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風雲(全二冊)

第八章

心胸外科護士台,楚珺拿著一個記滿筆記的本子,對著找架子上的病曆。

電話鈴響,護士接起電話,聽了一會兒,問旁邊正在核對醫囑的年長護士:“姐,劉大夫幾點進的手術室……張大夫呢?”

年長護士頭也沒抬地回:“剛進去半小時,張大夫去婦產科會診了。”

年輕護士點頭,拿起聽筒道:“值班劉大夫在手術室,張大夫在會診。他回來我讓他去急診。”

護士掛上電話,楚珺把病曆放回去,轉頭試探地問:“是什麽事兒啊?”

年輕護士回答:“急診收了一個氣胸病人,找心胸外科會診。”

“能不能讓我下去看看?”楚珺小心地問。

年輕護士猶豫了一下道:“嗯,也行,你去吧。”

楚珺信心滿滿地扭頭走了。

年長護士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問年輕護士:“急診今天誰值班?”

“陳紹聰大夫。”

年長護士緩了口氣道:“還好不是陸晨曦。”

年輕護士有點沒聽懂,倒是感慨道:“這楚大夫挺用功的,不是她的班,還在這兒看病曆。”

年長護士撇撇嘴:“是挺用功,就是沒腦子。出錯最多的就是她,一份病曆得返工好幾回,淨做無用功了。”

“是嗎?看著可不像,挺精神的啊。”年輕護士意外地說。

“之前陸大夫批評她,術前信息了解不充分,這下好了,從那以後逮什麽看什麽,還在新來的莊大夫跟前顯擺。查房的時候當著病人背書,把病人的既往病史說了一個全套,把人家嚇得差點不敢手術了。”年長護士在仁合醫院待得久,最看不上的就是她覺得沒本事的醫生,尤其是年輕漂亮的。

“啊?真的?這也有點兒太沒眼力了吧……”年輕護士咂舌。

“可不麽,就她這資質,要不是楊主任跟她以前認識,能選到仁合來進修?嗬……”年長護士不屑地說完,起身去忙活了,身後年輕護士一臉心領神會的八卦表情。

楚珺快步來到急診,推門走進診室,看到一個二十來歲,高瘦斯文的男孩坐在診室的一邊,呼吸十分費力,一個文靜的女孩在旁陪著他,給他擦著汗。

另一邊是值班的陳紹聰,他正在給一個躺在診**的中學生做腹部觸診,學生母親在旁邊,拿著校服外套,一臉焦慮地看著。

楚珺開口問:“陳大夫,您叫心胸外科會診嗎?”

陳紹聰抬起頭見是她,愣了一下,遲疑道:“哦……你來了啊。”但還是照規矩指著靠牆坐的男孩道:“這個病人下午打籃球的時候感覺氣促,平躺休息後沒有明顯改善。我剛才查了下,可能是氣胸,你給看看吧。”

楚珺點頭,走過去,開始問診、檢查。她本就年輕,又加上相貌清麗,態度親切,做檢查的男孩子雖然說話都費勁也努力積極地配合著。

陳紹聰給那個中學生做完檢查開好單子,將那對母子送出急診後,回頭見楚珺剛剛完成檢查,正把聽診器摘下來,就上前問道:“怎麽樣?”

“是氣胸,需要做閉式引流。”楚珺肯定地說。

陳紹聰略不放心地看著她問:“那……你做?”

楚珺也有點怵,猶豫道:“我……再給張大夫打個電話吧,看他回來沒有。”

這時,陸晨曦的聲音響起來:“準備東西,你做。”她人隨聲至,已經換了白大褂別了胸牌戴上聽診器,衝陳紹聰道:“得了,你回家吧。”

陳紹聰一見她,樂了:“喲,手術完了?你怎麽做了八小時手術更精神了?”

“我還真亢奮了,我的精彩手術排行榜裏,今天這台,能進前十!尤其是……我都好幾天沒摸手術刀了。”陸晨曦一說手術就滿眼放光。

陳紹聰忍不住瞥了旁邊的楚珺一眼,沒接這話,一笑:“淡定,回到地球吧,這裏是急診科,再見。”邊說邊往外走。

陳紹聰走出門,陸晨曦轉向楚珺,楚珺張著手本能地往後退了半步。

陸晨曦皺眉道:“閉式引流這種基本操作,每個住院醫生都應該做好。你是外院進修的,但也工作過三年了,在你們本院從來沒做過?”

楚珺戰戰兢兢地說:“做……做過。”

“那還磨蹭什麽。”陸晨曦幹淨利落地說完帶著他們進了看片室。看著插在片牆上剛才那個男孩的胸片,陸晨曦道:“左肺有陰影。”

“是腫瘤嗎?陸老師,他三個月內兩次自發氣胸,會是腫瘤引起的嗎?”一個跟著的實習醫生問。

陸晨曦道:“腫瘤引起氣胸的概率不大。但是他年紀輕,又沒有任何氣胸常見誘因,還是要進一步檢查。”

楚珺忽然著急地說:“陸大夫,一定不會是惡性的吧?這個孩子很不容易的,他剛跟我說他家裏條件不好,一直打好幾份工,還不讓家裏和女朋友知道,這馬上就要畢業,如果他……”

陸晨曦皺眉:“什麽叫一定不會是惡性的?不會是惡性的我讓繼續檢查幹嗎?賣藥騙錢嗎?我又不是楊帆……”說到這兒,她停都沒停,轉頭對身邊的實習醫生撂下了一句:“你們什麽都沒聽見啊。”

旁邊的實習醫生們搗蒜似的點頭。

楚珺被她噎得有點尷尬,低聲道:“我是說,他其實……”

這會兒護士楊羽接了個電話向門裏喊:“陸大夫,急救中心電話,六歲孩子墜樓,多處骨折,休克征;還有個女的,同時墜樓和煤氣中毒,救護車在路上……喂,你們多久到?”

陸晨曦立刻交代兩個實習生:“準備輪床、移動監控儀器,給神經外科、骨科打電話,讓影像、檢驗科準備。”她說著正要往外走,回頭看見楚珺還傻站著看著自己,便沒好氣地道:“病人已經轉胸外了,你作為胸外大夫已經接收。患者自發性氣胸,呼吸困難,你應該立刻去做閉式引流緩解狀況,然後做X光片檢查排除腫瘤,明白了?快去吧。”

“真讓我做啊?”楚珺還是沒把握。

陸晨曦站定,伸手揪了揪她身上的白大褂:“穿著這件衣服,你不是來聽病人講故事、當知心大姐的,幹你該幹的事兒吧。”撂下話,她快步出門,心裏不由又把楚珺連帶她背後的楊帆腹誹了一番。

楊帆和小唐喝完茶就徑直回家,才按開電視,就聽到門鈴響起來。一連三遍,隔著門都顯出來人十分焦躁急促,他愣了下,看看表,略一思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把茶杯放在茶幾上,關掉電視,緩步走過去打開門。

站在門口的,是傅博文。

楊帆似有些意外,愣了愣,邊把傅博文往屋裏請邊說著:“傅院長,這麽晚了,有事嗎?快進來坐。”說著把傅博文引到客廳沙發,麵帶微笑,“還沒吃飯吧?您先喝點水,我馬上炒兩個菜,您在我這兒湊合著吃點吧。”

他說著移開沙發上的電腦,請傅博文坐,傅博文卻站著不動,直視著他問:“今天的記者是你安排的?”

楊帆聽到這話,一臉莫名其妙地問:“記者?今天院裏有采訪嗎?”

“電視台的記者,今天突然就來到辦公室,一定要采訪肺移植手術!”傅博文沉聲道。

楊帆像是有點聽明白了:“哦……肺移植,好事啊。”

傅博文緊緊盯著楊帆。

楊帆低頭避開傅博文的目光,拿著茶杯,走到飲水機前,一邊接水一邊道:“電視台找到我,說要做有關這台肺移植手術的采訪。我想這是好事啊,手術成功了,挽救了病人的生命,顯示了咱們院心胸外科的技術水平,沒有拒絕的理由嘛,所以我就讓您的助理安排了采訪。”他說著把茶杯遞到傅博文手裏,帶著不解地問,“您好像……很生氣?為什麽?他們問了什麽不該問的了?”

楊帆帶著探察的神色打量傅博文,而傅博文看著遞到眼前的茶杯,想伸手去接,手卻劇烈地顫抖起來。看著自己顫抖的手,傅博文似終於崩潰,難以克製情緒,抓過茶杯撴在茶幾上,衝著楊帆滿麵憤怒地道:“楊帆!你究竟要幹什麽?”

楊帆神色十分平靜。

“不是你特意安排,記者會把采訪主題放在我個人身上嗎?!他們很熟悉我前幾次移植手術的處理方式,還問我這次有沒有類似的細節!”傅博文逼近一步。

楊帆搖搖手安撫道:“院長您不要急嘛,在肺移植領域,您帶領的仁合心胸外科一直是頂尖地位,您的成績就是咱們胸外的成績,重點采訪您也沒什麽問題啊。”

傅博文怒道:“他們還提出要看這次的手術錄像!”

楊帆坦然地說:“那就給他們唄……還是說,您不想給他們看?”

傅博文不知如何回答,愣怔半晌,滿腔的怒火化作說不出口的悲哀和慚愧,頹然道:“我馬上就要退休了,我現在對你沒有任何威脅。我想讓陸晨曦回到手術室,也是愛惜她人才難得。即使她回去了,也影響不了你在科裏的實力,你何必要這樣呢?你做一個尊重前輩的姿態,讓我平穩工作到年齡退休,至少也算個團結和諧,這有什麽不好呢?”

楊帆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無奈地道:“傅老師,您這是怎麽了,是不是最近情緒不好,有點疑神疑鬼啊?您怎麽會懷疑我別有用心呢?”

傅博文搖搖頭,站起來,啞聲道:“你不用裝傻了。這台手術的關鍵部分,是莊大夫做的,他一定已經對你說過了。但是當我突然麵對記者,他們把從前那些確實屬於我的成就,和這次手術放在一起,你想讓我怎麽說?難道是親口承認自己力不從心了,拿不起手術刀了?承認我已經不配做這個院長,甚至不配做醫生了嗎?”

楊帆聞言卻忽地站起來,吃驚地說:“難道那些謠言,都是真的?”

傅博文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楊帆懊惱地道:“您怎麽不提前打個招呼呢!是有人議論您手術中身體有問題,但莊大夫自己又沒有說,我當然不信了。”

傅博文意外地反問:“莊恕沒說?”

“是啊。您看,我說什麽您也不信,但我還是得說,莊大夫並沒有跟我提過這台手術。您也是要強,術前直說嘛,由莊大夫做就是了。雖然是患者指定您,大家也看著您,但身體不適大家都能理解。再不行,采訪的時候,您還是可以跟記者實話實說嘛,這怎麽是我逼您呢?”楊帆無辜地解釋。

傅博文喃喃地似是自言自語:“為什麽不能實話實說,實話實說……對啊,不怪別人,不怪你,不怪……從始至終,是我自己,我自己的錯。”他低頭拿起自己的包,朝門口走過去,口中低低地念叨著,“是我自己,都是我自己……”他站了一會兒,緩緩抬起頭,看著楊帆,緩緩地道,“無論這個采訪是不是你安排的,我的話已經說出去了,收不回了。我再後悔,也沒有用了。我剛剛已經把辭職報告交上去,而且,從明天開始,就開始病休。你做了四年院長助理了,在我的申請正式批下來之前,應該會讓你代理院長職務。”

楊帆聽了這話,並不意外,卻突然有些茫然,他忍不住叫了聲:“傅院長……”

“我這個院長做得確實不好。管理上沒有創新,在中國醫療理應從粗放型管理走向細致化管理的大趨勢下,因循守舊。員工福利沒有上去,用老一套要求大家……這老一套……其實自己也並沒有真正做到。我參觀過第一醫院,人家院長年輕,一樣是頂尖專家,但是大膽又有管理才華,敢提出‘保障本部醫療質量,建設分部適應市場,光明正大提高收入’,而且,五年的時間就做到了。我之前以為是自己觀念舊、膽子小,今天突然明白,心底無私,才能勇敢。我心底的那個私啊……那個貪啊,就讓我束手束腳,畏畏縮縮,丟了最看重的東西。”

他說罷,剛要走,突然被楊帆攔住,道:“傅博文,‘名利’二字,誰能真正放下?你看重名,我看重利,但是我們不是最優秀的醫療專家嗎?我們喜歡做臨床,喜歡研究疾病,喜歡做最難的手術,這是假的嗎?!你偏要用虛偽的潔癖要求自己,要求別人。你當年就因為我願意去合作醫院出有更多津貼的門診,不安於清貧鑽研嫌棄我,不讓我進移植組……那時候我老婆她身體不好,我想多賺點錢讓她吃得好點,能請得起保姆照顧她和孩子,我有什麽錯?!為什麽我這樣的人,不能拿才華換優越些的生活?!你為什麽這麽害人害己?”

傅博文閉了閉眼,喃喃地道:“重名利……沒有錯。清白名聲,重在‘清白’二字,我卻舍了清白,重了名聲,錯。楊帆,你說的有一點是對的,你我都對做醫生本身,拿手術刀本身,真心喜歡……你要重利,也是沒錯,當年是我太過偏見。不了解你的情況,對不起。但是如今,重利重利,也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尤其是在這個行業。咱們共事了二十年,你再討厭我、看不起我,我也就要走了。這句話,留給你。”

傅博文說完,拉開門走出去。

關門聲傳來,楊帆向前追了兩步,又站住,發泄般地低吼道:“君子,君子?!一輩子活成這樣,還要跟我說君子,可笑!簡直可笑!”

急診科,陸晨曦和急救人員推著躺著個孩子的輪床衝進急診大廳,另一個躺著自殺女性的輪床跟在後麵。

男急救員緊張地對陸晨曦交代病情:“男孩六歲,半小時前從三樓墜地,股骨、脛骨、腓骨、左側肱骨、肩胛骨完全性骨折,五分鍾之前失血休克。”

陸晨曦、急救人員和迎上來的楊羽一起小心而快速地將渾身鮮血,接著氧氣和監護設備的孩子過床,楊羽緊接著去麻利地準備敷料、彎盤。

陸晨曦急速安排:“吸氧,開放靜脈通路,給平衡溶液,上抗生素防止感染,照腹部平片檢查腹部髒器有無出血,打電話催骨科下來。”

楊羽應聲打著電話跑遠。

陸晨曦一邊檢查孩子的瞳孔一邊問:“孩子家長呢?怎麽還沒到?”

男急救員歎道:“沒告訴你們嗎,隔壁那個呀。”

陸晨曦一驚,拉開隔簾一看,有個醫生正在給**的女性做心肺複蘇。而那位女子,隨著醫生的手法節律,身子抬起、落下,像一隻沒有生機的布偶。

搶救室外匆匆腳步聲響起,伴隨著幾個醫生交流詢問病情的對話,普外、腦外、骨科的醫生趕到了,門推開,他們紛紛圍了過來。

陸晨曦快速和骨科主任交代了孩子情況之後,孩子和他媽媽被骨科和普通外科接管。她站在搶救室門口,看著受傷孩子的輪床遠去,問走過來的楊羽:“孩子媽到底怎麽樣?”

“又是吃藥又是一氧化碳中毒……聽趙大夫說,就算過得來,腦損傷也很難恢複了。”楊羽道。

陸晨曦心痛地問:“那孩子怎麽能墜樓呢?”

“聽急救的說,是媽媽開煤氣跟孩子一起自殺,後來迷迷糊糊的又抱著他跳了樓。”

“這家人到底什麽情況?破產了?男人出軌找小三了?還是家庭暴力?”陸晨曦一臉想不通。

楊羽搖頭:“都不是。已經聯係上孩子他爸了,兩年前他們就協議離婚了。他人現在英國,電話裏讓全力搶救孩子和大人。他正在訂機票,盡快趕過來。”楊羽說著把幾份表格遞給陸晨曦簽字。

陸晨曦聽得更不解了:“那自殺什麽啊?還帶著孩子!聽起來我現在都比她有理由跳樓!哎,等等……這份調過來的既往病史上顯示,她五年前做過縱膈腫瘤切除術。”

楊羽也湊過來看了看道:“啊?惡性的?腫瘤複發了?”

陸晨曦低頭仔細翻看,邊看邊搖頭道:“術中、術後病理都確定了是良性啊,但是她因為持續胸疼在幾家醫院檢查,都沒有異常……”她又往前再翻一遍,衝楊羽道,“這個病人的資料齊了之後,告訴我一聲,我想再看看。”

就在這時,急救車的鳴笛又依稀響了起來,卻像是隔著甚遠的距離。陸晨曦側耳聽著,衝著楊羽道:“一包麵,比耳力——這輛急救車是往咱這兒開還是往第一醫院……我說是往咱們這兒。”

楊羽剛要仔細分辨,就聽問診台處值班護士喊:“陸大夫,急救電話,送來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在洗碗時突然暈倒……”

陸晨曦得意地一拍楊羽的肩膀:“怎麽樣,我現在聽急救車鳴笛行進方向的本事,越發爐火純青了——準備接診!”

這輛開往仁合醫院的急救車從花園路口飛馳而過時,莊恕習慣性地按美國的規矩,把車停下來讓救護車。

他瞧著救護車的方向,忍不住掏出手機,露出個促狹的笑,給陸晨曦發了個信息:“今晚陸大夫辛苦。要夜宵不?”

待救護車走遠,他才發動車子,往陸晨曦家所在的小區繼續開了過去。

今天,他帶著他簡單的行李,買了一個城裏最有名的烘焙店的蛋糕作為入住禮物,將要搬入自己早已付了房費的出租房,成為房主陸晨曦真正的房客。他想到陸晨曦那一串霸王條約,忍不住樂地吐槽:“霸道房東啊!”

他把車開進小區,在停車場卻發現對應的停車位已經被占了,他搖搖頭,隻能把車停在占位車前,在車玻璃上放了一張寫有電話的卡片,然後拎行李上樓。

按響門鈴,陳紹聰來開門,見是莊恕,立馬麻利地幫他拉過一個箱子來往裏走,一邊笑嘻嘻地客套:“莊教授,您總算是來了。可把陸晨曦給盼死了,成天在我耳朵邊念叨,莊教授怎麽還不來、還不來、還不來……”

莊恕抬一抬眉毛:“哦?”

陳紹聰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的話有點歧義,連忙打哈哈:“我是說……機緣巧合地能跟您同一屋簷下,院裏不知有多少大夫都得羨慕我……我們呢。”

莊恕道:“都同一屋簷下了,就別‘教授’了。”

陳紹聰一點頭道:“好,莊大神。”他說出來,把自己給笑抽了,邊笑邊道:“還是……莊大哥吧。”他正說著,發現莊恕站在客房門口,正在看著早上陸晨曦在冰箱上貼的條:“今天夜班不會回家。壁櫥裏有一套新的**用品,算房租內免費贈送。”

陳紹聰打量著莊恕的神色,小心地接著剛才的話繼續道:“大神是陸晨曦的說法,當初聽說您能來仁合心胸外科,她興奮著呢。就是沒想到……您來了,她走了。”

莊恕此時把那張紙摘下來,邊折起來邊推著箱子進屋,平淡地道:“大神什麽的,太離譜了。我隻是比她多了些經驗,陸晨曦再有幾年曆練,絕不會比我差。”

陳紹聰卻跟上前兩步,看著莊恕問:“您說,她還能有曆練的機會嗎?”

莊恕扭頭盯著他問:“你是說,這事兒歸我管了?”

陳紹聰哈哈一笑,道:“早約法三章了嘛,回家不談工作,不說了不說了。”上前手腳利索地幫著莊恕把床鋪好,幫著給被子套被罩。

莊恕在衛生間裏擺放洗漱用品,出來和陳紹聰一起收拾房間,慢慢地說:“陸晨曦作為一個大夫,技術上不能說是完美,但也算是個天才了。但是她的性格問題太大,在中國這樣的人情社會也就罷了,她要是在美國,可能會被告得傾家**產。”

陳紹聰咋舌:“還好她不在美國。”

“好?她現在這樣算是好嗎?”

陳紹聰歎了口氣道:“確實是啊,其實她以前不這樣的,至少沒這麽誇張。”

“怎麽,受刺激了?”莊恕問。

陳紹聰一副說來話長的樣子:“這事啊……還得怪仁合,至少得怪傅院長。陸晨曦這個臭脾氣啊,要強死硬,除了服氣有本事的、技術比她強的,跟誰都像是個小炮仗,一點就著,這都是傅院長寵的。”

莊恕不置可否:“傅院長這麽愛才啊。”

陳紹聰歎息:“傅院長愛才是真的,但對晨曦特別照顧,還有個緣故。她媽生她那天趕上車禍,娘倆是咱醫院搶救過來的,但她爸死了,聽說啊,還是個醫療事故。”

莊恕一愣,突兀地問道:“陸晨曦是哪年的?”

陳紹聰不明所以:“一九八四年啊,六月份的,當年傅院長、鍾主任都知道這事兒,那麽巧她又考來仁合,所以院裏老一輩的教授啊都對她格外好。”他說完後發現莊恕有點愣神,輕聲叫道,“莊教授?莊大哥?”

莊恕回過神來,低聲道:“……哦,還有這樣的事,真沒想到。”然後也不管還沒有收拾好的房間,起身抓起車鑰匙,“我出去一下。”

“莊大哥,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陳紹聰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就恍了神。

“我去趟醫院,看看今天手術的病人,有點不放心。你放這兒吧,我回來再弄。”莊恕明顯是應付地說,然後急匆匆地離開,留下陳紹聰納悶地拽著被子。

莊恕快步到了停車場,然後一腳油門把車開了出去。他沒有在意方向,但車速很快。沿路的路燈和交錯車輛的車燈,在他瘦削英俊的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而他眼中,漸漸壓抑不住地閃現淚光。

回憶一幕一幕清晰閃現,他記得,他都記得。當初,那個死於青黴素過敏的病人陸中和,他的妻子,在仁合醫院生了個女兒,正是在那一年,他死都不會忘記的那一年……也就是陸晨曦出生那一年。

他記得那天在醫院門口,那個一臉哀傷地往外走的年輕媽媽。她抱著初生的嬰兒,卻失去了丈夫。

那天有人在低聲議論:“可憐啊這母女。這孩子,生日就是她爸的祭日啊。”

而他的母親滿麵淚痕地想衝開阻攔她的人向陸妻申訴——“放開我!我要告訴她,我必須告訴她,陸中和不是我害死的……我打的是利多卡因,不是青黴素,我沒打錯,我沒錯,我得告訴她我沒害死人……”

他一邊哭著抓住媽媽的衣服,一邊看著那個懷抱孩子,悲傷的女人。

那個女人憔悴而美麗,她沒有怒罵,隻是抱緊她的孩子,一言不發傷心地看了他們母子一眼,轉身走開。

後來……後來!

那一天同學們議論,說他媽媽仗著王主任庇護,玩忽職守卻年年評為優秀護士長,結果,捅出大婁子,害死了人,這倒好了,自己被開除出臨床,王主任也徹底離開了仁合。

他熱血上頭,憤怒地衝上去,跟人打架,錯過了接妹妹的時間。

他的妹妹,就在那一天走失了,而媽媽,在找了半年完全無果之後,徹底崩潰。她再也無法為了保住一個可以給自己和孩子提供一份工資、一間宿舍的資料室工作,她四處申訴。

女兒是因為這冤案走失的。

如果這冤案得以平反,或許,女兒就可以回來了吧?

事已蓋棺定論,申冤當然未果,沒有人相信她,她不停地回憶當初的每一個細節,向每個人講述——她給病人注射的不是青黴素,而是利多卡因……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和支持……隻怪那時候的他還太小,還沒有足夠能力幫著母親把支離破碎的生活支撐起來。最終有一天,他背著書包跑向仁合醫院的職工宿舍樓,看著樓前有人抬著擔架出來,擔架上蓋著白布的人,是他的媽媽。

他記得有人趕緊衝上前抱著他就往外跑,對他說,孩子,別看,別看。

他用力地掙紮,向著媽媽的方向掙紮,但內心一片清醒的冰涼,他們就住在醫院的職工宿舍,如果他媽媽在這裏已經被蒙上白布,而沒有送往急診,那麽,她是真的離開了,再也回不來了。

……

莊恕臉上有淚水滑落。

而當初那個幼小的女嬰,竟然是陸晨曦。

一個和他一樣,在那個悲劇中,失去了親人的孩子。

莊恕的車,不知不覺繞了一圈還是開到了仁合醫院,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下車走向了急診科,他站在一個隱蔽的角落,遠遠地看過去。可以看到陸晨曦正在詢問一個打點滴的病人,然後看著她站在一個頭部包紮好的病人身邊聽他的脈搏,看著她簽醫囑、看病曆、參與縫合傷口……她動作利落,判斷精準,一雙眼睛分外明亮。家境優渥加上仁合醫院領導、老師們的偏愛,不僅讓她的醫學天才閃閃發光,也養成了這般率真性情。

莊恕遠遠看著她,灰白的往事與鮮亮的如今交錯浮現,讓他心情複雜,一時竟分不清是欣慰是難過,還是莫可名狀的與宿命有關的悵然遺憾。

他不知道自己默默站了多久,直到急診樓道已然安靜下來,陸晨曦看來是忙完了,她邊朝辦公室走邊撥手機,突然,莊恕聽見自己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陸晨曦循聲回頭,莊恕迎上前去。

“你怎麽來了?今天手術的病人有問題嗎?”陸晨曦訝然問。

莊恕沒想到她問這個,頓了一下道:“哦,我給ICU打過電話了,一切穩定。”

陸晨曦如釋重負,轉而疑惑:“那你來……找我?”

“看完病人,順道過來的,感謝一下你贈送的枕頭和涼被。”莊恕一笑。

陸晨曦也笑了:“這個呀?你一下交了一年的房租,房東送個贈品也應該的。”

“你今天值班是大夜還是小夜?”莊恕問。

“小夜班,都交接完了,已經準備下班了。”陸晨曦輕鬆地說。

“那……回家吧?”莊恕道。

陸晨曦聽了這句“回家”,抬頭看他,兩人目光相對,都有片刻異樣。

陸晨曦含糊地應了聲:“……好啊,等我換下衣服。”她扭頭往回走,邊走邊微微一笑,而莊恕輕輕鬆了口氣。

莊恕跟陸晨曦肩並肩走向停車場,陸晨曦有些驚訝:“你還真是高效楷模啊,回來當天就來報到、手術,這才幾天,車都買了?”

“租的,現在網上預約租車很方便。租你房子,也是在網上提前看好的。”莊恕道。

陸晨曦吐吐舌頭道:“我最煩這些雞零狗碎的事了,每回都得拖到最後一刻。”

“雞零狗碎的事,還是要先打點好,才能安心做正事。”

陸晨曦笑了:“這就是成熟理性負責任,跟無腦衝動憑感覺的區別吧。”

莊恕一笑:“你對自己的定位還是挺準確的。”

兩個人說著已經走進了停車場,莊恕掏出遙控器摁下,陸晨曦看著遠處閃了燈的SUV(運動型多用途汽車),忽然想起什麽來,趕緊沒話找話地湊了句:“這麽低調?”

莊恕不在意地道:“隻是代步嘛。”

陸晨曦伸手拉住他,有點心虛地說:“那幹脆更低調點,別代了吧,總共……”

莊恕回頭看看她,她不得不小聲說完:“……才五公裏。”

“五千米,我當年跑也得跑二十多分鍾呢。”莊恕說完還要繼續往他的車走,又被陸晨曦拽住,硬著頭皮一通勸:“人到中年了,尤其是腦力勞動者,特別要加強鍛煉,一個不小心,血脂、血糖、血壓嗖的一聲就上去了。”

莊恕略覺好笑地說:“你看我長得像‘三高’的樣子嗎?”

陸晨曦從這話中逮住了理由,趕緊道:“那你給人看病,是看人長得像不像有病嗎?難道長得不像,就高枕無憂了?”

“我回來之前剛體檢過,什麽都不高,可以繼續以往的生活方式。”莊恕十分淡定。

陸晨曦終於急了:“有病治病,無病預防嘛,關鍵是……”迎著莊恕平靜的目光,陸晨曦隻能豁出去老實交代,“哎呀,我隻有一個車位,跟你簽約之後我去挪我的車,才發現上次忘了關燈,打不著了。”

莊恕笑了起來:“你這會兒才想起來?”

陸晨曦訕訕地賠笑:“這段時間破事兒太多了,我徹底給忘了,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退你點房租吧?”

莊恕被她逗樂了,笑道:“沒事,那就響應號召,走路鍛煉吧。”

其實,和陸晨曦一起走回家,也並不是件讓人煩惱的事情。

陸晨曦邊走邊不住道歉:“真對不起,都怪我拖延症沒挪車……”

“你都說過十多次對不起了,態度夠誠懇了,放心吧,我不要求你退房租。”

陸晨曦還是耿耿於懷:“不行,我心裏還是過意不去。我請你吃飯吧,正餐,不吃麵。”

莊恕笑了:“你是對誰都這樣,還是單單不想欠我的人情?”

“主要是小時候欠過太多人情,長大以後能自己辦的事,盡量不麻煩別人。”

“哦?怎麽講?”聽陸晨曦提到她的小時候,莊恕眼神複雜。

陸晨曦道:“我爸去世得早,我媽又一直忙工作,所以整個童年都是在鄰居的照顧下長大的,每頓晚飯、每次家長會幾乎都要麻煩別人,大家又覺得我沒爹挺可憐的,所以都願意幫我們家。”

“所以就把你寵得無法無天?”

“怎麽說話呢?我這叫無法無天嗎?我這叫疾惡如仇。”

莊恕笑笑:“好吧。”

陸晨曦理直氣壯地說:“我媽是怕我心理失衡長歪了,從小就給我灌輸人心單純、世間美好這些大道理。聽多了這些,看到不順意的人和事,當然就受不了了。”

莊恕若有所思:“原來是這樣。所以,你的理想主義來自於你媽媽的教育。”

陸晨曦點點頭:“是啊,我媽這人還是挺堅強的,獨自帶著我生活,也沒有去追究我父親去世那件事,後來還跟我說那是無心之過。”

莊恕心中微微一動,觀察著她的表情,試探地問:“無心之過是什麽意思?”

“哦,我沒跟你說過吧,我爸他當年其實是……”陸晨曦正欲說起當年舊事,忽聽到莊恕手機響了,聽他接電話,開口的稱呼是“楊主任”,陸晨曦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悶不作聲地退開,跟莊恕保持了距離,自己低頭擺弄手機。

莊恕有些意外這時候接到電話,幸而不是醫院有突發狀況,楊帆跟他說的是那個大咯血病人手術後的化療問題,據說病人本人希望化療回去做,離家近,報銷比例大。他兒子呢不太想回去,顧慮比較多,覺得手術做得好,就迷信仁合醫院,迷信莊教授。問他能不能親自跟病人和家屬把他們開會討論的化療兩全方案給講一講。

莊恕專心地一邊聽電話一邊往前走著說道:“哦,是這樣,我明白了,我來跟他說吧。”

他掛了電話,立刻找出病人兒子張磊的號碼,撥通了道:“喂,你好,我是莊大夫啊……不謝不謝。是這樣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父親的後續治療方案……哦,那你休息吧,明天上班我們可以麵談……好、好,沒關係……”

陸晨曦慢慢地落在後麵,擺弄著手機,對著莊恕的背影拍了幾張照片。然後挑了一張自己滿意的,打開編輯功能正在調顏色。一抬頭,見莊恕正站在麵前看著自己,忙把手機往懷裏一收嗔怪地說:“你走路怎麽沒聲啊!”

“拍得怎麽樣,我看看?”莊恕微笑道。

陸晨曦利索地把手機放進了口袋。

莊恕笑著解釋道:“剛才楊主任電話是為了那個大咯血病人的,就是你接診的那個,現在他恢複得很好,化療的事……”

陸晨曦悶悶地打斷他:“您都親自手術了,我沒必要再關心。再說那個患者,對我也不信任。”

莊恕剛要說話,陸晨曦做手勢阻止他,繼續說道:“當初是我沒有了解清楚新保險政策,是我的錯,您在會上已經教訓過了。自那之後我又把政策都學習了一遍。放心吧,我有記性。”

“就像你記住你的車燈一樣嗎?”莊恕調侃道,陸晨曦扭過頭不理他,他卻繼續耐心地解釋道,“他的化療和後續治療,如果在我們院做,是沒法報銷的。”

“救急救不了窮,不可能什麽病都到大城市三甲來。隻不過,腫瘤化療,縣一級醫院做,水平還是有差距。”陸晨曦也承認。

“所以今天楊主任建議,我們來製定化療方式,遠程監控患者指標,指導縣醫院來做調整。如果這次順利的話,以後可以照這個模式開展下去,怎麽樣,這樣解決不錯吧?”莊恕說完,陸晨曦看著他,一臉不可置信地說:“你的意思是,為了病人的利益和下級醫院的醫療水平,楊帆主動攬責任上身?”

“有什麽問題嗎?”

陸晨曦不屑地一笑:“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做給你看,拉攏你。”

莊恕笑出來:“你太瞧得起我了吧?”

陸晨曦搖搖頭:“就算不是為你,那也有別的原因,反正我不信他無利可圖。”

“隻要結果是好的,‘有利可圖’,又有什麽問題呢?”莊恕坦然道。

陸晨曦被他噎住,隻能憋出一句:“好,沒問題。”她氣鼓鼓地往前走,還是覺得不甘心,走出幾步,回轉身問道,“莊教授我問你,治病這件事,能作為一種投資,以商業方式運作嗎?”

莊恕想了想,斟酌沉吟道:“把醫療事業以商業模式運作,規範細化管理,是國外的經驗,已經比較成熟了。”

陸晨曦有些惱火:“那楊主任他‘規範化’管理了嗎?”

“至少在這幾天裏,我沒看到有什麽不規範啊。”莊恕攤手。

陸晨曦嗤笑:“這幾天裏……”她意識到什麽,惱怒地說,“對,你沒看見楊主任不規範,你看見不規範的,都是我!”她幹脆大步往前走,不再理莊恕。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找到莊恕的照片果斷刪除。

走到家的時候,她開了鎖推門就進,隨手把門一甩,莊恕一把撐住,才沒被擋在外麵。

陸晨曦開門見陳紹聰穿著褲衩背心,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抱著一袋堅果正在看電視,立刻開口就訓:“你長點記性行不行?搬家之前不都跟你說了嗎?不能在沙發上吃零食!掉的滿地是渣,招來螞蟻我怎麽收拾!把你的臭腳從茶幾上拿下來!惡心不惡心!也不看看幾點了?看電視開這麽大聲,有點公德心沒有?明天不上早班了不起啊!”

陸晨曦邊訓邊進自己房間,把門摔上。沙發上的陳紹聰無辜地把堅果咽下去,看著莊恕指指手上的堅果道:“……這是……她買的。”

莊恕坦白:“不能怪你,怪我。”

陸晨曦猛然哐的一聲拉門出來,怒氣衝衝地扔下一句:“我的要求不許討論!不許商量!誰有異議,立刻請走!房錢不退!”說完轉身又摔門進屋。

陳紹聰哭喪著臉看著莊恕:“哥,你這是把她怎麽了?”

“睡覺吧。”莊恕隻道。

陳紹聰一骨碌起身洗漱躲進臥室,據他的經驗,陸晨曦發飆的狂風暴雨,還是先避其鋒芒比較好。

第二天一早,當陳紹聰破天荒地聽到廚房有人在忙時,很是思索了幾分鍾。他好奇地推門走出來到廚房門口露頭一看,見陸晨曦正在灶台前煎雞蛋,香得立刻喚醒了味覺。吐司爐裏還正在烤著麵包,烤好的麵包片整齊地放在盤子裏。

陳紹聰奇道:“這才幾個小時,你變得也太快了……這是要地震啊?飛禽走獸都不正常了。”

陸晨曦不理他。

陳紹聰不死心地湊上去:“愛心早餐是給我做的嗎?”

陸晨曦頭也沒回地道:“冰箱裏有前天的剩飯。”

“得,我就不該問。”陳紹聰很是懊悔。

陸晨曦一笑:“開玩笑的,都有。昨天把氣撒你身上了,不好意思啊。”

陳紹聰知道她的脾氣,從來也不跟她計較,倒是琢磨上了:“你們倆見了麵就掐,過了夜就好,我怎麽覺得這人物關係有點怪異。”

陸晨曦也很疑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見了他我就來氣,可是冷靜一想又覺得不該跟他一般見識。”

這時莊恕默默出現在陳紹聰身旁,陳紹聰發現他剛要打招呼,莊恕示意他別出聲。陳紹聰無聲地嘿嘿一樂,識趣地讓開,莊恕照他的樣子扶在門框上,看著陸晨曦忙碌的背影。

陸晨曦還沉浸在自己的疑惑裏,又磕開一個雞蛋下鍋,繼續說道:“昨天下班的時候碰見他了。他非要開車送我回家,我說不用,我走著,他就一路跟著我走。本來聊得還行,後來他接了楊帆一個電話,氣氛就變了,一個勁兒地跟我說楊帆多麽聖人,多麽為病人著想,去他大爺的,我們倆一句頂一句就戧起來了……”

聽到這裏,莊恕平靜地插話:“我可沒跟你吵。”

陸晨曦猛地回頭,尷尬地大喊:“陳紹聰!你大爺的!”

陳紹聰的聲音遠遠傳來:“廁所呢!”

這時吐司爐叮的一聲把烤好的麵包彈了上來,莊恕走進廚房,拿盤子幫她撿出麵包。

陸晨曦惱羞成怒地瞪著他:“你這人怎麽……”

莊恕坦然:“我走路沒聲,你又不是不知道。”

陸晨曦咬著嘴唇低頭囁嚅道:“昨天……對不起啊,是我不冷靜。”

“從昨天到現在,你已經因為三件事跟我說對不起了。”莊恕說著話,端起做好的早餐往飯廳邊走邊問,“昨晚的手術記錄寫完了嗎?”

陸晨曦趕緊端著剩下的部分追過去:“寫完了寫完了。”

吃著豐盛的早餐讓人特別有幸福感,莊恕讚揚道:“味道不錯。”

“也就隻會這個。”陸晨曦老實承認。

吃了飯,陸晨曦匆忙趕去上班,一到急診科,楊羽就抱著兩個牛皮紙袋走來,遞給她:“原來昨天那個自殺的女病人,她在好幾個地方就診過。”

陸晨曦一邊拿過來翻開一邊驚訝地道:“這麽快!醫務科換新人了?以前三天能找齊就不錯了!”

楊羽翻個白眼:“醫務科?我就沒找他們。你昨天說想看,我也想知道這人為什麽帶著孩子自殺,就連夜找到病人信息,再讓熟人調病案,催了一宿呢。”

陸晨曦立刻由衷地讚道:“你真是中國好搭檔,哪天我要是調出急診科了,準得把你拐走。”她正說著,突然停下來,目光停留在一處門診病曆,接著迅速往後翻,再在另一份門診病曆處停下來,仔細看,自語道:“她還真的是術後胸痛……”

楊羽沒聽清,問道:“什麽?”

陸晨曦抬起頭,看眼表道:“走,先交接班,這病人資料回頭我要細看。她前夫什麽時候到?”

“說是機票很難訂,現在還沒給準確時間。”楊羽和陸晨曦一起往護士台走,剛走到就見有個人端著個大笸籮,裏麵裝滿了包子油條,手裏還有兩大兜子用便攜杯裝的豆漿、豆腐腦,往護士台這邊來,他一看見陸晨曦和楊羽,就熱情地大聲吆喝:“陸大夫、楊護士!早早早,吃了嗎?”

陸晨曦和楊羽看著他有點想不起這人是誰,他立即自我介紹:“我!趙立武啊!趙立峰他弟弟!”

陸晨曦對這倆名字也很茫然。

“就昨兒打架,先在急診救了,後來又上樓做手術,徹底救過來那個,忘了?”趙立武這麽一說,陸晨曦才想起來,原來是昨天那個做主動脈夾層瘤手術患者的弟弟。

“我來謝謝您二位,你們都是我哥的救命恩人!”趙立武傻傻地笑。

楊羽挑眉問:“你這麽快就從公安局放出來了?”

趙立武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了:“還沒處理完呢,不過鬧事的是對方,也是他們先動的手,我們不是主要責任。”

“哦,你哥已經轉到胸外了,方誌偉大夫管床,莊恕教授負責。你有問題可以去找他們。”陸晨曦道。

趙立武連連搖頭:“我來不是瞧病,是來給您和楊護士謝恩的。紅包您和莊大夫都沒收,我來送點吃的總行吧?早餐,早餐。”

陸晨曦還沒說話,旁邊楊羽已經開口了:“真是中國好家屬。”說罷從大笸籮裏抓了根油條出來,一邊往嘴裏塞一邊對趙立武道:“謝了啊!我正餓得前胸貼後背呢。”

陸晨曦看得有些詫異,趙立武卻立刻眉開眼笑,連連招呼陸晨曦:“就是,該吃就吃,陸大夫,您也吃點!”

陸晨曦此時也不好推辭,抓了個包子道:“我們倆也吃不了啊,給大家吃吧。”

趙立武應聲走開。

陸晨曦衝楊羽低聲道:“你可真敢,就不怕醫管科抓你小辮子?再說,他哥是超危重病人,萬一……”

楊羽才不怕:“辮子啊,真有人想抓,尼姑都能薅出三根頭發來,還防得了啊?紅包不收,這一大笸籮早點,咱們不吃他又不能退回去,咱拒收,那不是為病人著想,那是假模假式,虛偽,精神潔癖,還浪費糧食。”

陸晨曦琢磨著,頗有同感地點頭,聽她說到最後,自語道:“你說,莊教授吃沒吃他的早點?我猜沒有,那你說他是虛偽,還是精神潔癖呢?”

“我又不認識他,我管他呢?”楊羽忽然省過味來,盯著陸晨曦問,“他追你了?”

陸晨曦有點被說中了心思似的立馬否認:“沒,沒有啊,我……就是說說……”

“那就是你暗戀他?”楊羽逼供。

陸晨曦強撐著道:“你見姐們兒什麽時候玩過暗戀,姐們兒從來都是生撲。”

正說著,陸晨曦電話響,她拿起來一看,正是莊恕的來電,楊羽一邊嚼著油條一邊指著電話樂道:“來來來!撲!撲!”

陸晨曦趕緊推開楊羽,拿著電話往旁邊躲,接電話的聲音低得有點不自然:“喂,什麽事兒啊?”

莊恕聽她聲音不對勁,略感奇怪地問:“你怎麽了?”

陸晨曦有點結巴地道:“沒……沒事兒……你快說,什麽事?”

“昨天手術的主動脈夾層瘤病人趙立峰,明天全科會診要討論,你能不能來胸外主講?”莊恕問。

陸晨曦一怔:“我主講?”

“你是第一接診,又全程參與手術,記錄也是你寫的,我剛才看完了,沒什麽問題,隻添了兩個圖上去。”莊恕自然地道。

陸晨曦興奮起來:“真讓我在胸外全科會診上講啊?”

莊恕笑了:“如果患者恢複得好,這個病例可以往上申報,即使在心胸外科年會上講,也都是有可能的。”

陸晨曦忽然有點扭捏了:“我一個急診大夫,去你們胸外……”

莊恕好笑地打斷道:“少廢話,行不行給個痛快話。”

陸晨曦立刻老實了,爽快地道:“行!謝謝你啊。”她喜滋滋地剛掛了電話,就聽見護士台的護士喊:“陸大夫,急救中心電話。”

陸晨曦立即收拾起心情,疾步過去接過電話道:“仁合醫院急診,病人什麽情況?”

“老年女性,十年高血壓,冠心病史,三年前做冠脈支架。一小時前胸痛,血壓七十、三十,脈淺快,服硝酸甘油含片未起效,打急救電話時呼吸心跳驟停……”對方的敘述條理清晰用詞專業,陸晨曦愣了一下,覺得聲音十分熟悉,然而此時無暇多想,聽著對方的描述,一邊記,一邊開始考慮可能的病因以及應對的急救措施。

交流完畢,救護車的鳴笛已經入耳,她問身邊的護士:“搶一是不是空著?”

得到肯定回答後,她飛快地交代說:“準備吸氧,尿激酶和肝素;心電監護,立刻推一台心髒彩超到床邊。”她說罷就快步迎了出去,走到門口,救護車正好在門前停穩,後門打開,急救人員跳下車接擔架,說著:“病人已經恢複心跳了。”

陸晨曦等人立刻給患者過床,上氧氣麵罩,接監護儀器。

陸晨曦問:“心髒複跳多久了?”

“六分鍾。”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沒有了方才雜音喧囂的幹擾,這聲音比電話裏更清晰,陸晨曦心裏仿佛被猛地撞擊了一下。

她抬起頭,看見了那張六年未見的臉。

薛巒,她曾經的戀人。

然而她和他,在此刻,都沒有時間回憶過去或者做任何感慨,她無暇好奇他和病人的關係,他無法追問她怎麽成了急診接診醫生。

她立刻開始檢查患者,而他繼續低聲交代患者的病史、病發前的狀況。

而患者的女兒一直哭叫著:“媽!媽!你醒醒啊!”

陸晨曦飛快地做了基本檢查,護士也已經推著儀器趕出來,陸晨曦和薛巒對望一眼,沒有多話,兩人一起麻利地接好了儀器,讀數、記錄的同時,推著輪床往搶救室跑去。

搶救室內,陸晨曦和薛巒一起給患者過床後,急救人員把剛出來的心電圖遞給陸晨曦。

陸晨曦邊看邊安排護士道:“ST段明顯太高,急測心肌酶、肌鈣蛋白。”她抬頭衝薛巒問,“家屬,病人有無出血性腦病?”

稍遠處,女孩還緊緊地抓著薛巒的胳膊,薛巒聽到陸晨曦的問話趕緊上前答道:“患者有二十年冠心病史,三個月內兩次發生心絞痛,無肝素使用禁忌證。”

陸晨曦點點頭果斷衝護士道:“氯吡格雷三百克口服,肝素皮下注射。”

當搶救室的門再度打開,陸晨曦從搶救室出來,薛巒和病人的女兒立刻迎上來。

陸晨曦道:“病人暫時穩定,血壓心律恢複,心內科正在檢查呢。趙老師親自來了,你放心吧。你們……”她說著停了停,看了看兩人,繼續說道,“你們母親的情況和治療方式,等檢查結果都出齊了,趙老師會跟你們談的。”

病人女兒點頭:“謝謝大夫。”

然後,又習慣似的挽住薛巒的胳膊。

薛巒在旁邊解釋道:“晨曦,患者是我中學班主任朱老師,這是她女兒霈霈。她不是……”

那名叫霈霈的女孩子聞言卻開口道:“哦,您就是晨曦姐啊?我聽巒哥提起過您。

陸晨曦瞥了薛巒一眼,沒有答話。

女孩繼續說:“您……您不是心胸外科大夫嗎?從前和巒哥是同學。”

陸晨曦皺眉:“你媽還沒完全脫離危險,還在裏麵搶救呢,你還顧得上我是哪科的?”

女孩一下尷尬了:“晨曦姐……”

陸晨曦敲敲胸牌:“仁合急診主治醫師陸晨曦,叫陸大夫、陸師傅也行,我不習慣沒血緣關係的人叫我姐。”

霈霈一下子被她噎得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幾人正尷尬著,一個年輕護士揚著一份病曆在樓道一頭喊:“陸姐,您來看一下這個病人。”

陸晨曦板著臉應了一聲:“來了!”她說著走開兩步,伸出一隻手指朝薛巒勾了一下。

薛巒走到她跟前,陸晨曦語氣軟了下來:“待會兒你跟趙老師交流,別讓她去,傻不拉嘰的。我還有別的病人,如果有什麽別的需要就找……”她想想,又把“找我”兩個字咽回去,改口道,“有什麽需要,你該找誰找誰,你走的這些年,大家也沒忘了你。”

陸晨曦說完扭頭走了,薛巒看著她的背影吐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