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園福地

第三百四十五章 殤

褪去了首飾的馬王妃,其實也就是一介村婦的形象,更何況早就在一瞬間老去,整個人的精氣神兒已經被抽幹,雙手撫摸著空蕩蕩的手腕,發出一聲慘淡的笑:“嗬嗬——嗬嗬——歡兒——好狠的歡兒——”。

其實她寧願從沒有蘇醒過來,還不如就在歡兒回家的那一刻迅速死去,再也不需要牽心扯肺的惦記著兒子的後路,再也不需要失望懊悔難堪和無地自容……

“嚕嚕咯咯——”,馬王爺一直在養精蓄銳,因為那精氣實在是不夠揮霍的了,終於等到了白承光的到來,他的所有的氣力,都可以不再積攢,也積攢的再無意義了。

馬三兒轉回身膝行向白承光,一字一句都是血淚:“將軍你趕緊上前看看王爺吧,王爺真的——不行了——”。

據說人死之前是有預兆的,滿麵都是死灰的顏色,大小便不能自控,眼珠子往上麵翻著,喉嚨裏都是含混不清的聲音……

這就是白承光曾經渴慕過的親情,跋扈的父親無情的父親激起了他萬丈仇恨的父親,如今,衰老的、狼狽的、垂死的躺在狼藉與惡臭的土炕上,銅鈴豹眼絕望的想要搜尋到兒子的身影,一隻右手拚命的抬起,似乎,還想在臨死前抓住些什麽……

馬王妃已經率先撲到發出“嚕嚕咯咯”聲音的丈夫身邊,她眼睛看不到,即便是看到了,也不會嫌棄生命垂危的丈夫,她的雙手摸索著去碰觸丈夫的臉,寒涼的濕膩的觸感,幾乎讓她魂飛魄散。

“國濤你怎麽啦?國濤你不要嚇我啊,歡兒走了,不要我們了,你不能撒手也走啊……”,一輩子像個菟絲花攀援著丈夫的女人,終於被無情的斬斷了觸角,從現在起,你還能去攀援誰?

白承光一步一步走的艱難,事實上他的雙眼已經模糊,看不清周圍的人物和場景,聽不清每一個人發出的呼喚。

是誰把他的手送到了馬王爺的右手裏?那麽蒼老無力的一隻手,近乎失去了溫度,“嚕嚕咯咯——”的一連串絕望的音符他聽不懂,但是,老頭子擎起了他的手,探向了王妃的方向,那般劇烈的抖動著,抖動著……

跟自己,跟兒子一模一樣的銅鈴豹眼裏麵,兩顆淚珠凝固的堆在眼角,就這麽保持著,遲遲,沒有落下來……

白承光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您放心,我會——照料好——王妃——”。

“嚕嚕咯咯——”,更紛亂更絕望或者說是放了心的聲音從老頭子的喉間發出,他的身子忽然像是恢複了力氣,竟然讓上半身擎起了六十度,右手也如有神助,拽著白承光的手伸向哭的抽搐的王妃,父子二人的手指,同時碰觸到王妃的手指……

“兵——書——給——光——你——好好——活——看——孫子——”……

馬王爺忽然又可以清晰的吐出語言了,盡管這還是一個字一個字迸濺的艱難……

王妃拚命的點著頭:“國濤我記下了,你寫的兵書,傳給——白承光,我——好好地活著,替你多看顧孫子們。”

老頭子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抹怪異的笑容,呼吸忽然萬分急促,銅鈴豹眼翻出了白眼珠兒,嘴巴裏吐著“歡——兒——”這個字,身子重重的落了下去……

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當父母的偏向哪一個孩子,往往,最不孝順的就是哪一個,到最後能盡心盡力侍候著閉眼的,往往,是平日裏最不待見的那一個……

馬三兒呆嗬嗬的看著馬王爺的轟然倒下,一聲哀嚎“王爺去了”……

已經沒有了呼吸的馬王爺,五指早就徹底放開了親人的羈絆,隻不過,那隻右手還保持著一個努力握緊的姿勢。

爭一世搶一世算計一世,其實也逃不過兩手空空滿心遺憾的告別塵世……

王妃第一次這麽堅定沉著,對無語落淚的白承光和哭嚎的馬三兒安排道:“去燒水,給王爺沐浴更衣,讓他幹幹淨淨的走……”。

門外還有跟隨白承光的騎兵,此刻也都默默地垂首默哀,二子伴著馬三兒去灶房燒水,屋子裏,僅剩下一對母子守著髒汙的屍體。

“白將軍,謝謝你肯來給——王爺送行,你去,拿來我的衣服包裹。”王妃一臉平靜,幾句話說的疏離了很多。

白承光訥訥的順著王妃手指的方向,曾經穿金戴銀豪華奢侈的貴婦人,現在,隻剩下一個棉布的包裹,露出一角兒綢衣,疊的方方正正的,掂起來,沒有幾分重量。

王妃把包裹放在膝上,雙手摸索著解開,幾件綢衣,訴說著曾經的富貴……

綢衣的中間,包裹著幾本薄薄的冊子,就像是記賬的賬本子,蠅頭小楷工工整整,讓人很難想象,是出自剛剛死去的猛漢子的手筆。

“你——好好收著,學會了,將來打仗還用得著。”王妃摩挲著冊子,遞向了白承光的方向。

“不要再恨他了……”,王妃長歎一口氣:“三個孩子,郡主照顧的都很好,現在你們一家五口又團聚了,以後,好好過日子,其實,孩子姓什麽又有什麽要緊的?我們在地下,知道乖孫們健康聰明的活著,就夠了……”。

白承光抱著兵書哽咽:“娘,您也別太難過了,王爺走了,還有孩兒呢,孩兒會一直照顧您,為您養老送終,孫子們也會好好孝敬您的,等給王爺的喪事辦完,咱們就回朱陽縣,回幸福苑,回迷糊陣,一家人快快樂樂在一起……”。

王妃笑了,拍一拍白承光的頭頂:“好,你還肯叫我一聲‘娘’,娘這心裏高興,你再幫娘給王爺買副棺材,把王爺放進去,就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娘帶著馬三兒把王爺送回祖墳……”。

也確實,白承光護送靈柩去馬家祖墳的話,不好解釋,孩子們和阿圓還等著回朱陽縣呢。

從始至終,娘兒倆兒沒有談起馬尋歡的名字,仿佛這個人,已經在大家心目中消失了。

溫水端上來,馬三兒和二子都搭了把手,幫著王妃給馬王爺洗淨了身子,已經自動自發的奔出去采購棺木和壽衣的騎兵趕回來了,費了不少的勁兒,才把馬王爺裝點齊全。

馬王妃保持了平靜的心態,也阻止了馬三兒和二子的哀嚎:“讓王爺走的素素靜靜的就好了。”

馬家的祖墳在東京外城,馬王妃要護送靈柩回去,勢必與白承光分道揚鑣,拉著棺柩的大馬車緩緩駛動,隻留下白承光滿臉的彷徨。

除了馬三兒和二子跟隨著王妃返鄉,騎兵隊伍裏麵也抽了兩個人,大家把身上的銀兩都掏空了,總要能湊夠路費安葬費和繼續護送王妃到朱陽縣的花用吧?

吳路帶著人回來了,馬尋歡溜得很快,應該是奔著邊疆的方向去的,多追也沒有多大意義,一個身子半殘的紈絝子弟,連最基本的孝道都不顧的豬狗東西,還能興起什麽風浪來?

小皇帝的密令要緊,祁陽縣的山頭上不但要容納這一百多名皇家侍衛,還要繼續招兵買馬,在最隱蔽的地方,給小皇帝訓練出一隻鐵血雄鷹隊伍。

當臣子的不需要追問主子訓練這樣的奇兵是想做啥,隻需要認真履行命令就足夠了。

白承光頂著夜色返回客棧,三個孩子正圍著母親歡聲笑語,《“小老二”曆險記》被勾畫成了新的小人書,獎勵給主人公,期盼他繼續努力。

人活著就終究會有受到傷害的那一天,災難來臨時要學會冷靜,如何最大程度的保護自己就是處理問題的關鍵,英雄除了身負武藝,更主要是頭腦的應對變化。

原來對於危險的提前籌備還是太少,齊阿圓絞盡了腦汁,正在引導著孩子們思考,如何麵對地震、海嘯、洪水……

當父親和丈夫的滿臉都是羞愧,誰家的妻兒要在半夜探討這樣嚴肅的問題?都是因為自己沒盡到保護他們的責任,讓妻兒整日活在危機感裏。

“小老二”第一個發現尷尬的老爹,高聲招呼著:“光爹,你來說說,洪水來的時候要往哪一個方向跑才安全?”

“小老大”也有疑問,皺著眉頭也來求救:“光爹,為什麽娘說在荒地荒山上遇到大火,實在跑不掉的時候,要迎著最旺的地方衝過去?”

隻有“小老三”最怕累著老爹了,撲上來求抱,眼睛眨巴眨巴的對兩個哥哥說了一句:“你們自己去想,等把答案做好了,告訴給我就行。”

女娃子完全有理由憊懶一些,白承光的心情一下子就感到了輕鬆,揮一揮手:“都去睡覺吧,等明兒再想。”

幾個丫鬟上前帶走各自的小主子,“小老二”扭回頭追問了老爹一句:“把那個‘光爹’,抓住了嗎?”

想要燒死自己的凶手他可忘不掉,腮幫子上的紅腫還沒有消呢!

白承光再次尷尬的羞紅了臉:“還沒——,展堂——爹我——”。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