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昨日深淵
這事終究是瞞不過秦王。
當嬴政的背影被洗華的月色拉成孤鴻一筆,踏入殿內的時候。
白桃正在吃著蕊兒剝的蓮子,見到他來,略帶驚訝道:“政哥哥,你怎麽來了?”
嬴政眼睫覆壓,一言未發的看著她。
白桃將嘴裏的蓮子塞完,剛塞完,他就跨步過來握住她的手腕,狹長的瞳眸滿是認真檢查的光。
白桃被他看了手腕,又被轉了一圈,忙道:“沒藏東西,真沒藏,別搜了,我又沒有私房錢。”
她又張了張嘴,給他看,“啊——裏麵隻藏著五個蓮子呢。”
說完,她又乖乖的笑,蓮芯塞的她的粉腮鼓鼓的,活像是個貪吃的小倉鼠。
嬴政摸了摸她的發:“怎麽會有蜈蚣?”
蕊兒跪下來,哭著道:“君上,是奴婢失察,沒有護好小主兒,奴婢請罪。”
“沒事,不過就是蜈蚣而已。”白桃不甚在意道,“蜈蚣和蛐蛐都是蟲子,同是一脈的,也沒有什麽兩樣,改天別人鬥蛐蛐,我給你們看,鬥蜈蚣。”
嬴政:“.”
蕊兒眼圈通紅:“小主兒。”
嬴政冷道:“褻瀆值守,讓賊人有可乘之機,凡是和此事有關之人,無論宮裏宮外,一律押下去審查。”
白桃呆住。
趙姨和呂叔叔**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紅毛蛇妖禍亂秦國他估計也是等勢盈心滿,再一茬割之。
他慣常能忍,怎麽會對這種小事容不得一點沙子呢。
還在白桃發呆中,嬴政看向她:“桃桃?”
他的五官太過鋒利,尤其是發號施令時,那種淩駕於眾人之上的權勢和地位,被推拉到了極致。
不過現在對她說話,威嚴倒是消弭了許多。
白桃嚼吧蓮子,“嗯,好。但我的大宮女我用習慣了,可以不用押下去拷,直接就近審問行嗎?”
主要是這事神鬼手段,非以常論以斷定,怕是審查不清。
嬴政慣常百依百順:“可。”
蕊兒感動的看著白桃,眼淚掉下來,磕頭道:“謝君上,謝小主。”
她退了下去。
秦王側殿裏開始忙碌,宮人清掃了半夜的毒蛇蟲蟻,風燈足足點了大半夜,動靜之大鬧得整座鹹陽殿人心惶惶,幾乎徹夜未眠。
寥落的星空中閃爍著幾點星子,同樣沒睡的,還有遠在宮外,收到白桃信鴿的客卿李斯。
李斯,原是楚國上蔡人。
當時他隻是一個郡小吏,言輕身微,混個溫飽,本以為這就是他不可改變的一輩子。
轉機發生在有一次他在茅房陰暗肮髒的角落見到了偷吃人糞的老鼠,也見過在糧倉裏偷吃老鼠的他,久久未語。
同樣為鼠。
茅廁裏的老鼠隻能吃糞便,而糧草裏的老鼠卻能吃上佳肴。
同樣為人。
他為何隻能做一個小小的小吏任人欺壓,不能有朝一日青雲直上飛黃騰達?
就這樣,以鼠為誌,成就一番功名是李斯瞬間釘在骨子裏的信念。
憑借著這個虛無縹緲又篤定的信念,他不遠漂泊,拜入了儒法大家荀子門下,刻苦研習他的帝王之術。
終於到了師出之日,他來到了七國之首——秦國。
可秦國也不是隻要你身懷滿腔抱負和真才實學,就能大舒胸襟,做人上之人的地方。
雖說七國中哪一國都一樣,不過秦國的外戚勢力尤為的龐大,這導致他不能直接對君王效命。
李斯左思右想,費盡心思投奔在呂不韋手底做事。
可呂不韋的風姿人人仰望,投奔他手下的如若過江之鯉,何況他不是純粹的儒家出身,這和呂不韋的主政思想相悖。
無論李斯屢屢施展見風行事的妙計也無可奈何,感受到的也隻能是無限的挫敗和碰壁。
論才幹,秦國有才之人何其多?
論博學,他也不過就是半路出家。
論能力,他也隻是初入官場。
是以,謹小慎微獨善其身,是一個毫不背景來異國求職的學子,最應該有的妥帖。
但李斯同時清醒的明白,他不能長期如此。
現在呂不韋和君上的暗流湧動,無異於吹刮起一場黑色風暴,在這場黑色風暴中,無數勢力盤根錯節,在地下洶湧猖獗。
他不僅須得在這場風暴中活下來,更是要讓年輕冷麵的君上最開始看得到他,這樣他才會有機會。
於是他把目光放在薄弱處,深居在宮中的白桃的小主身上,就這麽布置出他
李斯抓著揉成一團皺巴巴的書信,閉上了眼。
他低估了這裏的人,他以為自己自詡聰明,其實別人才把他當傻子。
李斯左右踱步,撩起袍子坐在案牘之上,懸腕提筆,又很快放下。
無法自我求索,他將目光放在案上的書簡上,拿手一抖,展開,黑白字跡蹁躚映入他的眼簾。
他一字一音滯澀道:“昨日之深淵,今日之淺談。”
昨日之深淵,今日之淺談。
深淵都走過來了,現在的他看著出路就在眼前,難道還要退卻嗎。
冒頭故然招禍,可又豈不能創造一番火中取栗的機會。
他鼠吏李斯,焉能毫無出頭之日?
翌日一早,很快,就到了上朝的時間。
邁上層層的白玉台階,李斯手拿著芴板,腰配著書刀,耳上簪著白筆,筆挺官袍和頭上的官帶,理得規規矩矩一絲不苟。
他獨自行走,頗為古板和無存在感。
不遠溫溫雅雅的相國呂不韋周遭都擁堵著許多的官員。
他們臉上罩著一絲晨曦,昭示著阿諛和奉承,呂不韋鬢角斑白,偶爾歎喟一聲,其他的官員踩著他的節奏談笑風生。
“相國,早啊。”
“早早早,昨日吃酒,改日再來啊。”
“相國看著真是筋骨健朗。”
呂不韋沒說話,隻眼角的眼紋還在笑。
李斯用眼角餘光撇了幾眼,又繼續注視著腳下路,他邁上了一節台階,在上另一節的時候,他無端覺得有些眩暈和飄然。
如若某一天,他白身李斯也能有這般的亨通和這般的權勢,如若某一天,坐在丞相位置,權勢滔天的人,是他。
但現在這些都不是他能妄想的,李斯邁上的腳步又收回,連忙收了一己之心,排在末尾跟著上朝的官員走進去。
“君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君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的叩首,再叩首,年輕的秦王冷冷的調子回**在大殿上,“眾愛卿平身。”
“謝君上——”
這是早朝的開始,各官員有條不紊的稟報著政事給秦王。
可誰都心知肚明,秦王還是少年,未曾加冠,他們主要目的是奏給呂不韋,呂不韋端坐在左下方,雖已經半老,但是猶如一座泰山穩穩鎮壓著。
不過上麵犀利又桀驁的秦王,偶爾發表的言談,就已經代表這座泰山能鎮壓的時日無多了。
一位雄心壯誌的君王,要想掌權得先要鏟除誰呢?
李斯心裏盤算著,現在他已經開始期待風雲變幻,期待老臣少主的博弈了。
可他自己首先要解決的,是後宮裏的小主把他推出來的博弈。
尋了個和緩的檔口,李斯舉著笏板邁出前沿,“稟陛下,臣有事要奏。”
嬴政還沒開口,呂不韋對這個中規中矩,從自己門下出來的小吏有點意外,他揮了下袖子,“是李斯啊,說說看,有何事稟奏。”
全體官員的視線聚集在李斯的身上。
李斯低下頭,受著頭頂秦王探究的視線,“是關於昨日鹹陽城沸沸揚揚瘋傳一事,說綱成君的孫女在鹹陽城的大街上公然費三千金買下五隻染色白鴿,不過雖說區區一件小事,很多人卻都在質疑綱成君緣何這麽有底蘊。”
三千金買下五千白鴿?
此話一出,沒有聽過此事的臣子嘩然一片。
綱成君腮幫子抖動,“外臣李斯,莫要在朝堂上胡亂編排,老夫孫女珠規玉矩,蕙心紈質,豈是這種在大街上豪擲傳緋之人,”
李斯不慌不忙。
他是個心思縝密之人,很是懂得行差踏錯的道理。
在危機四伏秦法嚴苛的大國之內,他已經預料到這個越老越暴躁的綱成君會有什麽反應了。
他不緊不慢道:“鹹陽城那麽多質樸簡約的秦人,他們的眼睛會看,嘴巴會說。”
“這等事情可不是李斯一介小吏能夠憑空捏造出來的。”
“若是令孫些百來金買鴿子也就罷了,可那是整整三千金。”
“不說在鹹陽大市,哪怕就是在中原大市也是聞所未聞,前所未有,現在關中貧苦百姓吃不飽飯的何其多,令孫如此揮霍的做法,可謂是心寒齒冷。”
綱成君咬著牙,心裏暗罵:賊你娘,老子的孫女就算真買幾隻鴿子,你個小吏,還敢管到你爺爺頭上了?
大臣們互相對視,眼風掃動。
綱成君和國相呂不韋的利益糾葛,他們都是心知肚明的。
這剛來秦國的呂不韋就是通過和綱成君打交道,後來綱成君在先王眼皮子底下極其討心意的退出丞相之位。
有點商業糾葛,這樣再正常不過。
三千金,對於綱成君那可是好幾年的俸祿,可對於攀附上呂不韋從商的綱成君,三千金,不過就是個小數目。
可居然有人敢堂而皇之的說出來,並且在秦王麵上參奏,朝臣麵麵相覷了一會兒,已經在準備好打腹稿了。
嬴政冷聲質問綱成君:“有這事情嗎?”
綱成君不能說沒有,但也不能單說承認,他用餘光看了呂不韋一眼,呂不韋隻是悠悠喝茶。
“是!君上.但臣的孫女年紀尚小,不過就是”
綱成君擠著牙縫還欲再說。
呂不韋道,“令孫,本相見過,是有些頑劣,可要好好管教管教,那三千金也隻是空口之談,誰也沒有見過,誰也不能說明些什麽,綱成君你啊,可千萬不要跟著人雲亦雲。”
好老辣的手段!
就這幾句話,輕飄飄的把一國之君最忌諱的結黨私營,摘得幹幹淨淨。
綱成君忙道:“是!臣一下朝即刻管教那不成器的孫女。”
李斯卻不退讓,他肅然拱手,“老秦人樸素成風,可綱成君的孫女如此大手大腳,壞了老秦人的本質,讓老秦人在心底裏寒了心。這是其一”
“其二,這鹹陽城內湧入了許許多多的商販,他們在鹹陽城內拉價售賣,和官吏溝壑一氣,肆意壟斷,其中撈的油水不可言之。”
“曾經的秦國四麵危機,靠的是舉國奮發,勵精圖治,才可成為現在的一流強國。”
“可如今鹹陽城內生財計貨,官官相套,舉國豈不低迷,豈不危難?”
呂不韋臉色微變。
其他脫不了幹係生財計貨的朝臣更是在心中暗罵的同時,又將腹稿重新再打一番。
李斯正色:“其三,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官吏之後尚能如此帶頭,殊不知以後鹹陽城又是何種誑語醉態,頹廢腐爛!”
“爾等在繁華的鹹陽城內,看到的永遠隻是現在看到的,可其他在田地裏,受苦受難的百姓呢?”
“壟斷和揮霍難道對他們又有什麽好處?!”
“失了民心,諸位是想讓秦國落得因為耽於奢靡,滅亡的陳國一個下場嗎?”
李斯噗通下跪,鏗鏘道,“以史為鑒,才能明得失,今日之小事,又何不能促成明日之大事,陛下,臣請鬥膽陛下,掃除這種敗壞國祚,移風易俗的奢靡之風,徹查整飭吏治!”
一官員忍不住道:“倒也沒有李斯說得這麽嚴重吧。”
“這點小事,隻是晚輩的胡鬧,這麽興師動眾,有點不應該了啊。”
“不過啊,這些年來,大開方便之門,山東六國的商人頻頻流進我們秦國大行享樂,這種風氣,老夫也都看不下去了。”
“是啊,商君有言。富,則**,**則有虱,有虱則弱。治國之舉,貴令貧者富,富者貧,貧者富,國強,富者貧,三官無虱。”
“君上,現在應該獎勵耕戰,不應該讓民眾沾染這種奢靡之習,從而產生虱害!”有老臣鏗鏘開口。
其他的還在觀望。
確鑿的是,老秦人的樸實隨著商旅車馬流水的逐漸拉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沾染,鹹陽肯定又要翻天覆地的大變樣。
李斯還在跪。
從綱成君令孫的買鴿子,到秦國現在的危害。
再到整飭官吏。
李斯跪得腰背筆直,跪的胸有成竹,他現在的行為固然被人視為肉刺,但是他也樹立了他在朝中的威望和形象。
落在他人眼裏,他就是一位為秦國鞠躬盡瘁,體桖民情的客卿。
落在金與鐵寶座上高高坐著的秦王嬴政眼裏,也在李斯身上抓住了立權的機會,那就是召集所有的官吏和郡守縣前來,一起例行整治,敬事王命。
嬴政道:“準——李斯,此事就教給你處置,務必給寡人一個好的答複。”
話音剛落,李斯感到腦中一陣眩暈,而後就是眩暈過後的清明。
他賭對了。
是的,他賭的不是呂不韋的反應和阻撓,而是羽翼豐滿的秦王,迫不及待想掌權的心思。
李斯叩拜:“臣幸不辱命——”
而宮中那位小主教給他彈劾嫪毐的事情,李斯也順帶不動聲色的完成了,長信侯嫪毐在雍城大興土木,豢養門客,建立行宮。
要是整治,也必先從他入手。
既樹立了威信,又獲取秦王的重用,又獲取宮中那位小主的信任。
再多的風險,在此刻竊取勝利果實的李斯麵前,都承擔的微不足道。