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鄭國渠成
“秦王有令,鄭國越獄之罪加身,仍可戴罪立功,特暫複其職,總領修渠要事。”
趙高宣讀著嬴政的旨意。
加蓋的玉璽印在日光下好似燃燒著的火焰,朝著高處飛去,帶給人難以言喻的滾燙慰藉和鮮活。
鄭國撲通跪地。
雙手高舉接過,“草民叩謝王恩,秦王萬歲萬萬歲。”
在前往修渠前夕,他秘密潛入秦王宮拜別。少女長發垂地,頭戴著點翠環,深藍色的裙擺鋪在地麵上,如孔雀開屏般的五色。
似是早就知道他會來,案上擺滿了一捆捆新鮮的樹枝。
她正在剪枝,去蕪存菁:“唔,雖說你不能封神,但你的名字,或許會刻在世世代代的凡人心裏。”
他感激道:“王後,我替千千萬萬的秦人前來道謝。”
少女詫異地轉眸,漂亮到難以描摹的眼珠看了他幾瞬,到底是什麽也沒說。
鄭國動身出發了。
雖為韓人,但是複職後官場無一人對他有疑竇,紛紛過來賀喜,甚至更不在意他間人的嫌疑還未完全洗清。
尤其是當他抵達目的地時,修渠的幾百萬民工一見到他就紛紛丟下鐵耒叩拜,目送,揮手,高呼,跳躍:“呀嗨!呀嗨!是鄭大人來了——”
婦女和孩子都會將他團團圍起來。
戴上不知名野盛滿祝福的環,數不清的野果堆在他的帳篷外,孩兒赤著腳為他頌詠著最稚嫩的童謠。
一位還有著間人罪名的韓人,緣何能得秦國民工這般的愛戴?
原因無他。
鄭國雖為秦國官吏,但是區於秦人雷厲風行的嚴酷做派。
他於奉公守法下的是暗藏絲絲柔情,能夠允許來修渠的民工帶上家裏的老母和嗷嗷待哺的孩子過來,嚴明道,隻要是為大秦修渠,就能管吃管喝。
由他總領的修渠要事,其他官員自是不好說什麽。
倘若不是他的私下放開。
兩年多的大旱連年,顆粒無收,家裏壯丁打仗的打仗,修渠的修渠,剩下的這群老弱病殘待在幹癟的田地裏,怕是要餓地挖野草,掘樹根,啃樹皮,能否活下去還是未知數。
除此之外。
鄭大人看起來柔柔弱弱,俊秀又幹淨,可是幹起活來從不往後麵躲,但凡最髒最險的活他都往上搶,有一耙子使不完的力氣。
甚至有好幾回他帶著幾個精壯漢子們潛入水裏探查情況。
不端高架子,更渾然拋卻安危。
地下情況錯綜複雜,猶如巨獸張開深淵擇人而噬的大口,上麵的秦人紛紛為他們捏一把汗,等了好久,見其餘的人都上來了,遲遲不見上岸的鄭國也就帶著秦人們逐漸沉底的一顆心。
過了許久。
就見他們的鄭大人猛的一個水冒出頭來。
頭發的淤泥如米湯般地往下淌,他手裏舉著一隻大鱉,笑得唇紅齒白,大喊道:“好山,好水,好鱉,燉了給大家喝湯!”
那晚的篝火燃燒的格外猛烈,一排排民工唱著如洪鍾般的山歌。
他們唱著故土,唱著家鄉。
唱著數不清道不明的往事,唱著對修渠功成後日後豐收綿延的期許。
最後抱著淡得嚐不出鱉味的米湯,大嚼著鍋盔和藿菜呼呼大睡。
如今鄭國回來了。
“鄭大人!”
“鄭大人,俺們想死你啦!”
“秦王好哇,把俺們鄭大人還回來了,俺就說,那些狗屁拉不出牛糞的人張個嘴巴子就瞎說的,俺們鄭大人,肯定不是間人!”
他們愛戴的鄭大人回來了,他們信這位和他們同吃同睡的鄭大人,也信他們自己,信他們的同胞,信千千萬萬個秦人,在這片他們熱愛的故土上,能夠為後代完成修渠大業,讓後代免於旱災,免於饑苦。
九年砥礪,他們能夠做到,也必須做到!
一時間百萬渠首精神大作,民心凝一。
鄭大人的指令在他們眼裏猶勝將軍,他們甩開黑黢黢的膀子,咬著牙流著血,喊著號令:“嗨喲嘿,嘿喲嗨!嗨喲嘿,嘿喲嗨!”
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
似乎眼前無法逾越的大山也似被他們挖得搖搖欲墜。
他們的鐵耒化作武器,如豎茅戈,運送馬嘶不絕。
號子聲聲,黑旗展展。
百萬人在河渠血肉橫飛,站在他們的無非就是叫作命運的敵人。
凡人雖渺小,但是也可與上天一爭呼!
饒是鄭國,看見這群鐵骨錚錚的秦人,也深深地被震撼了。有這群敢死秦人在,有這群秦魂在,一年後河渠工成,本就是理所應當。
白桃收到老鷹帶來的信封時,她撚著羊皮卷,發散的思緒久久沒有扯回。
《列子·湯問》裏有一篇故事。
名喚愚公移山。
凡人幻想著有超凡能力的神明能夠幫助他們實現美好的願望,可是這世界已經沒有神明,他們卻靠著自己的能力做到了。
將羊皮卷丟入火盆裏,她看見從天際而來的耀眼陽光,從雲縫中泄露,照耀在這奢靡的宮廷內。
真好看的天啊。
過得幾日,從河渠跑來的傳信謁者把這個消息帶給了深深宮廷裏,彼時白桃正依在樹下翻閱韓非子,她手指滑動,一頁頁飄搖跌宕的命跡就這般滑過。
嬴政披著日光而來,赫赫王衣如波濤翻卷,長眉挺鼻薄唇的男人自有一身刀鋒過頸的銳氣。
在他雙手摟住自己舉起的時候,白桃簡直好險把竹簡丟在地上。
“唔?”
嬴政又將她舉起來,拋了拋,唇帶笑意。
“你政哥哥你幹嘛!”
嬴政看著白桃那張又驚又怒的小臉,心中愛極,在她唇邊烙下一個吻痕,“前方來報,鄭國修渠功成,不日舉行開渠大典。”
“.”
白桃猝不及防被親了一臉,無辜又委屈,“噢?”
嬴政把她舉起來轉了好幾個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曆代君王蹉跎跌宕望水興歎沒有修成的渠,因恐於無法集中民力,恐於他國來犯,恐於戰事征發種種原因,如今這個曆代誌願被他完成了,福佑千千萬萬後代,秦國國力拔地而起,經濟大漲。
嬴政抱起她開懷道:“桃桃,你真是孤的祥瑞!”
又被舉著親了一臉的“祥瑞”白桃:“.”
行吧,祥瑞就祥瑞。
就當她守護神獸了。
白桃瞬間想通,眼瞼耷拉下來,兩隻爪子垂落,鼻腔哼哼了兩聲,一副隨便你親個夠的小模樣。
嬴政吻了她幾下,嗓子柔成釅茶,“桃桃乖,孤要動身去一趟涇陽。”
她道:“你不帶我?”
嬴政低聲細語好生順毛一番。
秦國曆經國事動**,政法大亂,逐外國客,旱災,蝗災,熒惑守心的動**,如今曆經十年的渠建完,開渠放水大典,他和若幹官吏怎麽不前去參與。
他嗓音低沉,酥得白桃耳朵都紅了。
這般哄她時。
全然沒有君王的架子,倒是哪個貴族子弟在哄著性情嬌縱的嬌妻
可偏偏有百般借口萬般理由,留下白桃這一隻紅毛狐狸守家,一想到此,她一口狐狸牙都要咬碎了。待君上動身走了後,蕊兒小心翼翼看著自家不愉的王後,然後道:“王後,君上隻怕是舍不得您奔波勞累太過辛苦,是以才讓您留在這長樂殿中。”
“可他明明說,帶上我一個女子不方便。”
小狐狸斜挑了蕊兒一眼,美目裏都是氣憤,“憑什麽嘛,帶上我怎麽不方便了,莫不是帶上男子就方便了,不愛和我在一起,就偏愛和一群大男人在一起!”
“.”
聽到如此說辭。
蕊兒心道君上也太不會哄人了,“這君上也不愛和男人時常在一起.”這話說得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忙補道,“也就來回幾日光陰,君上往常都是時時刻刻將王後您捧在手心的,隻是山路崎嶇多顛簸,深林裏蚊蟻毒瘴也多,怕有礙王後鳳體。”
笑話。
白桃這隻狐狸什麽崎嶇山路沒走過,什麽蚊蟻毒瘴沒去過。何況自己已經是六條大尾巴了,還怕區區這些。
敬天地。
告鬼神。
拜君王。
山塬上擠滿了赤著上身,黑撲撲泥人般的男女老幼,他們都在嚷著嗓子說話,摩肩擦踵地湧動,踮著腳尖,頭碰著頭。
“嗚嗚嗚——”
號角已經吹響。
“咚咚咚!”
牛皮大鼓震**進每個人的耳朵。
所有人屏氣凝神,都在翹首以盼這一刻,嗓子發不出一點聲音,眼裏流不出半點淚,可是他們的心裏在歇斯底裏地呐喊,為饑餓,苦痛而狂風暴雨般的吹打。
蒼天啊,求你網開一麵。
求你眷顧一下秦人。
嬴政立在逆風口,幾絲發絲垂泄在嵌絲王衣上,腰配死神劍。
明明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似波瀾不興的湖麵,可卻讓所有人覺得這張臉底下翻滾著深不可測的暗流。
所有的子民都在看他,所有子民都匍匐在他的腳下。
他們屏氣凝神,等待著這曆史一刻。
狹長的雙眼望向天際,天空中翻滾著濃密的白翳匯聚在他頭頂,君王緩緩拔出死神劍,冰冷的刀鋒衝破束縛他的網繩,“開渠!”
“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
山塬的人浪瞬間衝起,黃沙噴濺,嗆入每個人的口鼻中,使得看不清前方,可所有人都在睜大眼睛去看,生怕錯過。鄭國站在一旁,拿著探水尺,他的臉被黃沙吹著已經糊的不成樣子,雖心中有九成把握,可這時他心中難免也焦灼。
“轟隆隆。”
似天際的滾雷,有魚腥土腥味逐漸漫開,山塬的老弱婦孺精壯漢子又是一排浪,口中已是歡呼,近了近了,腐幹枯葉當頭衝開。
近了近了,百裏聞雷震。
近了近了,深山裏的水汽已經澆灌進每個人的四肢百骸。
他們欣喜若狂的看著渠道裏那像山一樣的波濤,那宛若雪一樣,五穀一樣,流淌翻湧的水。
“水,是水來了!哈哈哈哈哈哈。”
“渠通了,渠通了!”
“俺們秦國有渠了!哈哈哈哈。”
那水很快拉長,變粗,水流越來越猛,越來越湍急,以勢不可擋之浪,奔騰的浩浩****。
不知道是誰開的頭,大叫著,去追逐龍頭。
渠首已經逐漸拉成一條線,水麵上翻起了風浪,吹的岸邊的人幾欲站不穩。
有人跪在地上禱告,有人痛哭流涕,有人瘋了般在泥地裏大叫,“哈哈哈哈,老天!有水,俺們有吃的了,有吃的了!”
秦國多鹽堿地,莊稼無法生長,通了渠後,關中地區渭北平原日後鐵定風調雨順,他們秦人也再也不必忍饑挨餓。
但更多人都在赤著腳,形成人浪,去追逐水麵上一浪又一浪的水。
“鄉親們,俺們來趕龍頭,圖個吉慶!”
挖渠的民工們一個個都是曆經過好幾天不眠不休的,今日大典正愁沒有力氣使,聽聞紛紛眼睛放光,個個胸懷激**,前追後趕:“俺們來也。”
於是水浪和人浪呈著兩條水平線,向著東邊飛速疾馳。
有不能參與的老弱婦孺也都在岸邊為著自己的親人同胞喝彩,嚷嚷得不亦樂乎。
嬴政眸光微一斂,跨步上馬,身姿漂亮。
拒絕了阻攔的李斯鄭國等官吏,他衝破了圍堵的人牆,拋棄了所有的勸諫,眉眼直視前方,是過分的明亮鋒銳,“秦人十年血戰,與天搶命,與地奪生,這龍頭,是你們奪來的,該追。”
“駕!”
身下駿馬揚鬃長嘶,四蹄騰空,夕陽柔碎了他刀削的側顏,嵌著金絲的王衣宛若燃燒著的野火華,洶湧的水麵上閃著流光溢彩的光點。
可男人未曾停歇。
“嗚呼!嗚呼!嗚呼!”
“秦王萬歲!萬歲!”
高舉的喝彩,拍打出更大的浪。
他背後跟隨著的是千人萬人,他們朝著他所指引的方向奔跑不停,哪怕腳底板踩著碎石,踩著枯木,腥鹹味在口齒中蔓延開來,汗水滴在眼裏刺痛,可他們依舊追隨著那道身影。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不斷有人落下,不斷有人跟隨上來,千千萬萬遍,從未停歇。
手中馬鞭抽打,嬴政單手持馬韁,自有一股挺拔傲然之氣,“大秦的將士們!”
後麵沒人回答,唯有腳步踏踏,一遍又一遍的回問,像是戰場上甲胄擊打,後麵的民工不乏是戰場士兵,他們右手叩擊著胸口,鏗鏘回答,“在!在!在!”
“在!在!在!”
“在!在!在!”
“秦國有了你們,才是真的壯哉!”
“壯哉大秦,秦王萬歲!”
“壯哉大秦,秦王萬歲!”
“壯哉大秦,秦王萬歲!”
夕陽之下,千人萬人的腳步猶如在大地劈開一道裂痕,劈的山地都好似震動起來,追逐那翻騰的水麵,猶如齊頭並進的白色戰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