他們一個個上雲霄!

奧利弗·賈爾斯、牛奶廠主約翰·皮切、教區執事、50歲剛訂婚的老漢,靠在牆邊的那一排年輕女子,似乎都沉浸在了並不是十分歡快的思緒裏。羊倌若有所思地看著地下,女羊倌一雙銳眼緊盯著那個唱歌的人,滿腹狐疑。她琢磨不透,那位不速之客僅僅是憑記性唱一首老歌,還是根據此時此地的情是現編了一首新歌。所有的人都像伯沙撒盛宴上的客人一樣,對這個晦澀的啟示大惑不解,隻有坐在壁爐旁邊的那個人安然不動地說:“第二段,生客。”又繼續抽煙。

唱歌的人咂了咂嘴潤潤嗓子,照要求又唱下一段:

純樸的羊倌大夥聽——

我的家夥很普通,

我的家夥煞風景;

小小麻繩拴繩的柱,

足夠讓我幹營生!

羊倌向周圍看了看,再也沒有疑問了,這位不速之客是在用唱歌來回答他的問題。客人一個個都嚇傻了,強壓住驚叫。同50歲老漢訂了婚的那位年輕婦人走在半路上直發暈,本來她是可以一直走過去的,可是發現未婚夫沒有那麽敏捷的身手把她接住,就一下子坐在了地下,渾身哆嗦。

“啊,他就是那個——”後麵的那個人低聲說道,提到了一種不吉利的公職的名稱。“他就是來幹那個的!明天就在卡斯特橋監獄——那個人因為偷羊——我們聽說過那個可憐的鍾表匠,他本來住在肖茨福德,沒有活兒幹——那個蒂摩西·薩默斯,全家都在挨餓,所以他就索性出了肖茨福德,在光天化日之下牽走了一隻公羊,公然反對那個農場主和農場主太太和農場主的那個小子和他們中間的木管是誰。他(這時他們都朝那個從事要命行當的不速之客點了一下頭)從他老家那邊來這兒幹這個活兒,因為他在那個郡城裏沒有多少活兒可幹,我們郡城裏幹這個活兒的人死了,他現在補了那個缺;他去了還是住在監獄大牆下麵的那所房子裏。”

穿灰衣服的生客並沒有注意這番悄悄的議論,隻是又舔了舔嘴唇。他見到隻有坐在壁爐旁邊的那位朋友還算對他愉快的心情表示了回應,就對這位很有眼力的朋友舉起酒杯,這位朋友也舉起了自己的酒杯。他們碰了碰杯,屋子裏其餘的人目光都注視著唱歌人的動作,他開口正要唱第三段,可是這時候門口又一次響起了敲門聲。這一次敲得很輕,而且有些遲遲疑疑的。

大家好像都給嚇住了。羊信帶著驚慌的神氣向門口望去,他費了些勁兒才抗住他媳婦那不大讚成的眼神,第三次說出了表示歡迎的話:“進來!”

門輕輕地推開了,又一個人站在擦腳墊上,他和前麵兩個人一樣,也是個生客,這一次來的是個瘦小個兒,白皮膚,穿一套還算像樣的深色衣服。

“勞駕能告訴我去到——”他這樣開口,可是等他對屋子周圍掃視了一遍,弄清他遇到的這一夥人正在做什麽的時候,他的目光就落在穿灰衣服的生客身上。在這個當口,那個人正全心全意投入他那首歌,那麽專心致誌,簡直沒有注意到這突如其來的打擾,他大聲唱起了第三段歌詞,一下子把竊竊私語和追詢探問全都壓得無聲無息了。

純樸、的羊倌大夥聽——

明天是我的工作日,

明天我就要上工;

有人宰了莊戶人的羊,又有人逮著了偷羊人,

願他的靈魂上帝能憐憫!

坐在壁爐旁邊的那位不速之客情緒激昂地舉起杯來,和唱歌人相互致意。他那麽激動,把蜜酒都灑到壁爐裏了。像以前兩次一樣,他又用他那男低音附和著:

願他的靈魂上帝能憐憫!

這段時間,那第三位不速之客一直站在門口,因為他既沒進來,又沒把話說下去,那些客人就特別關注到了他。他們不禁大吃一驚,因為他站在那兒,嚇得魂飛魄散——兩個膝蓋直打哆噴,扶著門閂的手顫抖得那麽厲害,震得讓人都聽見它嘎吱嘎吱的響聲了;他張著慘紅的嘴唇,兩眼死死盯住站在屋子中間的那個高高興興的行刑官,又過了一會兒,他調轉身來,把門關上就逃走了。

“這能是個什麽人呢?”羊倌問。

其餘的客人一方麵覺得剛發生的事很可怕,另一方麵又覺得這第三位來客行為古怪,看來好像都不知作何感想。大家都一言不發。他們不由自主地往後縮,離他們中間的那位陰森可怕的先生越來越遠。他們中間還有人好像把他看做是惡魔一般,後來他們圍成了一個大圓圈,把他遠遠地留在中間——

……一個圓圈,把魔鬼圍在中央山。

屋子裏寂靜無聲——雖然裏麵是有20多人——什麽也聽不到,隻有雨打護窗板的嗒嗒聲,偶爾伴有零星落入煙囪掉在爐火上的雨滴的嗒嗒聲,還有就是坐在壁爐旁邊又抽起他那長杆煙鬥的來客噴煙的聲音。

沉寂出人意外地給打破了。遠處傳來一聲槍響,在空中回蕩——顯然是從郡城那個方向傳來的。

“糟了!”唱歌的不速之客一躍而起,喊了一聲。

“那是什麽意思?”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問。

“犯人越獄了——就是這個意思。”

大家都仔細地聽。槍聲又響了,大家都沒說話,隻有坐在壁爐旁邊的那個人平靜地說:“我常常聽說,在這個郡裏碰到這種場合,他們總是開槍;可是我以前還從沒聽到過呢。”

“我不清楚,這是不是我的那個人?”穿淺灰色衣服的那個人嘴裏咕嚕著。

“一定是的!”羊倌不禁說了出來。“我們確實看見了他!那個小個子,他在門口朝屋裏張望,等到他看見了你,聽見了你唱的歌,他就渾身哆嗦啦!”

“還有,他的牙直打戰,連氣兒都喘不過來了。”牛奶廠主說。

“還有,他的心在他的腔子裏邊像塊石頭一樣要掉下來了。”奧利弗·賈爾斯說。

“還有,他一溜煙就跑了,好像挨了槍子兒似的。”修籬工說。

“不錯,他的牙直打戰;還有,他的心好像要掉下去了;還有,他一溜煙兒跑了,好像挨了槍子兒似的。”坐在壁爐邊的人慢條斯理地下了結論。

“我倒沒注意到。”那個劊子手說。

“我們大家都很納悶,他幹嗎那麽害怕,一下子就溜了?”靠牆坐著的那些女的中間有一個畏畏縮縮地說,“現在可都清楚了。”

報警的槍聲隔一會兒就傳來一聲,聲音又低又沉,於是他們懷疑的事也就確定無疑了。穿灰衣服的那位不吉利的先生站起身來。“這兒有警察嗎?”他甕聲甕氣地問。“如果有,請他站出來。”

那位50歲剛訂婚的漢子哆哆嗦嗦地從牆邊站了出來,他的未婚妻則扶著椅背哭了起來。

“你是喜過誓的警察嗎?”

“是,先生。”

“那麽帶幾個幫手立刻去追那個罪犯,把他帶回這兒來。他走不了多遠。”

“我就去,先生,我就去,等我拿了警棍。我先回家去取警棍,立刻就回這兒,然後和大夥一齊出發。”

“警棍!——別管你的什麽警棍啦,那家夥就要跑得沒兒了!”

“不過沒有警棍,我可啥也幹不了——威廉,沒有約翰,還有查理斯·傑克,是不是?不行,因為上麵有漆著黃色和金色的王冠,還有獅子和獨角獸的像,所以我舉起警棍打犯人的時候,打得合法。我可不願意沒有警棍去抓人——不行,我不行。如果沒有法律來給我壯膽,嘿,別說我抓不了他,他反倒可以抓我呢!”

“得了,我自己就是官家的人,可以給你充分的權力去幹。”穿灰衣服的這位令人生畏的官員說,“快,你們全體,準備。你們有燈籠嗎?”

“是——你們有燈籠嗎?——我要一盞!”警察說。

“你們其餘那些身強力壯的——”

“身強力壯的男的——是——你們其餘的!”警察說。

“你們有什麽結結實實的棍棒和堆草的叉子——”

“棍棒和叉子——以法律的名義!你們把它們拿在手裏,去搜索,和我們一樣,按照法律的命令去行動!”

那些男的經過這樣一招呼,準備去追了。證據嘛,雖然是根據情況推測的,不過確也令人信服,根本環需要什麽證據來向羊倌的那些客人證明。他們親眼見到了這些,如果還不去追捕那個倒黴的第三個不速之客,那就很像是默認縱容了,而他在這山路崎嶇的地帶,那時也不過逃出了幾百碼而已。

羊倌總都是備有燈籠的,於是他們匆匆點起燈籠,手持搭籬笆的木棍,擁出大門,朝著郡城相反的方向,沿著山脊追去。這時幸好雨已經小了一點。

剛剛受過命名洗禮的孩子讓嘈雜的聲音吵醒,也許是讓洗禮的惡夢驚醒,這時在樓上的屋子裏撕肝裂肺地大哭起來。悲痛的哭聲從樓板縫中間傳到了樓下那些女人的耳朵裏,她們就一個接一個地飛奔上樓,好像很高興得到這個借口,能上樓去哄哄那個嬰兒,因為剛才那半個鍾頭裏發生的種種事情讓她們感到憋悶得慌。這樣,樓下那間屋子裏有兩三分鍾就空無一人了。

可是這種情況為時木久。雜遝的腳步聲剛剛走遠,從追蹤的人去的那個方向,有一個人繞過房子犄角又轉回來了。他從門口偷偷往裏瞧了一眼,看見裏麵沒有人,就從容不迫地走了進來。原來他就是坐在壁爐旁邊的那位不速之客;他本來是和那些人一起追擊去的。他的舉動說明了他返回的目的:他從剛坐過的壁爐旁邊的架子上切下一塊麵餅吃了起來,顯然剛才他忘了帶一塊走。他又從剩下的蜂蜜酒裏倒出了半杯酒,然後站在那裏狼吞虎咽。他還沒吃喝完,另外一個人同樣悄悄地進來了——是他那位穿淺灰色衣服的朋友。

“啊——你在這兒?”後來的那位笑著說,“我還以為你帶他們追捕逃犯去了呢。”說話人也顯露出了他返回的目的:他急切地掃視四周,尋找盛著甘醇誘人的蜂蜜酒的大缸子。“我以為你走了呢。”另一位一邊說,一邊繼續使勁吞咽他那塊麵餅。

“我回頭一想,覺得沒有我,人手也足夠啦,”穿淺灰衣服的人推心置腹地說,“而且又是這樣一個大黑夜裏。另外,管理犯人是政府的事兒,又不是我們的事兒。”

“不錯,是這麽回事兒。我也和你想的一樣,沒有我,人手也足夠啦。”

“我可不想在這種荒山野嶺東跑西顛,摔斷胳臂摔斷腿的。”

“咱們說句知心話,我也不想。”

“這些放羊的人都幹得習慣了——這些心地純樸的人,你知道的,隻要吆喝一聲,立刻就會去幹任何事情。天亮以前,他們就會替我把他抓回來,根本用不著我去麻煩。”

“他們會把他抓住的,我們在這種事情上絲毫不用費力氣。”

“不錯,不錯。好啦,我是去卡斯特橋;我這兩條腿也就隻能走那麽遠啦。走同一條路嗎?”

“不,我很抱歉!我得走那邊回家啦,”(他說著含含糊糊朝右邊點了點頭)“我也和你的感覺一樣,上床睡覺以前,這也夠我這兩條腿走的。”

另一位這時候也剛好喝幹了大酒缸子的蜂蜜酒,於是他們在門口互相熱烈握手,互相祝好,然後就各奔東西了。

這個時候,那追人的一夥已經追到雄踞這片高地牧場那座豬背嶺的盡頭了。他們本來就沒有確定什麽特別的行動方案;而且發現那個喪氣行當的人又不在自己一夥當中,這時似乎就不大能夠做出這種方案了。他們朝著四麵八方向山下走,馬上就有幾個人落進大自然專為夜間迷路的人在這個白蠻地質構造區設下的陷阱裏。圍著山頭斜坡上的那些“尖突”,或者說斜插著的石片,每隔十來碼就有一處,讓那些不大小心的人不知不覺就中了它的埋伏,踩在有這種碎石頭的陡坡上,一失足就徑直滑了下去,燈籠也就從他們手中掉進山穀,撂在那兒直到羊角架子燒掉了事。

等到他們再次聚到一起,對這一帶最為熟悉的羊倌就出來領頭,帶著大家繞過這些凶險的山坡。燈籠好像有些晃眼,而且不但無助於他們搜索,反而讓逃犯警惕起來,所以幹脆都吹滅了。這樣一來倒也清靜;於是就這樣更有秩序地下到了山穀裏。這裏雜草遍地,荊棘叢生,羊腸小路潮濕泥濘。誰都可以在那兒找到棲身藏匿之處;但是這夥人在那裏搜尋一番一無所獲,於是又從另一麵上山。他們散開往前走,走了一段又聚在一起報告進展。第二次集合的時候,他們發現身邊不遠有一棵孤零零的樹,在這條山溝一帶,這是唯一的一棵樹,大有可能是50年前一隻飛過這兒的鳥兒撒下的種子。就在這裏,樹幹的一邊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和樹幹本身一樣也一動不動,看來像是他們正在搜尋的那個人,他的輪廓在天幕下映襯得清清楚楚。這幫人於是不聲不響地包抄過去,正麵對著他。

“要錢,還是要命!”警察厲聲對那個一動不動的人說。

“不對,不對,”約翰·皮切小聲說。“我們這邊的不該這麽說。這是他那幫流氓無賴的規矩,可我們是站在法律一邊的。”

“得啦,得啦,”警察不耐煩地說。“我總得說點啥呀,對不對?要是你心上整個壓著那麽重的任務,興許你也會說句把錯話的!——法庭的逃犯,快投降,以聖父的名義——我意思是說,以國王的名義!”

站在樹下的那個人好像到這時才第一次注意到他們,他並沒有給他們任何顯示勇氣的機會,反倒慢慢地向他們走過來。他確實是那個矮個兒,第三位不速之客,但是他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嚇得發抖了。

“喂,過路人,我剛才聽見的是你們對我講話嗎?”

“一點不錯。你得過來,我們要立刻逮捕你!”警察說,“我們抓你的罪名是不好好服從卡斯特橋監獄明天早晨對你執行絞刑的命令。鄉親們,執行任務,把罪犯給我抓起來!”

聽到這個罪狀,那個人倒好像輕鬆了,而且二話不說,表現出不可思議的禮貌,麵對這個搜索隊俯首就擒。搜查人員則手持棍棒四麵八方把他團團圍住,簇擁著他轉回來,朝羊倌的房子走去。

他們回到那兒已經11點了。他們走近房子的時候,就看見亮光從大開的門裏照出來,裏麵傳出一些男人的聲音。這就是說,他們不在的時候又出了些新事兒。一進門他們就看見,羊倌的起居室裏闖進了從卡斯特橋監獄來的兩位官員,還有一位住在離他們最近的莊園裏著名的治安推事,因為越獄的信息早已傳開了。

“先生們,”警察說,“我把你們的犯人抓回來的——可不是沒冒種種危險;木過人人都必須盡自己的職責!他現在給這夥身強力壯的男子漢包圍起來了,盡管他們對官家的工作一竅不通,還是給我幫了大忙。弟兄們,把你們抓的犯人帶上來!”於是那第三位不速之客給領到燈光前麵來了。

“這是誰?”三位官員中有一位問道。

“犯人。”警察說。

“肯定不是。”監獄看守說,而且前麵那一位證實了他的說法。“可是,怎麽會不是呢?”警察問,“要不然,他幹嗎一看見坐在那兒唱歌的那位行刑官就嚇成那個樣兒呢?”他在這兒又把絞刑吏唱歌的時候這第三位不速之客進屋的奇怪舉止講說了一遍。

“沒法明白,”那位官員冷言冷語地說,“我隻知道,這不是那個判了刑的罪犯。他和這個人根本就不是一碼事兒;那家夥瘦瘦的,黑頭發,黑眼睛,相當漂亮,還有一副很好聽的男低音嗓子,隻要你聽過一次,你一輩子也木會弄錯的。”

“啊,夥計們——那就是坐在壁爐跟前的那個人呀!”

“嘿——什麽?”治安推事走上前來問道,他剛剛向站在後麵的羊倌催問過一些細節。“難道你到現在還沒弄清楚那個犯人嗎?”

“嗯,先生,”警察說,“他就是我們要追的那個人,一點不錯;可是他又不是我們要追的那個人。因為我們追的那個人,並不是我們想要的那個人,先生,要是你明白我這普普通通的道理,那就好了;因為那是坐在壁爐跟前兒的那個人!”

“真是一鍋糊塗粥!”治安推事說,“你最好馬上動手去抓另外那個人。”

抓到的那個人此時頭一次開口說話了。剛才他們提到壁爐旁邊的那個人,這可比別的什麽都讓他動。“先生,”他走向治安推事說,“別再在我身上找麻煩啦。現在到了我也可以說說話的時候了。我啥都沒幹,我的罪過就是:那判了刑的人是我哥哥。今天下午我離開家從肖茨福德一路走向卡斯特橋,要去和他永別。我一直走到天黑才到了這兒,想來歇息一下,再問問路。我一開門就看見那個人,我的哥哥,在我麵前,他正是我想到卡斯特橋死囚車去見的那個人呀。他坐在壁爐跟前兒,緊挨著他的就是那個死刑執行人,所以我哥哥如果想要逃也逃不出來,行刑人是來要他的命的,而且還在就這件事唱一首歌,可是並不知道坐在他身邊參加幫腔裝樣子的,居然就是他的犧牲品。我哥哥給我丟過來一個難過極了的眼色,我懂得他的意思:‘可別泄露你所見到的,這與我性命交關。’我嚇得站都站不住了,也不知道我都幹了些什麽,轉身趕快就跑。”

談話人的態度和語氣說明他講的是真話,他講的這件事讓周圍的所有人都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那麽你知道你哥哥現在這個時刻在哪兒?”治安推事問。

“我不知道。我把這扇門關上以後就再也沒見到他了。”

“這一點我可以證明,因為從那以後我們還一直在一搭兒。”

“他想朝哪兒遠走高飛?——他的職業是什麽?”

“他是個鍾表匠,先生。”

“可他說是造輪子的——可惡的騙子。”警察說。

“他指的是鍾表齒輪,沒問題,”羊倌芬內爾說,“我想,幹這一行,他的手一定是白白的。”

“嗯,依我看,把這個可憐人扣留在這兒,沒有任何好處,”治安推事說,“無可懷疑,你們的任務是抓另外那一個。”

於是那個小個子立刻就給放了,可是看來這絲毫也不能消減他的憂愁。他現在比對他自己還衷心關懷的另外那個人,正是治安推事和警察密切注意的,而平息銘刻在他腦子裏的愁煩,正是治安推事或警察權限範圍以外的事。等到事情一完,那個小個子走了,已經是深夜了。到明天清晨以前這段時間再繼續去搜查,並沒有什麽用處。

第二天,為了追捕那個聰明的偷羊賊,展開了全麵緊張的行動,至少在整個表麵上是如此。但是,打算施加的刑罰和所犯的罪行極不相稱,所以當地很多老鄉都對逃犯深深同情。不僅如此,他在羊倌家酒會上那種前所未見的環境裏和絞刑吏緊密周旋所表現的不可思議的沉著果敢,也贏得了他們的讚美。因此,所有那些人在搜索樹林、田野和街巷的時候裝得那麽忙忙碌碌,可是在私下盤查自己的閣樓和外屋的時候,是木是十分徹底,也大可懷疑。有些故事傳說,在遠離大道某些樹林叢生的古老小道附近,有時看見一個神秘人物,可是等到搜查任何一個這種可疑地點的時候,卻又找不到任何人。這樣多少天、多少星期過去了,也沒有一點消息。

簡單一句話,壁爐旁邊那個嗓音深厚的人,從來沒給逮住。有人說他渡海走了;另外一些人說他沒有,隻不過是隱身在稠人廣眾的城市之中。總而言之,穿淺灰色衣服的那位先生,既沒在卡斯特橋完成原定他在翌日清晨要幹的活兒;他和在溝坡上那所孤零零的房子裏共同歇息過一小時的那位親切夥伴,也沒有為了公務在任何地方碰過麵。

羊倌芬內爾和他節儉成性的妻子墳墓上的草早已青青;參加洗禮慶會的客人大都追隨招待他們的主人進了墳墓。在他們大家參加的那次洗禮中受洗的嬰兒,現在已是老嫗,像一片凋謝的黃葉,但是三位不速之客那天晚上來到羊倌家裏以後與此有關的故事,在高鴉坡周圍那一帶地方仍然和以往一樣家喻戶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