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青絲

第28章 祖訓

第28章 祖訓踏出書房,我略微平複了一下心情,今天傅先生所講的這一切,我需要得到一個人的證實,否則我不會隨便相信。

他隱瞞了這麽久的秘密,突然這麽輕易地告訴我,難道真的僅僅是因為我看出他故意打草驚蛇?夕陽從香樟樹疏落的葉片縫隙中透射下來,在青石行道上灑下斑駁的光點,我腦子裏想著剛才傅先生說的那些秘密,無意識地踩著那些光斑,覺得有些眼花,趕緊閉上眼睛,停下腳步,隻聽小紅在耳邊道:“姐姐,怎麽了?”“我眼睛不太舒服。”

我揉了揉額心。

小紅立即道:“那我扶姐姐去前麵的亭子裏坐一會兒。”

我點點頭,緩緩睜開眼睛。

小紅扶著我向前麵那座木亭行去,這亭是建在牡丹圃當中,本是春季用來賞花之用的,所以亭的地勢稍高。

這當兒,卻是牡丹花殘的時候,小紅扶我步上木亭的石階,觸目所及,卻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落到眼底。

我怔了怔,坐在美人靠上的那人聽到響動,抬起眼,見到我也是一怔,站起來低頭欠了欠身:“大嫂。”

“小叔在這裏……”我見他那樣子,在這裏也不是一時半會兒了,不知道是在想事情還是怎麽,倒是我打擾他了。

我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尷尬地立在原處,倒是小紅不客氣地道:“二少爺,姐姐眼睛不舒服,想在亭裏歇歇。”

言下之意,是讓安遠兮快些離開。

“小紅!”我低聲喝斥她,這丫頭看安遠兮不順眼,所以對他一向不恭敬。

小紅不服氣地別過臉,我看了安遠兮,淡淡笑了笑:“是我打擾小叔了,我這就走。”

“大嫂……”安遠兮見我轉身想走,趕緊出聲,“大嫂在這裏歇歇吧,我在這兒好一會兒了,正準備走。”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我也不好多說,側身讓路。

他卻停了停:“大嫂的眼睛……”“不妨事,隻是剛剛覺得陽光有些刺眼,眼有些花。”

我笑了笑,不在意地道。

安遠兮看著我,似乎想說什麽,終是沒說,轉身踏出亭去。

小紅皺了皺鼻子,輕哼了聲,扶著我的胳膊道:“姐姐,我們過去坐。”

我坐到美人靠上,抬眼看了看小紅,輕聲道:“小紅,你別老是針對他。”

“我有麽?”小紅不服氣地道。

我歎道:“你有沒有,自己心裏明白。

這樣不好。

小紅,我們現在到底是一家人,你整日針對他,就算小叔不與你計較,讓其他下人看到,成什麽樣子?若讓人以為這是我的想法,人家又會怎麽看小叔?你別好端端地,給家裏添亂子。”

“他以前那樣對姐姐,姐姐就不恨他麽?”小紅撇了撇嘴,恨道,“我一見他那副樣子就來氣……”“小紅。”

我打斷她的話,“你要我恨他,是要我記住他,放不下他麽?”“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小紅瞪大了眼,急忙擺手。

我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輕歎道:“小紅,我從來沒有恨過安遠兮,即使是在嫁給雲崢之前,也沒有。

我們之間,大概是緣分太淺,我們都沒有積極地去努力過,所以怨不得任何人。

小紅,其實我是感激他的。

不管如何,他帶給我的美好的回憶,大於他給我的傷痛,而那些傷痛,也早被雲崢的愛撫平了。

如今我們的身份,因為我們的過去,在這個家裏連朋友都做不成,可至少,我們還是家人。

所以,小紅,不要針對他,好嗎?”“姐姐……”小紅的眼圈兒紅了,咬著唇說不出話。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好了,我眼睛沒事了,扶我去找爺爺。”

老爺子的身子仍是時好時壞,我踏進他的院子,見他躺在竹椅上曬太陽,他見到我進來,笑道:“葉丫頭來了。”

“爺爺。”

我走過去,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來,“你今兒精神看著不錯。”

“老了,再怎麽精神也不像你們這些年輕人。”

他笑了笑,看著我,“這些日子,你辛苦了。”

我不知道老爺子對我的行蹤知道多少,恐怕我做的這些事都瞞不過他,我的來意,沒準老爺子也已經知道了。

我笑了笑,索性開門見山地道:“爺爺,我有些事想問你。”

老爺子摒退了下人,我也支走小紅,待院裏隻剩下我和他兩人,老爺子才開口道:“丫頭,說吧。”

我看著他,輕聲道:“爺爺,傅先生跟我說,雲崢當年是被人下了降,他為了解降,才給雲崢種了情蠱,是嗎?”老爺子臉色平靜地點了點頭:“是。”

看來老爺子果然知道我這些天的行蹤了,我吸了口氣,又問:“這麽說,雲崢根本不是被綺羅下了蠱,而是另有人惡意加害,是嗎?”“那降的確是綺羅下的。”

老爺子搖了搖頭,“隻是她下的是降,不是蠱。”

“可是如果按傅先生所說,那降術隻得那個瑪哈才會,那綺羅難道是瑪哈的棋子?”我的雙手在衣袖下緊握著,沉聲道,“雲家和瑪哈之間有仇嗎?若沒有,他又是受誰指使來加害雲崢?”“這件事背後是有人操縱,老夫心裏很清楚。”

老爺子麵無表情,冷哼一聲,“綺羅,甚至那個瑪哈,都不過是那人安排的棋子。”

“爺爺知道那人是誰?是雲家的仇人嗎?”我倒抽一口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如果他知道那人是誰?以老爺子的性格,怎麽會忍下來?隻怕早就將那人揪出來碎屍萬段了。

我心中突地一震,莫不是老爺子早就報了仇了?那我這一腔的憤恨,該找誰去發泄?“有人要害你,有時候不一定是跟你有仇,金錢、權勢、美人,都能讓世人不顧一切。”

老爺子的眼睛微微一眯,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其實在當時的情況,也不難分析出一點眉目。

隻需要分析一下,那人這麽做,雲家最會失去什麽,而什麽人會因為雲家出了事而從中獲利,就能猜到七八分了。”

“加害雲崢,雲家會失去什麽?”我有些不解,如果不是因為仇恨,那麽加害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能得到什麽?“子嗣。”

老爺子看了我一眼,開口道,“加害雲崢,雲家會失去子嗣。”

“子嗣?”我失聲道,心中越發詫異,“我不明白,爺爺。”

讓雲家絕後,能得什麽好處?何況雲崢被人加害時,他的父親雲弈還在世,並且剛剛納了一房美妾,以後還可能生下更多的孩子,何以要如此殘忍地加害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爺爺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明白了。”

老爺子咳了一聲,輕喘道,“雲家先祖被開國太祖皇帝封為永樂侯之後,立了長子為世子,卻又同時立下一條祖訓,無論侯位由長房傳承至幾代,如長房無男嗣,則由二房一脈的長男繼侯位……”我立即明白了,在明白過來的同時,脊背發寒。

怪不得雲家長房代代都子嗣不豐,原來,這是雲家長房一脈子嗣不豐的根本原因,有了這條祖訓,雲家的旁支便可以正大光明地覬覦永樂侯這個爵位,以圖執掌雲家的實權,人若是心中一直燃著這樣的貪念,什麽惡事做不出?大家族內爭產奪權的戲,我前世還看得少麽?就算是加害幾個堂兄弟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麽?“雲家的先祖當年怎麽會定下這樣一條規矩?”我費力地吞了一口唾沫,艱難地道,“這不是給後人埋下手兄相殘、兄弟鬩牆的禍根嗎?”“這是雲家先祖的高明之處。”

沒想到老爺子竟這樣說,我瞪大眼看著他,老爺子麵無表情地道,“這條規矩固然有你所說的隱患,但卻是讓雲家保留最精英血脈的方法。

創業難,守業更難。

你見過多少富貴之家能顯赫過三代?多少大富之家的後人因為花天酒地、不務正業、才能平庸揮霍衰敗掉先人的家業?隻有雲家,永樂侯之位傳到本侯手裏,已經是第三代了,家業卻越來越龐大昌盛,你知道是什麽原因?恰恰是因為先祖這條祖訓,他讓雲家的後人隨時充滿了危機意識,如果你自身能力不夠強大,如果沒有能力守住你所擁有的一切,隨時可能被取而代之。”

我怔怔地看著老爺子,搖頭道:“可是這樣的方式來對待後人,未免過於殘酷了,難道能力不強的後代,就沒有好好活下去的資格嗎?”老爺子冷冷一笑,淡漠地道:“那是自然。

如果長房能從種種陰謀詭計中脫穎而出,自然會擁有守住家業的能力,如果長房能力不夠,被二房設計,由二房繼位也是理所當然。

不管是誰來守這片家業,都是雲家的子孫,而且是最有能力的雲家子孫。”

這樣冷酷的話從老爺子的嘴裏理所當然地說出來,我心裏一陣陣發寒,雲家的先祖要的後代是一群完全沒有親情的狼崽子嗎?一份家業,比得上後代的性命和幸福重要嗎?我咬緊牙,一字一字地道:“爺爺的意思,是說雲崢是被雲家自己的人加害的嗎?雲崢沒有能力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死了也是活該,對嗎?”我惡狠狠地瞪著他,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吼出聲的。

眼淚控製不住地流下來,如果老爺子敢這樣說,我一定會掄他一巴掌。

老爺子垂下眼瞼,眼角抽了抽,沉聲道:“崢兒的遇害,是我無能,是我沒有保護好他。”

我狠狠地抹去臉頰上的淚,恨聲道:“到底是誰害的雲崢?”我恨不得將那個從墳墓裏挖出來鞭屍。

既然老爺子猜出是二房的人,當年不可能沒有追查下去,那人說不定早就被老爺子五馬分屍了。

老爺子沉默片刻,重重地歎了口氣:“是天奇。”

天奇?雲天奇?我怔了一下,才想起他是誰。

雲天奇,是堂叔公雲崇嶺的長子,雲想容的父親,算起來是雲崢的堂叔,已經死了二十年了,雲家的家譜中記載的是病逝,他死的時候,他的夫人才剛剛懷上雲想容。

雲家的人很少提起這個堂叔,竟然是他害的雲崢麽?“是他?”我恍然。

怪不得上次我提到太後有意立想容為皇後,老爺子的反應這麽冷淡,怪不得想容進宮之後,老爺子便不聞不問,想必老爺子是不想二房出個皇後,坐大勢力,那為什麽老爺子還要把雲家的生意交給二房的人去打理呢?長房這些年來幾乎都是一脈單傳,二房卻剛好相反,經過這幾代,枝繁葉茂,又細分出無數旁支來。

漕運執事雲天海是織造執事雲崇嶺的次子,礦山執事雲天常是雲崇嶺已經過世的胞兄雲崇峰的兒子,算起來,雲家這幾位執事,都是二房的人,老爺子既然知道了二房的野心,怎麽還會把這麽多生意交給他們?這裏麵,究竟還是什麽玄機?細細一想,又覺出不對,二房的幾位長輩雖然都是執事,但賬房都是老爺子直接委派的,而且多年來每月從各項收入裏支出那麽大一筆神秘的開支,幾位執事都不知道是幹什麽的,卻也沒見幾位執事表露過什麽不滿,難道幾位執事隻是被老爺子架空了權力的空殼子,雲家真正的實力根本接觸不到?這是老爺子對二房的報複?還是公事公辦,即使不發生雲崢中降事件,也會對二房進行的打壓?“嗯……”老爺子閉上眼睛,似乎不想對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一副很累的樣子。

我仍待追問,老爺子擺了擺手,道:“詳細的情形,我讓雲德告訴你。

我有些累了,你回去吧。”

我見老爺子這個表情,將追問的話吞進了肚子裏。

雲天奇是如何與瑪哈勾結上的?又是如何讓綺羅給雲崢下降?當年下降案的主謀死了,綺羅也死了,我要報仇,竟隻能找那個瑪哈了?老爺子這麽多年,竟都沒有找到過那個家夥?老爺子知道我的性格,不搞清楚絕不會罷休,他既不想說,那我就問雲德吧。

我站起身,看了老爺子一眼,淡淡地道:“爺爺,我的諾兒,也會和雲崢同樣的命運嗎?”老爺子猛地睜開眼睛,眼中閃出一抹戾色:“同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第二次,諾兒的安全,你不用擔心。”

我相信老爺子為了諾兒的安全,一定進行了很多部署,但是如果二房的人對我的諾兒動了一絲絲歪念頭……我冷笑:“爺爺,害死崢的人,我一定要他償命。

如果二房的人是威脅到我諾兒性命的源頭,那就把這個泉眼毀了。

雲家的旁支太多了,我諾兒不需要那麽多親戚,沒有二房,就沒有威脅了。”

“丫頭……”老爺子瞪大眼看我,像是從來沒有認識過我似的,眼神莫測。

我垂下眼瞼,欠了欠身,轉身走出去。

——20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