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陰山狼城

第6章 一根手指般長的大蛇牙(1)

那晚,我和趙大瞎子喝得爛醉,胡亂趴在他那裏睡著了。第二天醒來,趙大瞎子告訴我一個消息,那三個孩子已經找到了,確實是三個狼崽子。它們不知道從哪裏偷了三件大T恤,穿在了身上。此外,我說的那個捉螞蟻的甕,也找到了。那並不是什麽陶瓷罐子,而是一個骨灰盒,也許是狼崽子從墳堆裏扒出來的。我心裏一陣惡寒,打斷他的話,問他那三隻狼崽子最後怎麽樣了。趙大瞎子冷哼一聲,說那三隻狼崽還挺有骨氣,被獵人用狗逼到山崖上後,竟然選擇了一起跳崖,把幾個獵人氣得要死,折騰了大半夜,結果連根狼毛都沒弄回來!我有些感慨,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趙大瞎子拍拍我的肩膀,說:“操,這一覺起來,都下午啦!趕緊回去吧,以後車子再壞在路上,要記住,別管外麵有誰,千萬別下車!”我也點點頭,喝了杯茶,去了去酒味,就開著車回去了。路過拒馬河時,心裏還有些害怕,想著這年頭真是亂了,人越來越像狼,狼越來越像人,簡直讓人分不清了。

又過了幾天,沒想到東家的左右手白朗,竟然親自給我打了個電話,詢問上次那個老獵人的事情。他先簡單說了說下老獵人的事,又問我收了他什麽皮子。我說是狼皮,白狼皮!白朗在電話那頭沒吭聲。我想壞了,壞了,他肯定是誤會啦!趕緊跟他解釋,說那人賣了張狼皮,是純白色的,像兔子皮一樣!白朗在電話那頭淡淡答應一聲,說東家要見我,讓我帶上那張狼皮,馬上去東家那裏走一趟。撂了電話,我換了件衣服,交代馬三看好鋪子,自己趕緊往東家那兒趕。東家離我這邊不遠。他住在鐵樹斜街的一個小胡同裏。小胡同走到頭,有一個不起眼的宅子。門外鎮著兩方石獅子,兩扇黑漆大門。老北京和別處不同,越是大富大貴的人,越住小胡同串子裏。別看這低矮的小胡同,兩扇不起眼的小門,指不定裏麵就是亭台樓榭,小橋流水,是從前的王爺、將軍府邸改造的。尤其是獨門獨院的老宅子,“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現在起價都過億了。沒辦法,好多都成了文物,花錢也買不到。

走到門前,先壓壓驚,然後打了幾下門環,白朗親自出來開門,笑眯眯拍了拍我,說東家在裏麵呢,讓我快點進去。又在後麵囑咐了一句,狼皮先別拿出來,等人走完了再說。我含含糊糊地答應了一聲,低頭往裏走。這個白朗不簡單。據說他是當年陝西著名匪首白狼的後人,人看起來很白淨、斯文,要是發起狠來,敢抱著黑瞎子摔大跤。他以前是職業盜獵的,盤踞在中蒙邊境一帶,打馬鹿、黃羊,也打狼,靠賣野味、皮子過活。最鼎盛時,手下有一支上百人的隊伍,當地警察根本奈何不了他。後來他栽了,被邊防軍盯住,追了他三天三夜,又撞上了大狼群,最後被正好路過的東家搭救了,從此死心塌地跟著東家。我回頭看著白朗,他咧嘴笑了笑,朝我揮了揮手。白朗是典型的吊梢眼,斷刀眉,狼臉。這是著名的凶相。按照相書的說法,他早晚要做斷頭鬼,死後也會做惡鬼,照片都能辟邪。按照我姥姥的說法,這也就是生在太平年間,要是擱在解放前,這小子一準兒做了西北刀客。西北刀客是什麽?咳,就是土匪。

有時候想想,還是趙大瞎子這種人好,生氣了就大罵,高興了就咧嘴笑,對你掏心掏肺的,沒什麽壞心,起碼比表麵一套背後一套的人好得多。

沒多想,我快步走進屋,東家見我進來,朝我點點頭,示意我先坐下,自己端著一壺茶,轉入了內室。

我看了看,大堂坐著幾個人,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趙大瞎子早到了,坐在旁邊,給我使眼色,讓我挨著他坐下。我不動聲色地坐下,小聲問他:“怎麽個情況?”趙大瞎子卻賣起了關子,朝內室裏努了努嘴,說:“你知道誰來了?”眯著眼看看,隔著門簾子,能看到裏麵坐了個老人,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腰杆挺得很直,在那嗡嗡說話。東家陪坐在一邊,客客氣氣地給他倒水。這有些奇怪了,東家雖然隨和,卻也很少跟客人這樣客氣,怎麽對這個人如此殷勤?我努了努那人,小聲問趙大瞎子:“誰?”趙大瞎子肅然起敬:“誰?!關東姥爺!”“啥?!”我猛然坐直了身子,冷汗一下流了下來,想著這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怎麽連關東姥爺都出山了?!關東姥爺是一個近乎傳說般的存在。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沒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大年紀,整個獵場,從上到下,都尊稱他為關東姥爺。關東姥爺是山東人,十三歲開始闖關東,在東北老墳圈子裏住了好幾十年。打獵、挖參、割鹿茸、采蘑、熟皮子,老林子裏的事情,沒有他不懂的,老林子的各種野物,也沒有他沒吃過的。老人常年住在深山裏,靠著捕獵為生,人也像野獸一樣直接,凶猛,敏銳。

他常說,這世道壞了,當年俺們闖關東,在大興安嶺。那大山上,啥玩意兒沒有?!長蟲窟、野豬溝、毒蜂窩、山魈、黑瞎子、土狼、白毛風、老樹仙……俺啥沒見過?!俺活了幾十年,就沒見過那麽壞的世道人心!

有一次,大家喝完酒,掰著指頭掐算了一下,關東姥爺怕是經曆過民國、內戰、解放、“文革”、改革開放,這人瑞,怕早已活過一百歲了。我坐不住了,問趙大瞎子,到底是咋回事,怎麽連關東姥爺都驚動了?!趙大瞎子撇撇嘴:“還不是你那鳥事,又他娘的死人啦!”我吃驚了:“啊?!怎麽又死人了?”趙大瞎子小聲說:“那事發生後,東家覺得有點不對勁,就派人去大興安嶺查了查,發現這事背後有問題:原來那人不是被蛇咬死的,是被人害死的。”我更加吃驚了:“被誰?”趙大瞎子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唄!”我緊張了:“操,你小子別他娘胡說哈!”趙大瞎子說:“操,誰說你啦!借你小子個狗膽,你也不敢!我是說咱們獵場裏有內鬼,那話怎麽說,家賊難防!操!”他壓低聲音說,前幾天,東家又派了一個在東北打了半輩子獵的老獵人去了大興安嶺,那人經驗很豐富,他完全按照賣皮子那人進山的路線走。結果沒走多遠,就發現了問題。那賣皮子的並不是在山裏胡走一氣,他一直跟著一個標記走。結果標記走到頭,他也死在了那兒。”我說:“標記?什麽標記?誰的?”

趙大瞎子冷笑起來:“問題就出在這裏了,俺告訴你,那個標記是咱們獵場的。”

我忍不住小聲叫起來:“啥?!咱們獵場的?就是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鬼臉?”趙大瞎子鬱悶地點了點頭。前邊說過,東家有一個獵場。獵場對帶客人進山有著嚴格規定。獵人進山後,必須在沿途標記上獵場的獨特標誌,萬一出了問題,好方便搜救人員搜救。獵場的標記很獨特,是一個扭曲了的狼臉。這個狼臉很別扭。我舉個例子,很像是一匹狼在臨死前,因為痛苦,麵部完全扭曲了,但是它還在笑,顯得猙獰且詭異。我催問著:“然後呢?派去的人發現啥問題了嗎?”趙大瞎子神情古怪地說:“老獵人從老林子出來後,很激動,他搭了一輛運木材的車。在車上,他的手機沒電了,借了司機的手機,深更半夜給東家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裏神叨叨的,像瘋了一樣,不停地說那裏鬧鬼,邪乎。說到這裏,手機就沒了信號,然後就再也聯係不上了。第二天,還是那個黃皮狗子打來電話,說那人死在了賓館裏,和賣皮子的人一樣,屍體第二天就臭了,賓館服務員搞衛生的時候聞到臭味才報的警。據說,也是被蛇咬死的!”

我忍不住說:“我操,這不是胡扯淡嘛!他娘的賓館裏還有蛇?難不成還有蛇從大山裏跟他去了賓館?!”

趙大瞎子說:“看看,連你小子都知道事情不對了,東家還能不知道?東家馬上指派了兩個老獵人,再次去那裏追查,看看到底是咋回事,結果……”我說:“結果咋樣?”

趙大瞎子說:“為了以防萬一,東家這次讓他們隨身帶著衛星電話,24小時和我們保持聯絡。另外,還帶了血清,防止……被蛇咬。結果……結果就在大前天,後去的兩個老獵人也失蹤啦……”我吃驚得張大了嘴巴:“我操!這……這可咋辦?那報警了嗎?”趙大瞎子說:“能不報嗎?咱們也托了老關係,當地部隊都出動了,拉網式搜救。咱們狩獵場的人,都受過專業訓練,路上都會留下記號。搜救隊很快找到了記號,順著記號尋找了半天,發現記號有問題。那兩個人,像是在大山裏兜圈子,繞了一圈又一圈。大家都有些疑惑,這是咋回事?鬼打牆還是樹迷眼?大家跟著記號繞來繞去,最後記號就消失了,人再也找不到了……幹幹淨淨,啥也沒剩下,就像是,就像是他娘的突然消失啦!”我有點不敢相信:“操,這兩個大活人就這麽消失了?!”趙大瞎子啐了一口唾沫,肯定地說:“媽了個巴子的,真消失啦!”我說:“那怎麽可能?就是給熊瞎子吃了,地下還得留下攤血呢!”趙大瞎子神色嚴肅,緩緩搖著頭:“他們要是被啥玩意兒給吃了,也會留下東西。問題是,那裏真是幹幹淨淨,啥也沒留下!這事吧,真他媽邪乎!”我搖著二郎腿,自作聰明地說:“那次搜救的人,都是部隊的人,他們不懂,肯定給弄錯啦!他們那一套我還不清楚,上下糊弄,搞不懂的就往靈異事件上扯,都是扯犢子!”趙大瞎子轉過頭,定定看著我,說:“大前天,白朗專門帶著獵場的老手去了,今天剛撤回來。”

我一下子愣了,白朗那麽精細的人,肯定不會出錯,難道那山裏真出現了什麽古怪的事情?還有,他今天剛回來,怎麽就叫我過來了?難道說那人臨死前寫了我的名字,他在懷疑我?趙大瞎子自己琢磨了一會兒,也感歎:“那疙瘩太邪,不出事才怪……”我說:“為啥?”趙大瞎子嚴肅地說:“俺剛才沒說嘛,第一次去的老獵人,在手機裏念叨的兩個字,像中邪了一樣。”我記不清了,問:“他念叨的啥?”趙大瞎子小心看了看周圍,發現沒人注意我們,才小聲說:“有鬼……”他這麽緊張兮兮說出“有鬼”兩個字,嚇了我一跳。我趕緊轉移話題,問他:“就算人丟了,這也是咱自己家的事情,怎麽驚動了關東姥爺?”趙大瞎子冷哼著:“誰能請動關東姥爺,還不是他看到了那根大蛇牙?”我也有點搞不懂,不就是一根蛇牙嘛,多大點事呀?還能驚動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老家夥?又問他那蛇牙到底多大,這狗日的趙大瞎子卻又開始玩神秘了,絮絮叨叨反複強調東家交代過了,這個事情吧,真是一個字都不能向外說。氣得我朝他豎起中指,狠狠說了聲:“操!”

這時候,屋子傳出來一陣關東姥爺爽朗的大笑聲,連說幾個“好,好,好!”站了起來,也不讓東家送他,自己穩穩地往外走。我們幾個慌忙站起來,躬身送關東姥爺出門。老人家背著雙手,穩穩當當地走過去,走過我這裏,又停下,折回來站在我麵前,笑眯眯地說:“七小子,你老家人可好啊?”我慌忙回答:“好,好,托姥爺的福,都好!”老人又問了一句:“你小舅有消息了嗎?”我搖搖頭:“還沒有。”關東姥爺哈哈大笑,使勁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快有啦!就快有啦!哈哈!”他莫名其妙地說完這句話,又捏了捏我的臉,看都不看其他人,中氣十足地大笑著出去了。一群人側目而視,麵色古怪地看著我,趙大瞎子也在朝我擠眉弄眼,我忙低下頭,心裏暗暗罵娘。關東姥爺這人脾氣古怪,眼高於頂,平時誰都不搭理,唯獨對我不錯,還老愛問我東北老家的事情,我姥爺的事情,我失蹤的小舅的事,好像很感興趣,問完還要哈哈大笑一番。惹得趙大瞎子都在喝酒時偷偷問我,這老家夥是不是有戀童癖?這才是胡他娘的扯淡!關東姥爺上次來,還是五年前。那時候我剛進鋪子,還是個夥計,做事情手忙腳亂的,在一旁戰戰兢兢地端茶倒水伺候他。他在鋪子裏走了一圈,言簡意賅地評價我們店裏全是一些老得掉了毛的垃圾貨色,又順手將我們的鎮店之寶,一張完整的花斑虎皮丟在地上,盤腿坐在上麵,抽著旱煙,給我講了一堆他當年在大興安嶺打獵的故事,聽得我一驚一乍的。

他使勁咳嗽幾聲,把一口痰使勁啐在一顆羚羊頭上,然後大聲批評我說話做事扭扭捏捏,像個娘們!接著,他又在老虎皮上磕了磕旱煙,煙灰把一小塊老虎皮燒得焦黑。當時的掌櫃差點心疼死,臉色白一塊,紅一塊,說又不敢說,看又不忍看,心驚肉跳,幾乎要哭出來了,看得我是心花怒放。

要知道,這可是一整張真真正正的虎皮,可不是街頭那種狗皮噴漆的貨色,是東家專門掛在店裏辟邪的。這陳年虎皮看的是品相和成色,要全須全尾,破一點相,價錢就要跌很多。關東姥爺這順手一磕不要緊,起碼燒掉了十幾萬!

關東姥爺最常問起的,還是我那個從小就失蹤了的小舅的事。關東姥爺在一次跟我聊家常時,知道了這件事情,就經常問起,搞得好像我把我小舅藏起來了一樣,一聽他問起,我就渾身發毛。

關東姥爺走後,白朗簡單跟大家說了幾句,有幾個兄弟在大興安嶺深處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兄弟的命不能白扔,東家這次專門請了關東姥爺出山,一起去大山深處找人。這次上山的時間可能會長一些,東家有些事情要向大家交代一下。

我有點納悶,東家每年在山裏都會待幾個月,這次雖然請了關東姥爺出山,也犯不著這樣勞師動眾,把大家都叫過來吧。尤其連我這樣和狩獵八不沾邊的小角色都叫來了,難道是有什麽大事要宣布?

我不動聲色地踩了一下趙大瞎子,他衝我搖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東家說了幾句場麵話,讓白朗拿出了一個東西,給大家傳看,說是白朗在兄弟們失蹤的地方找到的。我也好奇得擠過去看看,那東西有手掌大小,薄薄的,半透明,有人聞了聞,說有股淡淡的腥氣,像是水裏的物件,一片大魚鱗,說不準還是海裏的大魚鱗。不過剛才關東姥爺肯定看過這東西,東家又那麽謹慎,應該不是普通的魚鱗。大家小聲議論著,誰也說不清楚那到底是個啥玩意兒。

東家又讓白朗給大家送過去一個銅盤子,盤子上蓋著塊紅布,揭開紅布,裏麵擺著一小截白玉,那白玉有手指般粗細,一端挺粗,另一端漸漸變細,看起來有點像古代造型古怪的暗器。

這東西,這東西就是趙大瞎子說的大蛇牙嗎?看看趙大瞎子,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我心裏一陣激動,早聽說有這麽一根大蛇牙,我還不信,沒想到竟然真的有!

忙擠上前去,仔細看了看,那東西初看像塊玉,拿到手裏才知道不是,這蛇牙不像玉一樣晶瑩剔透,也沒玉那麽涼。最明顯的區別,它裏麵是空心的,看起來像是一根小號的玉筍[玉筍:本意是一種植物,一種潔白的筍芽。呈細長圓錐狀,長度約在8到10厘米]。

還別說,這東西還真像是一枚大蛇牙,蛇牙尖,是彎的,牙槽是空心的,裏麵裝的都是毒液。這樣看,剛才那片東西也能解釋了,那分明就是這條大蛇的鱗片嘛!有那麽大的毒牙,巴掌大的蛇鱗也不足為奇啦!

我還在得意,但是看看大夥全傻眼了,在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