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積銷毀骨
不知道是誰說的,誰都是這樣說的。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鬧到底。
韓非終究落入了李斯掌管的國獄裏。
其實私情如何。
李斯手底下那如蜘蛛絲蔓延的消息網吏不可能不探查清楚,那跳樓麵目模糊著死去的女子是洛陽王族裏的王孫女。
姬姓。
民間常喚昌鶯鶯。
周王室被呂不韋帶兵剿滅後,周王室的子民也曾被編入秦人一列,守秦法,耕田地,上戰場。
可是這群遺民絲毫不感激,卻試圖鬧複辟,並且永不休止。
嗤。
水中撈月,螳臂當車,不自量力也。
後來,秦軍出動,昌鶯鶯的父親被抓,連累自己也被烙上了奴隸印記,專門給秦國勳貴牧羊。
在放羊的途中她唱著《詩經》小雅,被蒙家次子蒙毅撞見,民女哼著民歌童謠常見,但卻能唱小雅的難見,且這位牧羊女對一座山,一片葉,一捧水都有自己機靈獨特的見解。再後來聽聞蒙毅心慕於此牧羊女,卻因為她是奴隸,又兼是周朝王女,蒙家如何敢答應?
蒙毅被罰了禁足。
不了了之。
後來大旱連年,草木蕭疏,羊群接連被宰。
秦國勳貴也不讓她牧羊了,直接將她賣了出去,本應是蒙毅買下,卻沒想到中途被蒙家的人用計調包至最為遙遠的燕國。
左右隻是個奴隸女,去了就去了。
卻沒想到秦王大婚,各國來賀,燕國竟然將此女又給獻回來,名曰,亂臣賊子叛逃,人歸其主。
兜兜轉轉後,還是被蒙毅朝著王後要了回來,收入府邸。但是聽聞這名昌鶯鶯在燕國的時候,已不幸遇到了魏國的上卿——黃害。
這名黃害為魏王收羅天下獒犬,唯愛獒犬,卻並不好美色。
但他有兩個心腹,兩名心腹舉止怪異,酷愛折騰美人,且折騰的手段簡直五八門,隻要上街,那必定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昌鶯鶯跳樓之時,黃害和他的兩個爪牙也在場。
其中緣故,倒也說得通。
隻可惜,真相究竟是如何,昌鶯鶯為何要從蒙毅府邸逃出,孤身去望月樓找這名黃害。
李斯已經不想追究了。
火速派人埋藏好屍體避開蒙毅不相信的求證後,他心中醞釀的隻是如何將此事發酵開來。
他立馬將昌鶯鶯被韓非侮辱的事情透露給周朝遺民,那群奴隸正在忙著修建宮殿,繁重的體力活已經要將他們壓垮,聽聞自然是怒不可遏。
昌鶯鶯的父親威望頗高,又兼之王女的身份,在他們心中猶如黑暗中,舊日王城裏的最後信仰。
暴亂很快就開始了。
雖很快就緝拿鎮壓,但是已經如願傳到秦王耳朵裏。
果然,以秦王擁躉秦法的秉性,李斯相信他隻會為他心愛的女人開一次先例,哪怕是位法家巨子。就聽秦王說道,“務必查實,如若屬實,按照秦法。”
按照秦法。
辱沒婦女者,生戮。
且不管你是何等身份,秦法一視同仁。
戮,分為生戮和死戮兩種區別。生戮,生前羞辱,死戮,死後羞辱,生戮對人尊嚴的毀滅是巨大的,何況韓非一屆韓國王子。
李斯執行前進宮特意去看了王後一眼,他在請示她。
王後身側圍了一圈又一圈供她消遣的技人,當時她正在百無聊賴的喂魚,手上拿著的是拳頭大小的黑珍珠,隻見波光粼粼的水裏有條巨大無比的紅魚。
紅魚兩眼如點睛,背鰭舒展,伴隨著秦王後的動作左翻右騰。
在黑珍珠投擲落下的時候,那紅魚躍出水麵,口中銜了,又遊回在她的身邊。
“本後給它取名,叫福,護佑的意思。”
王後當時的神色,被油燈勾勒出來,在殘蕊跳躍中,又突地湮滅,“你想如何做,就如何做。”李斯反應過來,視線陷入一片漆黑中。
身旁的心腹拿了火折子將麵前的殘燈續上燈油,拿針挑了。
焰火中跳出李斯那佝僂的脊背,烏青的眼瞼。
心腹擔憂道,“大人,您已經對著油燈枯坐了一夜了”
李斯目光對著虛空。
他露出了很複雜,很複雜,複雜到無法令人琢磨的表情,“今日是什麽節?”
“社火節。”
“就當.讓他過過最後一遭。”
社火節。
拜火神。
鹹陽城內燈火通明,就像是天上架在人間的宮闕,每隔三步一盞燈籠,大排長龍,酒肆門口匯聚滿了攬客的小二,人們笑意盈盈,高談闊論,焰火之下的幌旗照照,“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如潮水般地響起,伴隨著幾十個壯漢抬起木雕的社神在火把的黑霧裏逐漸出現,成群結隊的信男信女,踩著撼天動地的鼓點在社神的注視下,歡呼跳舞,叫唱著特有的秦腔,猶如驚雷鳴,聲勢浩大的足以震碎任何邪魅。
這麽熱鬧的社火節。
小狐狸自然也不會錯過,她遊舞在人群中,踩點碎步揚起她的裙擺,腳腕上的金鈴顫抖的讓人眼繚亂,時而輕靈般的慢移,時而疾風般的旋轉,雙螺髻上垂下的彩帶也似金縷般的目眩。
她身旁的河狸鄭國笨手笨腳的也跟著她學。
不過在轉圈的時候,活像是一根僵硬的樹杈子,被挪得找不著北,他頭暈目眩道:“姑奶奶,小的以前怎麽沒發覺,你居然還擅舞?”
白桃聞言短暫地思考了下:“我也不知道,好像我天生就會。”
他瞬間傻愣住,“天生就會?”
“就和你天生會治水一樣,是稟受於天的。”在聽到那邊傳來“拜社神”後,白桃果斷拉著鄭國的走躲進巷子裏,又不忘一把拉過還滿目崇拜望著自己的蕊兒。
蕊兒亮眼亮晶晶,“王後,您舞得真好。”
“噓。”
白桃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在外頭,可不能再喊王後娘娘,你可以叫我桃姐姐。”
蕊兒趕忙拿手捂住嘴,說道:“是,桃姐姐。”
在旁的鄭國那張白皙如清雪的麵皮浮現了一種,想說點什麽又說不出的表情。
他心道。
這姑奶奶百來多歲的年紀,都可以做祖奶奶了,這凡人叫她姐姐,又是何歲數?
但。
他也知道女兒家最忌諱歲數之事。
果斷不提這茬,鄭國也跟著軟乎乎地改口道:“桃姐姐。”
聽到他這麽大歲數了還厚著臉皮喊自己姐姐,白桃板著臉,一臉嚴肅:“你究竟在瞎說什麽。”
“.”
心靈被暴擊。
他尾巴瞬間耷拉下來,“嚶嚶嚶。”
“哐當——”
小巷子的屋簷上的瓦片不知被誰碰掉了下來,底下的碎片四分五裂,一道黃色的弧影從他們兩妖一人的頭頂上飛快掠過。
鄭國瞬間警覺。
他抬眸望向圓月,臉上出現凝重之色,對著白桃做出無聲的口型,“小心,有妖。”
“哐當——”
又是一片瓦片掉了下來。
蕊兒眼見白桃的倩影飛身上屋簷,緊接著鄭國也緊隨其後,她摸不著雲裏霧裏,也趕忙在—您夫君千叮萬囑過的啊。”
“我家社公耕鑿主,求晴得晴雨得雨!”
鹹陽街道燈火闌珊,夜市林立。
不過眼下人們都紛紛跪拜著巨大的社神雕像麵前,閉上眼口中默念,“今春作社神更歡,值我一年新病愈。”
白桃妖冶的雙眼緊鎖定麵前逃脫的黃色影子。
一重火色一重月色,方才看清那分明是隻尖嘴猴腮的黃鼠狼。
那黃鼠狼四肢矮小,頸長頭小,尾蓬鬆,背部棕黃色,嘴裏還叼著個小女孩。
眼見逃脫不開。
將小女孩放下瞬間逃之夭夭。
這裏的暗巷,彌漫著汙穢不堪的食腐味道,旁邊陰溝裏的月亮明銳的詭譎。
白桃蹲下身來,查看那昏迷不醒的小女孩。
“你的速度很快”
四周的明月很快被濃稠的烏雲淹沒,連最遠處的燈籠也被一道妖氣一彈指頃滅。有位身材高挑,貌美的少年郎提著長劍立在屋簷之上,他道,“你也是,妖麽?”
白桃沉默了一瞬,“這女孩身上有王氣。”
“那就是了。”
那貌美少年郎看她的眼神陰陰冷冷,在他背後的屋簷上陸續有兩個碩大的黑影“吱吱吱”爬上來,赫然是兩隻老鼠,隔著老遠都能聞得到他們身上見不到光的氣息,它們眼瞳深紅,尖嘴上還沾著血淋淋的血跡,滴答滴答。
相鼠相鼠,有皮無儀。
白桃被籠罩在這一黃鼠狼兩老鼠的陰影下。
她毫無懼怕。
甚至帶了點困惑,“你這兩隻小寵,身上沾的味道怎的如此熟悉。”
“噢?居然還認識。”
他笑得古怪,一簇簇毛茸茸的黃毛在他麵皮裏閃爍不定,“真是碰巧,你後麵跟來朋友正好可以收斂兩具屍體。”
白桃微微眯了眯眼。
素手繞到後麵解開發髻上的彩帶,說道,“你殺的是我大秦的官吏,我大秦的家務事,自有大秦臣民裁奪,你既敢犯界,當殺無赦!”
“你說這韓非是怎麽辱沒婦女的?他成了大王的當紅權臣,官拜客卿,又是韓國的王子,雖說韓國被俺們打得落流水,國不國臣不臣的,可再怎麽著,也比一些腰纏萬貫的酸臭商賈好百倍,難不成.俺們大秦的小姑娘分外好看點?”
“說啥呢你!”
看守的獄吏一巴掌拍到同僚頭上。
“一個人說是豬肉,也許不是豬肉,十個人說這是豬肉,那應該是豬肉,一百個人說這是豬肉,那就是豬肉,那一千個呢?”
“弄傻俺也!快說!”
獄吏打了個哈欠,“一千個人,那不是豬肉也得是豬肉,還得說見過豬肉跑,憨豬!你娘好不容易把你整進來,你到底學到個啥?!”
又噴道,“那望月樓,那麽多名士,出名的不出名的,都眼睜睜看著的,甭說韓非隻有一張嘴,就是有十張嘴,能說得清嗎?”
同僚心中疑惑消弭。
也跟著一邊倒,“是的,當時那麽多人在場,又不是聾子瞎子,害,這韓非,自吞炭火,自找罪受,活該。”
又啐了口唾沫,“呸!外表堂堂,又是王子,原來是個人畜不如的狗東西!”
獄吏瞥了他一眼,“走,今個兒社火節,上麵發來的臘肉,俺們分給裏麵的韓非一點,也讓他沾沾葷腥。”
“為啥子要給他,俺不,俺要給俺娘。”
獄吏兩腿甩開,身子搖晃著往下走,甚是悠哉,“你個小毛頭,曉得個鍋兒,世事變幻,連個商婦都能受到大王禮待,你又不是沒聽得起,巴蜀的,和俺老家一樣。這要害嘛,就在韓非保不齊哪天就被大王赦免了,這時候,他要是記得起,俺們還給過他臘肉.”
“對,俺怎麽沒想到!”
一話晃三步,當獄吏晃悠到關押韓非的牢房時,手中甩來甩去的臘肉驟然脫落,看到眼前的情形,他麵目駭然,眼瞳睜大。
張著口發不出一點聲音。
就連後麵的同僚,也是跟著渾身禁不住發顫。
“他,他,他他他。”
韓非背部朝天,倒在血泊了,不知何生死。身軀底下的幹草被血吸飽了,呈現出黑紅之色。
他肩膀**,手腕不知道被什麽野獸啃食得斑駁猙獰。
後背衣服被撕開,碎碎條條,還能看到他身上的掐痕。
旁邊有被獄吏圖省事一齊關押的男子,他的身子更是光裸,臉麵仰麵朝上,胸口被木刺刺穿,盡管這樣,留在他臉上最後一刻的神態。
是諷刺,是猙獰,是惡意,是冒著綠光的歹毒。
外頭鑼鼓喧天,人人都在慶賀。
誰也不知道,法家巨子,就這麽屈辱地死在了秦國最陰暗的牢房裏。
就在幾個時辰前。
起由是分發臘肉。
秦國盈車嘉穗,收成足年攀登。
老秦人不僅不用餓肚子,連著官員的牙祭也頗為多,過個節社火節上頭還會給他們一人分發七八斤臘肉,三十個秦半兩。
因著秦法嚴苛,人人自警,唯恐觸犯。
鹹陽詔獄其實犯人門可羅雀,獄吏閑得慌的時候都能隨口掂出每位家中犯人老父歲數,老母風流債幾何。
不過有個人,有個人不一樣。
此人就是上回被觸怒秦王被關押的若幹韓女,裏麵名喚美君的。
哪知道外表看著如似玉的,檀口瓊鼻,實則卻是個男兒身,身下的下三樣,樣樣也沒少。
人也陰陰的,一句話也不吭聲,如何屈打也不說是何居心。
導致其他的韓女都被放回韓國。就他這個陰柔著嗓音的怪丕還被關押在秦國詔獄裏。
獄卒見他和韓非都來自韓國,圖巡邏省事,索性關押在同一個牢房。
又唯恐臘肉少份,爭先恐後地三兩下綁了,也沒查探鬆緊,竟直接連巡邏也免了,直奔了出去。
就此埋下了禍端。
鹹陽詔獄裏麵空無一人,唯見臭蟲和虱子吸飽了血,宛若浸透了油水的蕎麥粒,顆顆圓滾滾胖嘟嘟。
韓非披頭散發。
原本豐神俊朗的臉頰在牢獄裏嗟磨的分外瘦削,腳腕上還套著鐵鏈,鐵鏈的另一端被牽在了千斤重擔匪石上。
“韓國金尊玉貴的九王子,落得如此下場,我瞧著實在是覺得可憐又淒惶”
陰柔的聲音響起,美君也同樣套著沉重的腳鏈。
他轉過身來,踱著步伐,扭著非男非女的腰身,慢慢慢慢地走近,“救亡圖存,嗬嗬,你不好生待在韓國享你的榮華富貴,好生踩著我們這群賤民的骨血,食用你那取之不盡的俸祿,安生做你的貴公子,你非要生了一顆救國的妄心,瞧瞧你現在,你還救得了你自己嗎?”
美君蹲下身來,見到如枯木般僵硬的韓非,薄唇輕吐道,“韓非啊韓非,你救不了的,韓國已經臭了,爛了,是歧路,是亡羊。”
韓非手指終於動了動,仰麵瞧著他,眸子冷得嚇人。
“別拿這副高高在上的眼神瞧著我!真令人泛惡心。”
美君起身道,“就是這種冷眼旁觀!繼續蝸居新鄭,窩窩囊囊,毫無作為的眼神,嗤,國土被破,父親戰死,母親離散,流落在外之時,我就已經在黑夜中想象了無數次,憎惡了無數次!你們這群子上位之人.我真是痛恨自己為什麽會擁戴這樣的君主,為何有被如此腐朽的大臣奴隸,我又為何生來是韓人。”
說到最後,他兩眼清淚下來。
韓非淡淡道:“幼稚得可笑。”
美君勃然大怒,腮幫咬緊,“你說什麽?!”
“你不惜刮磨你的嗓子,抽出你的腰骨,就為了男扮女裝,入秦殺秦王。”韓非淡淡地說著,隻是眼中半嘲諷半悲涼,“我說你,幼稚得可笑。”
“幼稚得可笑!”
李府內。
李斯勃然大怒。
他氣得胸腔起伏,眼中似要噴火,直接給了李玥一巴掌。
李玥被打倒在地,捂著臉頰倔強的看著他,“父親,你敢說你現在不是拿著毒藥去獄中謀害韓非,他可是你稷下的同學,堂堂廷尉,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妄你坐著這麽高的廟堂,你的心腸一點也沒變!”
李斯嘴唇微動,氣得又是一個揚掌,“此乃國事,韓非觸犯秦法,本該死刑,本官隻是秉公執法,你個府中女子懂得什麽?!”
李玥閉著眼睛,不躲也不避,可那掌究竟沒有落下。
終究沒有下得去手。
李斯失望望著自己的長女,兩眼皺紋驟然深了些,手指僵硬得如枯枝,嘶啞道。
“你真的太幼稚了李玥,你的天真,你的妄想,你不是待在那山漫漫的山村,你是處在一竿子能砸死半個權貴的大秦,你得吃些苦頭和栽些跟頭才知道。”
“你一直怨恨為父,為父也知道。”
疲累感襲來,他狂怒過去後就是冷靜和老道,“你怨恨為父,怨為父丟下你和你娘,置你們娘倆的安危於不顧,可是亂世之中,你算得什麽,你娘算得什麽?”
“我李斯究竟又算得了什麽,不過就是群大人眼中不能入眼的賤民,死後立個墳堆,連字都不會題,遭逢餓殍滿地的災年,屍體被人從墳堆裏扒出來,拆入腹中,這種時候,人吃人,鬼吃鬼,誰還會看重誰!”
“收到你娘死訊的那一天,為父在風雪夜裏一遍一遍的練字,一遍遍的打磨自己,到了如今一步步,走到如今,從楚國走到秦國,為父如履薄冰的走了大半輩子,這條路太難了。”
“可沒關係,怎麽著為父都要跪著走下去,為父不再是被人吃的螻蟻,螻蟻的痛苦,再怎麽嘶喊,都不會被世人所聽見,現在為父是踩死螻蟻的巨人,這條路,從始至終,犧牲的不過是你娘而已”
“那又如何?!”
“你在街上,隨意拉個人說說,你問盡這世間汲汲萬民,問問為了一口飯毫無尊嚴活下去的百姓,問問國破家亡無處可歸的亡徒,你問問他們,你娘是誰?”
李玥瞳孔睜大,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李斯負手,隻有一片無動於衷,“該說你是我李斯的女兒,還有幾分小聰明,為了泄一己私憤,竟敢窩藏韓非,還鬧到宮內,就為了和為父分庭抗禮,可你如此行徑,將為父置於何地,你又和當初為了一己私欲的為父有何區別?”
她突然就笑了,笑出了滿眼的眼淚。
“你嚐過苦難,也品過心酸,你知饑餓,也知溫飽,你曾粗布麻衣,也如今華冠麗服,綽有餘裕,珠圍翠繞,仆從拱環。”
李斯黑色長袍飄飄,步伐踽踽。
前麵的侍從打著燈籠給他繞道,他一聲一聲,積壓官威的嗓音,就這麽沒入漆黑的永夜,“你是聰明人你知道該怎麽選。”
“我幼稚得可笑?那你呢!你為何要選擇入秦?!”
美君揪著韓非的衣領,眼眶猩紅,心中所有尖叫怒吼,化為一片喧囂,“韓國要亡了,那些士大夫不冒尖,就連韓王也不作為,你這個被驅逐的王子卻隻身入秦,你當真不怕死嗎?”
豈料他道:“怕。”
韓非頭發散落,下巴尖尖,那雙眼睛明明尋常,卻總覺似有星光漫溢,“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韓非更怕的是沉默的消亡。”
美君的心如一片平原,有風吹過,荒堿一片。
又是。
這種眼神。
又是這種眼神
明明已經是絕望,為什麽還要帶給他希望。
為何僅有的希望臨到頭來還是絕望,眼中的光亮何曾恢宏,可又何曾細弱。
美君隻覺自己反複被刀劈劍砍,瀕臨崩潰,咆哮道,“可是你還是做不了,為什麽你什麽都做不了!你個廢物,什麽法家巨子,你分明就是個廢物!廢物!你滿腹經綸有什麽用,你舍生忘死有什麽用,你救不了你的國,也救不了你自己!”
言語激越間,他不斷地靠近,竟掙脫了腳上的腳鏈。
猩紅的眼。
滾燙的淚水,猙獰的麵龐。
掐在韓非脖頸上的手青筋迸起。
美君的掌心握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用力。
韓非眼睛卻直勾勾地鎖在他身上,以手為刃劈來,美君穴位鈍痛,他吃痛,不受控製地撲跪了下來,撲在了他的腳上。
這是一種最虔誠信徒的姿勢。
韓非冷淡的聲音在他心底悠長到了極點,“你還不配殺死本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